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西戎王女(上) ...
-
五更天的梆子还未响罢,洛京城墙垛口便压来铅灰色的云浪。
那云层低得骇人,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把浸了墨的棉絮。
钦天监的日晷针影诡异地逆时针游移,惊得老监正摔碎了占星盘——二十八宿的方位竟与百年前"荧惑守心"的凶兆重合。
紫檀龙案上的青铜麒麟香炉青烟骤散,皇帝指尖捏着的白玉棋子"咔"地裂开细纹。
钦天监正卿伏在青金石地砖上,冷汗浸透孔雀补服的云雁纹:"陛下,太微垣隐现赤气贯月之象,昴宿间荧惑守心,此乃《乙巳占》所载'血月凌空,牝鸡司晨'之兆。"
"卿是说..."皇帝碾碎掌中犀角棋,碎屑刺入掌心纹路,"我北靖百年基业,竟要倾覆于妇人之手?"
窗外惊雷劈裂琉璃瓦,钦天监獬豸冠的朱缨剧烈颤动:"臣夜观三垣,见紫微帝星晦暗,而北斗杓柄直指德安长公主府邸。今晨龟甲灼出凰翼裂痕,浑天仪更测得月犯心宿——"他重重叩首,额间印上残棋血渍,"那祸星眉眼间必生朱砂血痣,或心口隐现赤凰纹,此乃...乃西戎圣女转世之相。"
"放肆!"龙泉剑鞘扫落十二旒冕,玉藻珠串滚入赤焰石地暖缝隙。皇帝扯裂《山河堪舆图》的绢帛:"钦天监何时成了蛮夷巫祝?"
老臣抖开星图卷轴,太微垣处赫然晕着暗红:"陛下且看,这紫宫垣内赤痕,恰与宇文将军屠西戎王庭时祭天剑沾的血迹同辉。"他枯指点向破军星位,"贪狼现于宇文府宅,七杀暗合夏侯氏祖茔,而廉贞......"
"够了!"皇帝碾碎星图上的血痕,"可有解法?"
"月全食前..."钦天监喉结滚动似吞刀,"诛灭身负赤凰之人,焚其骨于太庙七星坛,以天子剑引九霄雷火......"
铜漏声里,皇帝凝视着龟甲上蜿蜒的裂痕。
骤雨扑灭最后一盏宫灯时,暗处似有朱砂痣在血色月光下一闪而逝,恰如德安长公主昨夜醉酒时,不慎滑落的金丝抹额下那点嫣红。
"皇姐……卿先下去吧!传旨,诏宇文绰,沈未寻,温如玉,进宫见朕"
"遵旨"
太极殿九重玉阶下,青铜仙鹤衔着的避雷珠嗡嗡震颤。皇帝指尖抚过龙椅扶手上的裂痕,那是三日前惊雷劈出的天谴之迹。
温如玉月白广袖扫过浑天仪,折扇"唰"地展开《女史箴图》,暗红扇坠正对着德安长公主昨夜进献的雪貂裘。
"卿的扇子,大有玄机啊……"
"陛下慧眼,微臣平时便喜欢把玩这些,微臣的这把千机羽扇,乃是一位江湖朋友所赠,这扇子可以用来防身,最绝妙的是这扇面可以随时变换,微臣当真是爱不释手,若是陛下喜欢,微臣可以割爱,赠予陛下"
"诶~爱卿既然对此扇爱不释手,朕怎么忍心横刀夺爱呢,对了,温爱卿,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陛下容禀。"
他丹凤眼扫过沈未寻腰间玉笛,"《乙巳占》有云'月晕三重,祸在坤道'。臣观长公主殿下府邸紫气升腾,恰应北斗璇玑之位,实乃镇守国运之吉兆。"
沈未寻抚笛轻笑:"温大人可知弘农杨氏祖坟夜现赤光?杨若薇臂间赤凰纹遇雨则显,之前更在雁回谷私会西戎巫祝。臣已查实,此女又与夏侯家来往得近......"
"沈大人慎言!"宇文绰玄甲铿然作响,腰间双鱼佩撞出火星。他单膝触地时,铠甲缝隙渗出雁回谷的黑雪泥:"陛下明鉴,夏侯氏三朝肱股,从老太师那一代开始便已效忠陛下。倒是温大人这伽南香"
他猛然挥剑劈碎冰鉴,寒雾中浮现德安长公主朱砂痣的幻影,"与西戎祭司祭坛熏香别无二致。"
温如玉折扇轻点十二辰晷,晷针忽指"鹑火"之位:"宇文将军戍边十余年,可识得此物?"
扇面翻转间露出夏侯嫣的赤凰纹拓印,"《开元占经》载'赤凰现世,必主兵燹',恰与昨夜太微垣陨星轨迹暗合。"
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竟也浮现淡红凰纹,"若论祸星,臣愿替圣上分忧......"
"够了!"皇帝摔碎龙纹茶盏,瓷片划破沈未寻的玉笛。笛管中飘出灰烬,正是钦天监失窃的星象密档:"尔等当朕的太极殿是西戎王帐?"他忽然指向殿外墨云,"朕让尔等来,是来分忧的,不是来添忧的"
"微臣无能!"
"行了,都退下吧,过几日西戎太子要来北靖送贺礼,此人城府极深,深不可测,重要的是深得西戎王的宠爱,意外的是,这个太子,是个女人!"
"女人?"宇文绰与沈未寻皆惊叹疑惑,天下哪有女人做太子的,唯有温如玉一言不发,只是执扇轻摇。
"既然是个女人,陛下何必烦恼?"
"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啊!七岁便孤身一人,屠杀西戎特有的雪狼王,十几岁便能平部落之乱,不到二十便坐上太子之位!这样的人,迟早是个心腹大患!"
温如玉却突然开口道"陛下可是要这太子有来无回?"
"糊涂!若她死在我北靖的疆土上,两国必要交战,到时候生灵涂炭!温爱卿欠缺考虑了!"
"那便探探她的虚实,微臣不信这个女人有这么大能耐"
"试探可以,不可失了分寸"
……
三日后,朱雀门外忽起风雪,温孤觞策马踏碎三尺琼瑶。青丝如瀑倾泻,发间忽现一枚骨簪。
玄狐大氅自肩头滑落时,满街喧哗骤寂,鎏金狼首金冠下,一双琥珀瞳似融了极北冰川,眼尾朱砂痣如雪地溅血。
皇宫中庭的合欢树簌簌落红,西戎王女温孤觞踏着《破阵乐》的鼓点步入宴厅。
月银狐裘滑落肩头时,满座朱紫倒吸冷气——那张脸与宇文绰竟有七分相似,唯右眼角多一粒朱砂痣,恰似血泪将坠未坠。
这天下有一个刹罗已经叫人棘手,这如今又来一个女刹罗。
"荒唐!西戎太子怎会是个女人!"满座宾客窃窃私语。
"西戎太子温孤觞参见北靖皇帝陛下!"
"西戎太子平身!赐座"
"谢陛下,孤的父王近日染疾,特意让孤带来一份贺礼,祝贺北靖忠义侯与夏侯小姐缔结良缘!也恭祝北靖陛下寿与天齐,福泽绵长!"
礼部尚书接过手中礼单。
十二名雪奴抬着冰棺入殿,棺中赤焰石迸出幽紫火光。"此石生于千仞冰川之下,三百年方得拳大一块,乃西疆百丈冰层下掘出的赤焰石。"
她指尖拂过玉盘,冻土中封着的血红晶石突然迸出火光,映出宾客袖中暗藏的刀光,"听闻北靖新娘畏寒,可熔作暖炉。"
她望向夏侯嫣,不知为何,倍感亲切。
她指尖轻点,火光中忽现雁回谷地宫幻影,冰棺炸裂的刹那,赤焰石竟凝成双首狼王像。
殿角忽有老臣惊呼:"这...这是前朝镇国玺的材质!"
温孤觞广袖翻卷,鲛人泪倾入金盆,每一颗珍珠都映出宇文绰屠戮西戎的画面:"北靖将士的英魂,可抵得过这三千西戎战俘的性命?"
"大胆蛮夷,你言行粗鄙!御前无礼"
"敢问这位大人,什么身份?"
"我乃御史中丞是也"
"小小的中丞,竟敢对本太子无礼!我西戎千里迢迢来送贺礼,便被这番对待?难道这便是北靖的待客之道吗?"
"你!!!"
"爱卿何必急言令色,太子远道而来,朕当行东道主之礼!来人,传膳!"
王女忽地转身,狐裘扫翻金樽,漫出诡异纹路:"这三十斛鲛人泪,需混着宇文将军心头血,方能解我西戎三千战俘的噬心蛊。"
她眉骨至鼻梁的弧度与鬼面刹罗如出一辙,偏在唇峰处勾出女儿家独有的柔旖,仿佛昆仑玉雕被春风削去三分冷硬。
她执一柄小弯刀割破掌心,将血洒向:"孤七岁屠雪狼王,十二岁平部族之乱,这太子之位,可需向尔等证明?况且,在我西戎,女子与男子同等尊贵,甚至比男子更尊贵,孤的父王待孤的母后,如获至宝,孤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这西戎太子之位,非孤莫属!"
"西戎公主巾帼不让须眉"
宇文绰的玄铁剑突然嗡鸣,与温孤觞腰间弯刀共鸣如泣。他也惊叹,这西戎太子竟然和自己这么相似。
夏侯嫣的九转玲珑锁在袖中轻颤,她盯着温孤觞发间骨簪,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满座朱紫,众皆哗然,殿外忽起一句"长公主殿下到——"
只见太极殿十二扇蟠龙金门轰然洞开,德安长公主踏着惊雷余韵步入殿中。
九凤衔珠步摇坠着的东珠颗颗浸过鸩毒,随她步履在青金石地面砸出细碎毒痕。玄色翟衣上金线绣的百鸟朝凤图遇光流转。
"皇弟莫怪本宫不请自来。"她指尖掠过温如玉的折扇,伽南香混着腐骨粉的气息漫过御案,"钦天监的龟甲,可占得出本宫这颗朱砂痣的来历?"鎏金护甲突然剜向自己眉心,血珠溅在浑天仪上,二十八宿竟自行转动成西戎狼王图腾。
沈未寻的玉笛刚起《十面埋伏》的杀音,德安长公主腕间佛珠骤断。
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滚落玉阶,"本宫七岁礼佛时,父皇赐的这串念珠。"她足尖碾碎一颗木珠,露出里面的赤焰石碎片,"皇弟可知,本宫出生那夜,父皇握着它念的什么经?"
宇文绰的剑锋忽地转向自身,剑穗银铃疯狂震颤:"殿下慎言!"
"宇文将军急什么?"德安长公主拾起染血的密函,"你屠西戎敌寇时,不也带着这串佛珠超度亡灵么?"
"想来,这便是西戎太子了吧"说罢。
温孤觞只在唇齿间咽了一口酒,并未应答。
空气突然凝滞。没想到这西戎太子竟然如此狂妄,对长公主爱答不理。
温如玉的折扇"唰"地展开,露出夏侯嫣赤凰纹的拓本:"殿下凤驾亲临,可是要应这星象之兆?"
"本宫是来解卦的。"德安长公主翟衣忽燃幽蓝火焰,"《乙巳占》说血月主阴盛阳衰,却忘了写……"她猛然掀开衣袖,凰纹竟与浑天仪上的星图重合,"凤凰浴火时,管他日月星辰都要俯首!"
皇帝手中的龙泉剑突然嗡鸣不止,剑身映出德安长公主朱砂痣,那分明是西戎圣女继承人的印记。
殿外传来玄鹤凄厉长鸣,青铜仙鹤口中的避雷珠彻底炸裂,碎屑在暴雨中凝成西戎文字:"凤吞龙。"
沈未寻注意到的却是西戎太子旁边的那位贴身侍卫,看起来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