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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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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县衙大堂内阴风阵阵,两列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于旁,堂下二人做布衣打扮,跪在冰凉的石砖上。他们不停磕头,甚至破了额头,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冤枉。端坐公堂之上的县令身着朝服,不怒自威。他眯起眼,不管堂下之人如何求情,冷声宣判道:“叶免,你见财起意,伙同妻子钱氏残忍杀害李家三代人,罪不容诛。现人证物证俱在,尔竟还不认罪!来人,将这两个人面兽心的孽畜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再关入牢中,待其认罪,择日斩首示众,好偿还尔等罪业!”
惊堂木拍案,衙役剁响水火棍,堂外围观的百姓拍手叫好。只匿于人群中的叶晴心中犹如晴天霹雳。她喘着粗气,试图拨开挡在身前的人:“不!不可能!你判错了!你一定判错了!我爹娘怎么会是凶手,他们连鱼都不忍杀,怎么会去杀害几个大活人呢?”
叶晴泣不成声,但无论她扒开再多人,她的身前依旧黑压压站满了人。他们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在叶晴不甘心的目光下完完全全盖过了父母的背影。
“爹!娘!”
倏忽惊醒,一头冷汗的叶晴发觉自己正躺在熟悉的潮湿被褥中。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脑袋却渐渐清明起来。
原来是梦,果然是梦。毕竟那天,她甚至没能赶到公堂。与爹娘的最后一面,还是在县衙的后门——将将被衙役胡乱弃于小巷里的两具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首。她若是再晚去一步,双亲怕是已被捡尸人丢到乱葬岗去了。
叶晴抹去眼角的残泪,平复心情后才起身。此时天已大亮,久违的和煦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直直得照入屋内。
屋外碧空如洗,丽日当空,是个所有人盼了许久的好天气。江南哪里都好,就是这黄梅天实在恼人,连下了几日的雨,直到今日才出了太阳。
叶晴学了左邻右舍的做法,取出藏着的麻绳系在两颗高树间。
“去去去!谁准你在这了?”一个妇人忽然从叶晴背后闪出,一把将身无二两肉的小姑娘推到了旁边。
叶晴踉跄了几步才稳下身形。她喘了两口,眉峰微蹙,抬头刚想争辩,却被妇人嫌恶的神色伤到,又匆匆低下头去。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子,怯懦道:“我……我这就把绳子解开……我换个地儿。”
妇人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手上却很快地将自己的被褥都晾在了绳子上。
叶晴知道,这麻绳大抵是拿不回来了,就如同之前屋里的锅碗瓢盆一样。她一脸无奈,委委屈屈地往家里去了。背后,妇人斜睨了她一眼,故意大声啐了一口。
勉强合上早已腐朽的木门,叶晴沉默地瞅着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一张破竹席,一床烂棉被,几身破布衫,外加一个老旧木盆,就是她的全部身家。这是她外祖家的房产,叶家的所有财产全部充公,只有这一间村里的茅草屋还留着。早在二旬前,她刚从白鹿县城里搬来芳清村时,这屋里的物品还算齐全。可当其他村民知晓了她家的事,一个个的嘴就像淬了毒一样,各种污言秽语都能从嘴里说出。叶晴刚开始还会反驳几句,可越辩驳,他们就越来劲,她索性就放弃了,仍由他们说。村民见她没了反应,开始动手抢她屋里的物品。要不是剩下的东西太破,叶晴估计连裹身的衣物都不会有。
但即使他们这样做了,叶晴只是默默忍受,她自知自己一个刚及笄的女子要是与人起了纷争,根本打不过他们任何人。她只好装出一副柔弱模样,示弱给众人看。
事实证明,这是个好计谋。世上有心肠恶毒的坏人,就有心地善良的好人。隔壁的马大嫂就是个软心肠,其他人肆意辱骂小姑娘时,只要她看见,她必定会出面维护;知道叶晴不会做饭,她每顿会多做些饭菜匀些给小姑娘。
只是好人大多不好命,叶晴的父母如此,马大嫂亦如此。她的丈夫马大是个好喝酒的人,平日里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就在村里与人喝得烂醉。马大嫂不仅要做饭种地,每天还要花时间把醉死在犄角旮旯地儿的丈夫背回家。光喝酒便罢了,他还喜欢打人,叶晴已经看见不少马大嫂试图掩盖的青紫伤痕了。但每次意识到自己露出伤口,马大嫂只苦笑,然后窘迫地整理好着装。
但她面上总是乐呵呵的,就如此刻一样。
“叶家丫头,我们去河边浣洗衣服吧。”马大姐打开木门,招呼叶晴道。
叶晴掩下眼底的多余情绪,微笑着颔首,便起身将昨日换下的脏衣物放入唯一的木盆里,准备出门。
“别急。”马大嫂将自己右手抱着的盆子放下,再走到叶晴身边。她神神秘秘地从身后拿出一个藤编的小盘,递到叶晴眼前,盘子里摆放着把铁剪刀和数张彩纸:“我记得你爹是剪纸的,手艺可好了,想必你一定得了他的真传?”
叶晴捂住嘴,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惊喜。她从小就跟着爹爹学剪纸,快及笄时更是习得了叶家祖传的秘法。爹爹走后,她没了收入来源,只能靠大娘接济过日子。要是能靠剪纸赚些银钱,不仅能够改善生活,还有助于探寻爹娘冤案的真相。只是她有些犹豫,彩纸价钱可不便宜:“大娘,这些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马大嫂没有说话,只一昧地将藤盘硬按入叶晴的手中:“得了吧,跟我还客气什么?大不了等你真挣了钱,再还我本金就是了。”
叶晴还想推脱,但马大嫂没有给她机会,而是拉着她跑到了离村不远的小河旁。这是村里妇女浣衣的地方,此时天已大亮,旁的人都回家里做其他活去了,只有她二人在此。
马大嫂喜欢话家常,但经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己身上:“若是我的女儿没事,应该也和你一般大了。”她神情地看着旁边的小姑娘,叶晴知道她是在透过她看别人。
她知道马大嫂有个早夭的女儿,也知道自己备受其关爱多半也有那女儿的功劳——马大嫂把对自己女儿的爱意转到了她身上。叶晴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但她不舍得目前唯一的依靠。要是没有这份感情,她怕是已经在村里乞讨过日了。
但叶晴不知道她该接什么话,所以只好沉默以对。好在马大嫂一如既往得只怀念了一会,又扯回了现实:“我那还有些空地,待会你可以把被褥晒我那边。”她果然看到了刚才的事。
叶晴甜甜地应好。她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娇俏柔弱的小姑娘,一个与她原本的性格相悖的人。
弱者总是会得到其他人的同情,不仅是马大嫂,其他村民对她的敌意也低了不少,虽然还是像避瘟神一样避着她,但好歹辱骂少了些。
“诶,河里是不是有个人?”马大嫂一声吸引了叶晴的注意。
“哪儿?”叶晴顺着马大嫂的手指看去,发现河的上游飘来一个体型不小的东西,长长窄窄的,确实像个人的模样。待这物什飘近了,叶晴才看清楚这确实是个人,还是个穿着怪异的短发男人。
热心的马大嫂虽然害怕,但还是寻了根长树枝把他从河中间扒拉到岸边。叶晴帮着马大嫂将男人一起拖上了岸。
“这,这不是一个死人吧?”马大嫂去试探男人的鼻息,发现还有气,赶忙掐了好几下男人的人中,但他一直没有醒来。
“这可怎么办。”马大嫂愁眉苦脸道。
自打看见男人,叶晴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个男人很高,身材也很好,即使裹得很严实,也能看出他很健壮。他虽然昏睡得不省人事,但手里却紧紧握着一根玉钗,马大嫂还试着拨了一下,但未果。
叶晴低下脑袋,心里思索着什么。
“这是哪地的习惯,怎么穿成这样,而且头发还这么短?”马大嫂绕着男人看了一圈,疑惑道,“那不成是罪人?”
“大娘!”叶晴忽然喊了一声,吓得马大娘直拍胸口:“你突然叫什么?”
叶晴紧咬着嘴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马大嫂看着叶晴的神色,猜测道:“难不成,你认识他?”
叶晴颔首,犹豫许久,才说:“大娘,你也知道,我以前与爹娘是住在县里的。”
叶晴的家事,村里人尽皆知,马大嫂自然也知道。
叶晴的父亲,叶免,是整个县城手艺最好的剪纸艺人,县里的许多人家都爱购买叶家的窗花,特别是佳节或者结亲。虽然剪纸卖价不高,但客人多,所以叶家即使说不上富贵,但也能在富庶的县城里安居乐业,甚至买了套小院子和一个铺面。
叶晴接着道:“其实在我幼时,父亲为我定下过一桩婚事。”她羞极了,说起话来扭扭捏捏的。但这毕竟是儿女之事,未出阁的小姑娘害羞也很正常。
“竟有此事?”马大嫂吃惊,但转念一想,县城人家的女儿,定下婚事倒也说得过去。
“嗯,”叶晴红了脸,“我爹少时走南闯北,与他的友人定下了我的娃娃亲。我虽从未见过我这夫郎,但知道我们有一信物好让我们相认。”
马大嫂看向男人紧紧攥住的玉簪。
“正是此簪,原来家中有封信上绘了玉簪的样式,可,我家已被封了。”叶晴低下头,眼眶适时红了起来。
看叶晴伤心的模样,马大嫂信了大半:“那你这夫君定是知晓了你爹娘的事情,专门来寻你的吧,就是不知道怎么会跌落河中,幸好被我们捞到了,要是再往下,汇入湍急的大河中,那可就救不回来了!”
“看来老天爷还是怜我的。”叶晴扑到马大嫂怀里哭着。
马大嫂心疼地安抚叶晴:“好孩子,你受苦了。我们还是先把你夫君搬回村去,免得他在地上受凉再染了风寒。待他醒后,你好与他聊聊。”
正好她们的衣服也洗得差不多了。马大嫂见叶晴瘦瘦小小,再看男人高高大大的样子,虽然怕被村民嚼舌根,但还是将男人背到了自己背上。叶晴吃力地将两人的衣服一起搬起,跟在马大嫂后面,往村里走去。
果不其然,快到村子里,许多村民一看见马大嫂背着个陌生男人,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心人甚至开始寻找起马大嫂的丈夫来。
待马大嫂艰难地将男人背到叶晴的茅草屋安置好,一声怒喝却穿透草屋炸响在两个女人耳边:
“死婆娘,说去洗衣服竟背个男人回来,怎么,你当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