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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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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农历七月中,刚过了三伏。
虽是入了秋,末伏也过去了好几天,但暑气仍未散去,傍晚的日头下仍然有些闷热。
司机将车停在了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摇下车窗先是看了眼铁门内那栋墙皮剥落的灰白色建筑,随后望向铁门“青山精神病院”的老旧牌匾旁站着的青年人。
那青年身材高挑,眉眼清冷淡漠,若是没穿着那身蓝白条纹的宽大病号服,应该会显得更加板正。
倒是生的俊俏,只可惜是个精神病。
司机想着,冲那青年人喊道:“你叫的车?”
青年人此刻正垂眸看着自己怀里抱着的木盒子出神,闻言略微一愣,抬眸看向司机。
那双眸子漆黑一片,像是一汪深潭,起初闪过了一丝波澜,看着像是有些疑虑,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仿佛潭面结了冰,冷得有些渗人。
似是察觉不妥,青年人的眼里骤然染上了笑意,礼貌地应了声,随后报出手机尾号上了车。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纵使对象是一个精神病人,他也依旧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在启动车辆后便下意识地向那青年人搭了话:“小伙子怎么今天往那深山老林里跑?”
青年人的目的地有些偏,后半段要开上山路,这段路少有司机愿意跑,听说是因为不少司机见过死去的同事开着车在那一带打转,何况今天是中元节。
不过他不怎么信这些。
这单子钱给的多,终究还是会有人接的,比如他。
青年人将木盒子放在了腿上,不急不缓地回道:“我去送我师父,他家在那里。”
“断山村?”司机声音拔高了些,似是有些错愕,“那里不是早就空了?”
青年人愣了一下,随后垂眸看了眼木盒:“我不太清楚,他没提过他家的情况,是一个熟人说的。”
“五年前断山村就被泥石流埋土里了。”司机继续道,“那会儿闹得还挺大的,老天不开眼啊,连下了一个月大雨。山崩时那架势毁天灭地似的,整座山仿佛都要塌了,泥沙啊乱石混在一起,洪水似的从山上冲了下来,很快就把所有东西都埋住了。啊,那这么说你师父应该至少有五年没回去了吧?”
“差不多。”青年人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过会儿进城我想寻个五金店买点东西。”
这青年人说话平和礼貌,司机本能地觉得亲近,爽快地应下后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我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他身体不好,经常住院,小伙子你是得了什么病吗?”
青年人并没有给出具体答案,只是平静地回道:“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可以出院了。”
见青年不愿回答,司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尴尬地笑了两声后道:“好了就好,年轻人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青年道了句谢,随后便没再说话,耐心地听着司机絮叨起了自己家的孩子。
青年似乎不太擅长和人长聊,只是安静地听着,一直到进了城镇,司机将车停在了一家五金店门口,话题才戛然而止。
“抱歉啊,小伙子,”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头发,“我这人话多,看你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亲近,就忍不住和你唠叨了几句。喏,五金店到了,去看看有没有你要的东西吧。盒子放车上就行,我在这儿等着你。”
青年应了声,却没把盒子放下,抱着盒子进了五金店。
许是什么贵重物品吧,司机倒也没在意,打开了车载音响听起了天气预报。
不多时,司机便看到青年人从五金店里走出,那个木盒子被他单手夹在了手臂与腰腹之间,而他的另一只手提了一把木柄铁锹。
司机有些懵,等到青年都回到了座位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那木盒,试探性地发问:“……你师父?”
“是,我送他回家下葬。”青年将铁锹搁在了座位下,将他师父的骨灰盒放回了腿上。
司机开了十几年车,什么人都见过,也没太介意,反倒礼节性地说了些安慰的话。
“他年纪也大了,是喜丧。”青年倒是没什么悲伤的情绪,平和地开口。
话题到这里就断了,车载音响里的机械女声播报着传出未来几天都是艳阳天的讯息,随后开始语音导航。
断山村被泥石流埋了之后连着通村的道路也一并废了,半个小时后进了山,得开着导航绕路才能勉强到村子的遗址外。
司机看了眼时间,进山时是下午六点半,太阳尚未落山,火红的云烧透了半边天。
进山后路变得狭窄起来,司机放慢了车速,谨慎地驾驶着车辆在树林与山壁的道路间穿行,没再企图和他的乘客搭话。
然而行至山腰的崖壁,骤然响起的导航语音还是打断了他的专注,机械女声先是卡顿了片刻,随后忽然开口:“道路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一百米后掉头。”
司机看了眼导航界面,有些懵,屏幕上明明就是显示的继续直行,这是搞什么?
然而还未等司机搞清楚这软件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音响里的机械女声便继续催命似的反复吟唱起来:“前方道路掉头,掉头……”
不断催促的“掉头”声让人心烦意乱,司机看向前方的山道,那里狭窄逼仄,根本不适合掉头。
管不得这玩意儿啥毛病了,令人不安的催促声让司机背后冒出一层冷汗,他只想赶紧关掉这嘈杂的音响。
于是他腾出一只手,胡乱地在车载音响上摸索,紧张和心悸使他的手不停哆嗦,以至于按错了几次按键。
就在此刻,挡风玻璃前忽然闪过一个黑影,紧接着车底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然踩住了刹车,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僵硬地呆坐在驾驶座上,冷汗爬满了额角。
片刻后,他才缓过神来,犹豫地打开了车门,打算下去看看是不是撞到了什么。
青年终于放下了那个骨灰盒,同他一道下了车。
“你刚刚看清是什么东西了吗?”司机来到车头,蹲下往车底张望——什么都没有。
青年沉默了片刻,随后道:“鹿。”
“什么?”司机站起身,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这连血都没有。”
“许是开得慢,撞击力度不大,它被吓到山崖下了。”青年表情认真,不似作假。
司机将信将疑地来到山崖边的护栏往下望了望,依旧没有任何痕迹,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只能暂时作罢。
撞到鹿总归比撞到别的什么要好些。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随后回到了车边,正准备开门,却发现那青年人伸出了一只手摊在身前,抬头望着天空。
“怎么了?”司机拽着车门,某种违和感涌上心头。
“下雨了。”青年垂眸看了眼手心,随后拉开了车门,迅速钻进了车里。
司机还没反应过来,正准备抬头看看天空,豆大的雨点便落到了他的脸上。
下一刻,天空如同破了个大洞,暴雨侵泄而下。
司机赶紧在被淋成落汤鸡前钻回了驾驶座,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黑云压顶。
车载音响还在咔嚓咔嚓地传出信号卡顿的声音,卡顿间断断续续地催促着他掉头。
“师傅。”青年清冷的声音将司机从惊悸中拉回了神,“下雨了,山道不好走,今天就不去了。下山吧。”
司机愣了愣,才勉强挤出笑容,道:“好,好。”
他伸手关掉了车载音响,随后将车往前开了些,直到开到了稍微宽阔点的位置,才缓缓将车调转了方向,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驶去。
雨越下越大,水流从车顶流下,划过挡风玻璃,形成了一道水帘,任凭司机已经将雨刮器开到了最大档位,在迅速不断汇聚的雨水面前也显得无济于事。
他不得不再将车速降低了些。
雷声在黑云中响起,先是轰隆隆的绵长闷响,随后忽然在某一刻炸裂。
肆虐的大雨构成了一堵厚厚的白墙,能见度越来越低,视野受限让司机只能挂到一档,缓缓在雨里挪动。
正当他心烦意乱时,古怪的沙沙声从一旁的车载音响里响起,随后如同悲鸣一般的卡顿人声传来,听不出男女,又像是许多人的和声——
“偏偏偏……偏……航,咔……咔……头,掉掉掉掉……咔,掉头……”
司机被吓得一颤,手差点没握住方向盘,惊恐地盯着车载音响颤抖道:“我不是关了吗?!”
“停车!”青年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破开了司机混乱的思绪,司机再一次猛地踩住了刹车。
等他再往车窗外定眼一瞧,哪里还有什么回去的路,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悬崖,而此时半个车头已经伸到了悬崖外。
司机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手忙脚乱地将车倒退,离开了悬崖一段距离后停下了车,随后伸手反复按着车载音响的开关。
那声响不管不顾,依旧断断续续地从音响缝隙里挤出。
他将车辆熄了火,拔出了车钥匙,彻底没了供电的车载音响屏幕暗了下去,但声音仍未停止。
“关掉啊,关掉啊!”
他惊恐地拍打着车载音响,直到一次用力过猛一拳打碎了屏幕,鲜血顺着被玻璃割破的手背流出,声音停止了。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高兴,麻木机械的声音就再次响起,这次声音的来源不再是音响,而是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位。
他僵硬地缓缓将目光挪到副驾驶,一个焦黑的人影正坐在那里,他不敢抬头看那个东西的脸,喉咙如同卡了一块巨大的骨刺,连惊叫声和呼吸都被卡在了喉头。
就在此时,他瞥见后座的青年人冲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捡起了脚下的铁锹?
他想干什么??
然而还没等司机反应过来,青年便握紧铁锹,猛然向副驾驶念叨着“掉头”的焦黑人形脑袋上一砸——
伴随着酥脆的焦皮破裂声和车窗破碎的巨响,那焦黑人形的脑袋被一铲子拍出了窗外。
诡异的催促声停止了,青年人提着铁锹,下了车。
下一刻副驾驶的门被打开了,那高挑的青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拽住了黑影的领口,随后生生把黑影从车里拽出,一把扔到了地上。
此刻司机才猛然回过了神,犹疑片刻后双手颤抖地打开了车门,迈动灌铅的双腿,在暴雨中缓缓挪到了青年人的身边。
雨水打湿了青年的头发,顺着发梢往下滴,他看不太清那青年的表情,也没有那个闲心去打量青年的表情,而是盯着地上尸首异处的焦黑人形,颤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青年不语,只是握紧了铁锹,骤然扬手朝地上那还在开合着焦黑嘴唇的头颅一挥。
黑色的头颅啪地一声飞起,在雨幕里翻滚,消失在了悬崖之下。
扰人的声响终于是彻底停止了。焦黑的身体在雨里燃烧了起来,黑红色的火焰很快就将这具无首的尸身吞噬。
那火是冷的,没有任何温度,在瓢泼大雨里熊熊燃烧,很快尸体化作了一片灰烬。
这时青年才抬起了头,看向了司机,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汽,那双幽深的眼此刻却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染上了一抹暗红,像是一团火,眼神却冷得让人如坠冰窟。
司机下意识退后了半步,青年微微皱眉,但并未说什么,而是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哪儿还有那如火一样的侵略感,只剩下了一片平静的黑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