《她执凶刃》苏误

5、第五章 太子

　　季砚书也是一怔，万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撞见宴席上不见踪影的太子，回过神来后忙不迭地敛衽行礼：“太子殿下。”

　　彤儿是季砚书的小字，是出生时老王爷亲自取的，一般只有家中长辈才会叫，旁的人并不知晓。盛景义叫出口，本是不大合规矩的，但因老皇帝阴差阳错让季砚书认了他做兄长，二人又自小一处长大，这些虚礼便也省了。

　　盛景义听了她的称呼，顿时不悦起来，他上前两步，趁着季砚书尚未起身，抬手便在她脑袋上削了一巴掌。

　　“诶呦！”太子殿下半点没收着劲儿，季砚书猝不及防被打得原形毕露，捂着脑袋在一旁龇牙咧嘴，连带着全身花里胡哨的珠翠都一起叮咣作响。

　　盛景义则背着手，皱眉问，“在这浑叫什么？”

　　季砚书闻言不尴不尬地笑笑，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二哥。”

　　盛景义脸色这才稍霁，正色道：“天色这么晚了，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今日万寿宴，陛下早就溜了，临走前嘱咐我过来瞧瞧。”季砚书探头探脑望向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娘娘歇下了？怎么这样早？”

　　“老毛病又犯了，刚吃了药说乏，就先歇下了。”盛景义招招手将她引入偏殿，一旁伺候的老嬷嬷刚点好灯烛、奉上热茶，便被他挥手屏退了。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太子殿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待外间彻底没了声响，才看向坐在稍远处的季砚书：“听不见就坐近些，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吗？”

　　季砚书低头啜饮着茶水，也不知道品出什么门道没有，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起身，挨着坐到了盛景义身边，只见她蹙眉抬头：“哥你刚才说什么？”

　　盛景义：“……”

　　他放下茶盏，目光审视地落在她脸上：“这才几步远的路，怎么也辨不清？还像是比刚回宫那阵子更严重了。”

　　面对季砚书这种无赖，太子殿下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勉强平息下去额角的青筋，盛景义皱眉：“既然这么不方便，怎么不知道随身带着人，你身边那个小女官呢？”

　　季砚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老让她们围着我转干什么，难得进宫一趟，我放她们玩去了。”

　　长宁殿下是个聋子，放眼整个京城，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她的耳疾虽非天生，但也是自小就坏了，三步以外听不清人说话，不过好在唇语练得不错，一长这么大，倒也从没让外人看出过端倪。

　　见盛景义依旧蹙着眉，季砚书便又软了三分语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盛景义瞪她一眼，倒也没再追究，转而又端起茶盏：“顾玄明回京了？”

　　这个名字仿佛什么机关，季砚书一下子安静下来，眼观鼻鼻观口：“是。”

　　盛景义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你怎么想？”

　　季砚书莫名其妙：“什么我怎么想？”

　　盛景义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么？”

　　季砚书闻言放下茶杯，不知道是不是携芳殿的老嬷嬷年纪大了糊涂，找的茶叶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存货，有些受潮，不怎么好喝了：“这样不好吗？”

　　盛景义就这么看着她。

　　“既然觉得好，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往将军府去一趟？”

　　季砚书哑口无言。

　　见她沉默，盛景义便也叹一口气，语气里多了一份语重心长：“当年钟老将军总有苦衷，我知你心里怨他，但……”

　　“二哥，”季砚书无奈地打断他，唇边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我今年二十有三，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小孩子了。”

　　她张了张口，随后又闭上，想了想才说：“建元十年，那一年老王爷战死，王妃病重，现在回想起来，就算我之后北上疆域，也再不见那样冷的冬天。”

　　她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季砚书低着头，等到口中的苦味都散尽了，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但是二哥，那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她轻笑一声，随后又死猪不拍开水烫地说：“二哥是知道我的，五年没握剑，早就提不动了，老将军见着我也是徒增烦恼，我也不耐烦他老人家，还是不去添堵的好。”

　　步出携芳殿，月已中天。季砚书滴酒未沾，却依旧觉着脚底下轻飘飘的。清风拂面，她却总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去进不来，不够痛快。

　　“殿下。”一只手适时伸来扶住了她。季砚书抬眼，是侍书。

　　“宴已经散了，大人遣奴婢来寻殿下。”侍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影子般悄无声息。

　　季砚书瞥了这小丫头一眼，问：“都听见了？”

　　侍书抿抿嘴，不说话。

　　季砚书有点头疼，侍书这丫头其实很不错，还是当年钟老将军买来送她的。聪慧机敏，行事周全，身上很有些功夫，季砚书使唤的顺手极了，完全不用多费半点心思。

　　唯有一点不好——这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不说，每天鬼影子似地跟在她身后。季砚书又不喜欢相府里其他人贴身伺候，于是整个院子便越发显得死气沉沉。也难怪她第一眼看见叽叽喳喳地时春就喜欢，说什么也要拉进自己房里。

　　季砚书侧头打量着侍书脸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忽地话锋一转：“侍书，咱俩打个商量。”

　　侍书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这样，从今日起，”季砚书竖起一根手指，“你每日需主动同我说满十句话，要是能坚持一个月，殿下给你涨例钱，怎么样？”

　　看着自家殿下这副没心肝的模样，侍书顿时觉得更郁闷了。她于是狠了狠心，半晌才抬头，慢吞吞地出声：“殿下当真，这辈子都不打算踏足将军府么？”

　　季砚书脸上那点鼓励的笑容瞬间僵住，闻言张了张嘴，突然就对自己刚才的提议很后悔。谁知道侍书这倒霉孩子不仅会当闷葫芦，还会精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转头看着这个倒霉孩子，好久才说：“这些年我不叫你去，你去的难道还少吗？”

　　侍书扶着她往前走的动作一顿，脸色霎时惨白。她心知殿下不会因此责罚，但是自家殿下和钟老将军的误会由来已久，三两下也是弄不清解不开的，自己是季砚书身边唯一的丫鬟，这种行为对于殿下而言，无疑是一种背叛。

　　她疾步绕到季砚书面前跪下：“奴婢知错。”

　　“起来吧，又没说怪你。”季砚书看着她头顶的发旋，终究软了语气，伸手虚扶对方了一把，“钟老当年救你一命，又将你送到我身边来，于你有再造之恩。如今他年事已高，钟沁又是个不着调的，你去看看也是应该。”

　　侍书依言起身，重新扶住季砚书的手臂，没走几步，她又低低开口：“那殿下真的不打算帮太子吗？”

　　季砚书心中长叹：……这孩子还是安静一点的好。

　　太子今日步步紧逼，其用意何在，季砚书其实是明白的。

　　如今天子势微，盛云骁在金銮殿上说破了嘴皮子都不如韩丞点个头好使。朝堂上大半臣子脑门儿上都明晃晃地顶着一个韩字，若论起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个个都如市井泼妇般伶牙俐齿；一轮到办实事、担责任，却又都缩头缩脑，静若寒蝉，废物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前朝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连带着后宫也乌烟瘴气的不消停。皇帝那“佳丽三千”有事没事就爱在他身旁吹点枕边风，不是为这个哥哥求情，便是为那个舅舅讨官，逼得盛云骁恨不得日夜扎根养心殿，也难怪他对静妃情有独钟。

　　依照季砚书对这个皇伯父的了解，要不是容易被礼部尚书指着鼻子骂“成何体统”，盛云骁估计早就剃了头发当和尚去了。

　　现在朝中要说唯一还算是正常人的，估计也就是一个盛景义了，而且按照季砚书这点不多的眼光，他说不好还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别的且先不论，就说在现下韩家一手遮天的金銮殿上，太子尚能站的稳当，手下还见缝插针的略有那么几个堪用的人才，就可见他是个英雄了。

　　季砚书低头，目光扫过脚下三尺见方的厚重青砖，不由得心里发笑。

　　如今上京城里的这些人，不知她底细的，只拿她当个在皇上面前逗趣的玩意儿；知晓她过往的，长辈如皇上钟老，都只盼她往那深宅大院里一缩，平静安稳的过完下半辈子，也算是和她那早死的爹有个交代。同辈如顾玄明钟沁，昔日并肩浴血的伙伴再相见，阴差阳错，物是人非，其间隔着太多不可说不能说，最后谁也没落个痛快。都不是可以交心的人。

　　但是太子不一样。

　　二人自小长在一处，对方心里想什么，一个眼神就再清楚不过。太子既有争储的心思，季砚书是乐意相帮的，就算是为了她爹豁出命去护了一辈子的江山，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韩家只手遮天。

　　然而帮什么，怎么帮，却还值得再细思量。

　　目前看来，大皇子背后虽有母族鼎力支持，比太子更春风得意些。但太子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再不济还占着一条大义名分，虽稍显被动，却并非全无转圜余地。

　　更重要的是，双方至今都未敢彻底撕破脸皮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谁都没有把军权攥到手里。换句话说，若太子能拉拢顾玄明和他们同坐一条板凳，那么这场储位之争的天平，顷刻间便能趋于平衡。

　　而好巧不巧，那位手握兵权的顾大将军，恰恰还欠着季砚书一个天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