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赘婿和离之后》炎春

4、房契

　　当被对方琥珀色眼睛直视，会被如液态的夕阳灼伤了视线，沈毅双手撑桌对望，直到谢九章垂眼躲过，才随便从哪个垃圾堆里扒拉出点借口，“禹城有患者就医疗效甚微，所以会有些挫败感。”
　　谢九章轻轻皱眉，“什么患者？”
　　“消渴症，阳气衰败。”沈毅说的很简略。
　　饮一溲一，肌肉消铄。需配合“终身戒糖”的苦行，却仍难逃“三年必死”的谶语。沈毅这个时代下的兄长便是因此丧命。
　　“我未与夫君成婚前的一次巡庄活动中，庄中有一户人家五口人不幸感染了痨病。尽管我派了仆人送去六味地黄丸，但遗憾的是，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病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新煎好的酸枣仁汤推向沈毅的案前，青瓷盏的边缘还挂着水珠，“生死有命，夫君切莫因此事过度忧心。”
　　说话者自己都不信奉天命，又怎能期望听者认此言。沈毅不置可否，但轻笑一声，“好，多谢夫郎开导。”
　　沈毅看着眼前人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的药囊—— 这是他想事情时的老毛病。这药囊是两人婚后沈毅经手做的第二个，上一个旧的还是成婚第二年谢九章初有孕，胎元易动，但又正是开疆扩土权利更迭之际，沈毅无法跟着对方，便将薄荷、紫苏、茯苓等制成药囊让夫郎时刻带着。当时沈毅还跟着府里的嬷嬷学针脚，缝了36针象征安胎，又请嬷嬷将囊面绣上莲蓬文，祈祷能平平安安地顺利产子。后来见药囊表面有些毛边，沈毅便又做了一个安神辟邪的。
　　“夫郎可还有何事？”
　　“夫君，明日我便要出府，三日后才回。”眼前俊美的男子站起来，向前半步，青衫扫过沈毅手腕，谢九章掌心的温度隔着衣袖传来，惊得他前身后仰。“夫君，”他低唤着，呼吸拂过沈毅鬓角的碎发，“你我二人... ...”
　　一旁的雁足灯烛火微微晃动，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又紧贴在一起不分彼此。沈毅闻到了他身上常伴的梅花香，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唇，忽然想起第一次接吻。那是两人成婚没多久，被困城外庄子空无一人，谢九章高烧昏迷不醒，自己为了救他用嘴渡药时那抹苦涩的黄连味。沈毅想起来自己两辈子第一个吻，不但苦涩还只有自己知晓，就心塞的要死。
　　沈毅低头从怀里掏出一纸包塞进谢九章的掌心，“这是我新配的醒神香，需要时点燃，可保三时辰清醒。”
　　“快去睡吧。”沈毅转身走向厢房，“明日动身莫要晚了。”
　　谢九章攥着手里的东西，看了看桌上未动的安神汤，再抬头时沈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屏后。

　　第二日吃完早膳，沈毅抱着昭砚站在正门高槛上，听着谢九章坐的马车车轮碾过雪地的咯吱声。马车渐行渐远，车轮碾过的霜地留下两道深痕。沈毅望到车辙尽头依旧未动，昭砚却早已在自己爹爹钻进马车便掩饰不住神色，蹬着腿就要从父亲身上下来。沈毅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畅快地轻出一口气，转身走进高门，把他放下。
　　昭砚撅着屁股钻进了雪里。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看着小公子对自己爹爹离开并不上心，在听到沈毅叹气后，安抚道：“主子且宽心，家主此去不过三日，等回来便有时间陪着主子和小公子。”
　　老管家历经了两代家主，现任家主远比之前的更眼光狠辣，也更意操控人心。冯家御史中丞冯钟暗通京畿钱庄行事张狂，风花雪月间言语谢家新掌权牝鸡司晨，在醉酒狎妓之时类比清官更增添挑逗之意；几天后冯钟便在青楼输掉二十万两银票，被人当众焚毁借据，此事闹大后天子剑指都察院，金殿朱批惊四海，一片血水后京畿税银便都开始走谢家的钱庄。旁人都说这背后定有谢家家主的手笔，但也都不敢拿在明面上。
　　沈毅对这个见惯了大世面的周老管家甚是尊敬，笑着道：“周管家，我在这陪昭砚，你去忙吧。”一边说着一边看昭砚蹲在阶前堆雪人，狐裘滚边沾着雪粒子，虎头帽上的绒球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玄色大氅掠过白玉阶，男子忽然抬脚轻踹他臀窝。那昭砚本就不稳当，登时扑进雪堆里，雪团顺着领口灌进脖颈，冻得直打哆嗦。
　　廊下侍女捧着暖炉偷笑，看沈毅被雪球砸中后颈，却反倒解下披风裹住冻红鼻尖的小公子，往掌心呵着热气，便觉得姑爷当真疼爱小公子。
　　老管家：“... ...”
　　周管家觉得这姑爷也是个不着调的，但看着小少爷被前簇后拥有亲人疼爱，不免想起家主少时，一时心酸。好在谢家代代强劲，若小公子长大嫁书香世家子弟甚至王公贵族，那谢家在这硕大的皇城便更得助力了。
　　老管家与一众仆从退下后，沈毅带昭砚回到屋内。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昭砚趴在波斯地毯上涂鸦，自己有模有样地把身上挂着的羊脂玉佩取下来当镇纸，狼毫笔在洒金宣上洇开大片石青，黑团的树和在水中金灿灿的月亮，朱砂点染的涟漪里几条歪歪扭扭的金鱼。
　　沈毅看着自己儿子的大作，也没打算制止艺术创作，实在看的头疼只能转过身去。那清朝乾大爷的画的兔子三分讥笑四分凉薄、羊长得像得了甲亢的柯基，旁边盖得章比兔子毛还密，那画完不照样得到老臣各种夸夸。
　　沈毅觉得别流传出去，问题不大。
　　伸手打开药箱从青瓷药碾下抽出压着半张泛黄的房契，并且已经用朱砂画押。这是前日孟风以送医馆年底账册的名义递进来的——西四牌楼往北第三个胡同，一进院带两间耳房，正对着他的医馆济世堂，明日巳时交割。孟风信中写到院子原是国子监祭酒的外宅藏娇之处，御史参他狎妓后，女眷们便连夜搬走，如今急于脱手换现银。虽说尚有些时日，但想着年后官员赴任、科举士子进京、商人开市，住房需求激增应该会推高房价，沈毅原意也是年前就下手。
　　大洲京城内城灯市口常设集市，在元宵七夕佳节会取消宵禁设灯会供百姓游玩，设有的缸瓦市会卖些本土和异域的陶瓷器，内城御街中轴东侧的“清河坊”多为贵族大夫居住，而谢家凭内务府牒文破例在内城建府，九梁十八柱，影壁高三丈，远超大洲朝二品官员府邸；外城设有天桥、大栅栏，是平民娱乐、商民聚居的地方，异域来的胡商也多居于此。谢家的绸缎庄、酒楼、票号等商铺便分布在城内外的各坊各巷。
　　沈毅的医馆在靠近外城西居民区的一个四岔巷交汇的地方，大约一束香的脚程能走到天桥口，周围都是金银铺、药肆、粮油店、估衣铺，每天熙熙攘攘多是些平头百姓，人间百态甚是热闹。沈毅医馆坐诊会看到问诊的农妇抱着啃拨浪鼓的婴儿，带有孕娘子来开生化汤的文弱书生，讨水喝的人力脚夫转身给穿着开裆裤的小孙子买糖葫芦。沈毅有时间会在问诊结束后花上小半个时辰在周围打转，遇到刚出锅的芝麻糖买上一包，还有捶丸、双陆棋一些小玩意，问到就说给孩子带的。
　　昭砚有很多小玩意，外面买的别家送的或者沈毅做的，大大小小太多，谢家拿出个单独的小库房收着。上个月昭砚背着两人从库里把沈毅给他做的风筝拿出来，把身上的吊坠子解下系在风筝竹骨上放风筝。谢九章回府抬头看，天上那用洒金笺糊的风筝被坠子坠的歪歪扭扭掠过檐角。
　　谢昭砚以背书疏漏加书写潦草被罚跪一天。

　　等两人吃过午膳，谢昭砚被带走午睡，沈毅站在廊下整理狐裘。车夫哈着白气站在底下，青布篷车辕上系着红绸，这是老管家特意让系的，说冬日里看着喜庆。
　　马车碾过结霜的青石板，车辕吱呀声与马嚼铁环的脆响在雪幕中格外清晰。沈毅倚着波斯毛毯闭目养神，黄铜手炉的暖意透过狐裘渗进腰间，恍惚间感觉回到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风吹下雪粒子，打在青布篷上沙沙作响。
　　“主子，白府到了。”车夫勒住缰绳，沈毅下车后让马夫两个时辰后再来白府。门房小厮引沈毅穿过回廊，刚走进白家嫡子白濯川院子，一声巨响从房子传了出来，紧接着噼里啪啦瓷片破碎的声音。
　　沈毅攥紧手里的册子，快步走近正房，还未敲门，便看见一张死白的脸从门缝里挤出来，眼眶像泡发的银耳般肿胀发亮，下眼睑泛着青紫色，鼻涕混着眼泪顺着往下滴，紧接着整个身子弹出来扒在他的身上。
　　好丑。
　　屋内乱七八糟，银壶里的酒气混着炭盆的暖意扑面而来——
　　“沈毅——我不活啦——”
　　像被砂纸磨过的。
　　好吵。
　　沈毅已经后悔来白府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