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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喜近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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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毅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个身位,对着前来的人浅笑道:“我有些冷正打算去寻件衣服,多谢夫郎。”边说着从身前的铜手炉上放置的锡制茶锅中舀出一盏热茶倒置在口沿镶金白釉盏中,轻轻推给对方,“夫郎若忙完,可要与我一起赏雪?”
谢九章弯着腰立在廊下,玄色狐裘滚着银鼠毛边,雪粒子落在月白中衣的交领处,竟衬得那抹玉色比雪更冽。他抿了抿嘴并未答,向前探手拂去了沈毅肩头挂着的半星雪花,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雪色映照下泛着冷光,漫不经心地拉进与沈毅之间的距离,“夫君,医馆那边可还忙吗?”
对方神色一如既往地恭敬,做完关爱体恤夫君的动作,谢九章不等沈毅的反应,退身虚扶着雕花椅背无声落座,将狐裘往臂弯里又拢了三分,紧接着微微地俯下身将茶盏端起,沈毅盯了几眼因附身稍稍裸露在外的月白中衣交领,随着呼吸起伏,觉得对方又瘦了些。
如何照顾好夫君是每位小哥儿婚前必须学会的一门课程。
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说,谢九章的身家与地位,偶尔忤逆一下丈夫甚至是支配对方,别人都会劝丈夫体谅。如果不是赘婿身份进入谢府,按照沈毅补丁摞补丁的穷苦出身,他是万万摸不上谢府青石阶上立着的黄铜狮子。别人觉得他入赘那天膝盖能硌着谢家青砖缝里的碎石,都是他的造化。
“往年腊月气候严寒,冻疮、伤寒频发。”回过神来,沈毅道,“今年入冬问诊的少了不少,这要多谢夫郎做主分发药膏和桂枝粥,解百姓病痛之苦。医馆近日倒不繁忙,我打算再过三两日就让孟风封印休假。”
谢九章轻点头,说:“夫君客气了。夫君,京城瓷商行会会长身体抱恙,以后我需代理会长部分事务,往后三天需在外主持“窑神祭典”,所以府内您多费心。”
寥寥几句话,其中权力交接的腥风血雨难以察觉。
“恭喜你,夫郎。”沈毅反复摩擦着手中的白釉盏,微眯着眼睛笑道,“一路顺风。”顺势双手奉杯,以茶代酒庆祝对方得偿所愿。
谢九章嘴角微扬,“多谢您。”
几年积攒的默契,不必明说。
谢九章啜茶,眼神看向炉火上烤着的板栗、甘蔗以及一旁温着的藕粉桂花糕,满满当当地都是小孩子爱吃的甜嘴儿,沈毅没有取食。按照每日府内下人和医馆雇佣门子的汇报,夫君近几日似乎不重口腹之欲。今早的早膳也只是进了半碗粥以及几口小菜。
府内要换一批厨子了。
银丝炭在铜炉里噼啪作响,茶具蒸腾着白雾。两人默不作声,一齐看着廊下的昭砚正在指挥子默用胡萝卜给雪人安鼻子,通红的小手在雪地里抓出深深浅浅的印记。两人头顶、鼻尖都沾着细碎冰晶,虎头虎脑的倒比案头摆着的鎏金瑞兽更添几分生气。子默突然摔倒在雪堆里,昭砚叉着腰跺脚的模样活像只炸毛的小雀。
谢九章看着沈毅眼底的浅笑,“夫君很喜欢子默?”
没等沈毅接话,紧接着下句话,“您想要让昭砚添个弟弟吗?”
嗯?这对吗?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怎的就突然拐到这这事儿上来了?
沈毅转过头来眼睛微微张大,顿了顿才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他确实是没接住,这边在享受最后的岁月静好呢,对面突然抛出来个这。如果是半夜三更地在做那档子事儿,沈毅一定会判定对方在挑逗自己。
“您很喜欢小孩子。”
“况且,谢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谢九章说的很轻松,仿佛怀孕生子决定下一代继承权已经尽握在手。
“砚儿不能当继承人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沈毅觉得有些可笑。
“... ...当然可以,只是砚儿会觉得辛苦。”看到沈毅的反映,谢九章觉得刚才他好像说错了话。
谢九章轻皱眉头,沈毅对谢昭砚的喜爱程度好像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小哥儿在社会中缺乏独立的财产权和继承权,其价值主要通过生育子嗣来体现。子嗣的显贵可直接提升生育者的地位,甚至突破 “妻妾” 等级限制。
在大洲皇室或贵族家庭中,皇后或正妻的地位常与嫡子绑定。而小哥儿在父亲处能得到珍视与怜爱显得尤为难得,同时也映射出丈夫对其另一半的重视。
扪心自问,谢九章并不觉得高兴。
沈毅与谢九章都情绪内敛,谢昭砚却像白纸一样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生气了会把脸埋进枕头闹着要人哄,转眼开心了上蹿下跳傻到能撞到门框。谢昭砚总是粘着沈毅,手脚并用趴在对方的身上,和沈毅勾手指约定时要拉满三圈,还要盖章式亲手背。睡觉时要握着大人的手。
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吸引夫君的注意,年纪小尚可说为童真,一直如此便要沦为笑柄了。
愚蠢。
可事实是沈毅总把目光先聚焦到谢昭砚身上。谢昭砚总是先挤进沈毅的怀里。
谢九章心里会不舒服,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谢昭砚不应该有这些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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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么说,沈毅也觉得再来一个小哥儿去继承的概率属实不高,况且砚儿的性格和教育环境也不一定适合这家主之位,强加在孩子头上可能会给他造成困扰。其实按照沈毅的私心,他更盼望着砚儿凡事都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爱侣、自己的人生,无论是在家相夫教子还是在外闯荡,只要是自己选的,他都支持。他能做的,便是在人生岔口提供浅薄的几十年经验以及兜底。
“之后再说吧。”沈毅道。
“您不想吗?”谢九章静默了几秒,并不想放过他。
沈毅心中叹了口气,“没有。”迫不得已开始说违心的话,又补充说,“只是觉得,我有你们两个就很知足了。”
这话在几天前还是真话来着。
真是世事无常。
谢九章听罢拿起铜钳探向炭炉深处,指尖被烤得微微发红,看着栗子壳在明火中绽开焦痕,“我还以为您不喜我近身呢。”
“你别多想——”
栗子壳忽然 "啪" 地迸裂成两半,露出内里晶莹的琥珀色果肉。沈毅下意识用袖口接住滚落的栗仁,却被烫得倒吸冷气直甩手,栗仁滴溜溜打转掉在了地上。
谢九章蹭上前来,一手握住沈毅轻微晃动的手想要看对方有没有受伤,沈毅却心虚地将自己被攥着的右手拉了出来。谢九章面无表情望着他,但随后沈毅又主动轻捏了谢九章停在半空中的手,晃一晃状似安抚。
谢九章睫毛轻颤,胸膛起起伏伏,沈毅却没有听到呼吸声。
沈毅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清晰且有力。
沈毅低声又重复说了一遍:“不要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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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昭砚玩野了,强撑着吃了晚膳便睡过去,都不缠着沈毅给他讲睡前故事。雕花拔步床的鲛绡帐被沈毅掖被角发出的清风颤动,织品摩擦出细碎闷声。
炭炉里的沉水香明明灭灭,望着儿子睡梦中还攥着的拨浪鼓,忽然想起他周岁时抓周,胖乎乎的小手越过玉如意、象牙笏,单单攥住了这个缀着珊瑚珠的拨浪鼓。谢九章端坐在一旁,并不关注孩子抓到什么,旁边的老侍从一直拨弄一旁的玉珠算盘,希望逗得小公子的注意。
沈毅把拨浪鼓放在床边小几,怕小孩子白天活动量太大半夜梦游,又出去唤来一旁的侍从多注意些小公子的情况。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沐浴洗漱一番便回到正寝。
出乎意料地,谢九章并未办公,拿着青玉匙从汝窑瓷罐里挑出些许香粉,一旁的侍从岳明正把一个沈毅从未见过的鎏金香炉往谢九章内侧推,透雕牡丹纹炉盖倒扣在紫檀桌案上。
手腕轻轻抖动,细碎的香末撒在镂空云纹银片上,立刻腾起袅袅青烟——沈毅走上前嗅到了一抹锐利的苦,随后又有苏合香的辛辣裹着麝香的醇厚。沈毅轻微皱眉,两人房中并不常点熏香。
岳明将香炉轻轻晃了晃,让香灰均匀覆盖住燃烧的香篆,炉盖放置好,向两人作揖后便把汝窑瓷罐一同收走。
沈毅道:“夫郎,这是什么香?”
谢九章道:“这香方是照着府医院安神散改良的,除了苏合香、麝香,又加了三钱磁石粉。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沈毅低笑,并不觉得惊讶。
他的夫郎是天生的商人与政客,善于观人于微人心洞察,却沉默寡言,看似与世无争却掌握全局。
“您近日不太精神。”谢九章说着走进沈毅一侧,坐在桌旁,斟酌着顿了一下,“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他敏锐地察觉出沈毅行动虽与往常一样,但整体兴致却稍显低迷,近两日对方甚至有些睡不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