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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火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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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拂过,树影婆娑。
季长桥仰头,只见那个轻快而矫捷的女孩跃身而去,后面是一个又一个在房瓦间掠过的灰影。
女孩带着一群人在鱼蜂般的青瓦间追逐,银色的月光下是他们不停奔走的影子,像小时候他在宫墙前回望身后的那群小孩,肆意在巷子口里跑来跑去,直到宫门重重的阖上,好像还能依稀听见孩子们的笑声。
不过陈叮叮不太能笑出来。
追着周梨整整绕了十里地,湖面那么大,前面的身影却总能跳水而过,每次差一点儿就能扯住她的头发,可每次都是差一点儿。
陈叮叮知道周梨的轻功算是翘楚,可那不过是为了应付官兵的追捕或者任务失败时片刻的抽身保命罢了,按周梨的心性,从来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大懒虫一个,更不要妄想她会在武学功夫上下什么决心。
如今看来却是低估了。
陈叮叮心下一沉,朝身后望去。
原本领着的一百多号同门越追越少,眼看就要过了碎玉池,现在剩下的人手不过半数有余,她不知道周梨打的什么主意,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再不扯住周梨的头发,恐怕会有更多的同门中下身后的埋伏。
当然,身后是没有埋伏的,不是人人都有陈叮叮这般强劲的脚力,半数人追不上就自个儿倚着瓦桐树歇着去了。
周梨跳过碎玉池边最后一棵梭鱼草,抽空回身朝陈叮叮做了个鬼脸。
月色在青绿色的草叶下揉碎,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跑出池边一里地,周梨朝身后回首,翠玉轩顶上的吻兽已经不太能看到了,月光影影绰绰,咬碎连绵一片的屋脊,尽头是黑色的,半点儿火光也没。
分神片刻,陈叮叮已经赶了上来,从腰间银色的小铜镜上抽出一根锋芒毕露的长钗,高举着向她扎来。
周梨吓了一跳,炸毛般地蹦着躲过。
这可是真家伙。
陈叮叮往日里并不携兵带器,接了差事也是捧着一面小铜镜站在门口理理长发,或者抹抹胭脂,路过的男人们常会因为黏了眼睛在陈叮叮身上而被自己家的夫人狠狠一掐大腿,这时候陈叮叮就会羞怯地笑,然后掀开帘子往屋里走。
她的镜子是陈当当亲手磨的,镜腿只有一指来宽,大人们只会知道她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却鲜少有人知道,圆润的镜腿抽出来是长钗,钗尖锐利无比,顶头细到能和蛛丝相较。
周梨曾经偷了她的长钗回去串烤肉,没想到一戳直接把猪脚上的骨头给戳穿了,半点儿声音都没。
后来老钱嚎叫着把猪脚斩开,才看见骨头里还藏了一只铁疙瘩,那是老钱从黑市上收来的前朝璇锁,而陈叮叮的长钗刺穿璇锁时半点儿阻塞都没有。
不用问了,长钗也是陈当当替她磨的。
这架势分明是来要人命的,周梨一边跑一边思量,莫不是前两日从陈叮叮家里摸走了一只彩绘罐子被发现了?
这也用不着以命相搏吧,实在不行她就从隔壁婶子小孩的手里抢了,再还回去。
周梨一边跑一边躲,想着找个时机和陈叮叮好好解释一番,才张口说了个“且慢”,十六线燃火的细丝从翠玉轩的方向蔓延而出,像缓慢生长的鸢萝,橙红色的星星花爬升到各个墙角,然后织成一道脉络分明的星网。
陈叮叮顺着周梨的眼神望去,顿时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喊了句:
“快去护灯灭火!”
脚上一提,将长钗也收回到镜子里,顾不上周梨还在原地眨眼的模样,踩着脚尖就要往西北院子里奔。
那里离翠玉轩最远,需要的脚程也就最多,要赶在星火烧到灯笼之前灭掉,除了陈叮叮,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刀手能做到。
但周梨怎么会让她走?
戴着灰鼠面具的女孩跳到陈叮叮的面前,攻守互换,笑咯咯地张开双臂拦住她,得意道:
“我也有小弟的好不好。”
“小弟?细作罢了!”
陈叮叮本就急得火冒三丈,听说门中弟子居然还有人敢反水,更是怒不可遏,一掌就朝周梨劈了过去。
一根又一根的火线从她们身边飞快地窜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追着火线的尽头飞奔而去,陈叮叮几次三番要用掌风折断焰火伸延的方向,都被周梨挡了回去。
两人的影子被十六根火线映照出数十数百个,头上一盏明月,地上却是数不清的身影,掌风喝喝,一猫一鼠在回廊两侧打得不可开交。
忽然下起了雨。
起初是细细的雨丝,落在身上毫无知觉,等到鬓角掉落的碎发被细雨浇成一缕,雨势就大了起来,点点滴滴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缓缓停手。
周梨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浇灭了十六根快燃到尽头的火线。
“赵须须!不是说好了让你保佑我今夜点灯的吗?!”周梨仰头,瞪着眼睛大骂。
赵须须安详地躺在檀木紫盒中。
铁铐扔在雨中,檐下是季长桥背手而立的身影。
细细的火绒熄灭在远处,又只剩下安静的月光。
一阵风过,将雨帘吹进檐下,落了几滴在他月白色的锦袍上,锦袍是内务府的人送过来的,针造当然不用多说,细密得压根看不见一点儿线脚,绣纹繁复,绘了一只青蟒从腰间攀到胸口。
雨珠从衣服上滴落到檐下廊板,季长桥扫了扫胸口的水珠,募地想起自己屋里还有一件新送来的织云锦服更合他意,出门的时候下人也问过他选哪件,他当时只是挥了挥手,一脸厌烦地说:
“去五王门府还要挑衣服做什么?就拿孤搭在椅子上的那件袍子。”
季长桥想了片刻,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小管烟筒,抽出掩住烟筒口的压铤,手举向空。
丝丝的白烟从烟筒口缓缓冒出,季长桥静候了两息,却在花圃中猛然瞥见一抹泛着幽蓝色微光的两孔,心里顿时冷了半截,额角一颗豆大的汗珠如冷雨般落下。
冷汗滴到眼尾,刚走过花圃的橘猫和他相视而望。
“嘭”
烟筒被季长桥失手丢出檐外,却正好滚碰到周梨放在树下的檀木骨灰盒。
一束烟火从木盒底下冲起,迸射出巨大而恢弘的光焰,光焰带着细密的白灰盖过雨夜,好像替整个夜晚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连月光也是朦胧的。
无数颗细小的尘粒被火光炸起,又飘落,盒中混着一些没捡干净的柴炭,也霎时被这束焰火烧透,高高捧到天上,再如流星坠到四面八方。
夜中出现的暗哨在漫天飞尘下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小王爷。
小王爷一手扒住檐下长柱,两腿使劲往上蹬,一边惊慌失措一边颤着声音道:
“猫!猫!”
上京早有传闻,这位见惯了腥风血雨的小王爷从来都是铁骨铮铮,傲世独立,生生从胸口折断一只羽箭也不会哼一声。
家里养着男孩的父亲常拿小王爷的硬朗风采鞭策长子,谁也不会想到,从血场中走出来的小王爷竟然会怕这么一只湿漉漉的猫。
几名暗哨大眼瞪小眼,旋即抱拳屈膝,终于问道:
“王爷有何吩咐?”
“吩咐?”
季长桥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正事,掸了掸衣袍,轻轻一挥手,满脸肃容道:
“孤见这庄子里黑漆漆一片,心下甚烦,派几个人去把灯点了吧。”
雨势渐小,仿佛就是专程来浇这么一遭火线的。
微风卷着白色的梨花瓣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飘到回廊一角。
四角仍是暗的,长廊尽头的水漏只剩一滴。
陈叮叮偏头,刚要好好嘲弄一番对面的女孩,却见她瞪着眼睛望向天上炸开的焰火,一瞬眼神都没离开过,什么水漏,什么花灯,好像在她心里从来没有存在过。
五彩的火树将她的两颊照出一抹粉色,她的眼睫轻闪,不由自主咧开嘴笑了起来。
对面的屋檐上是另一个静默的黑影,陈叮叮瞳孔骤缩,亲眼见到那只黑影将长弓拉满,远远射来一只破风的羽箭。
羽箭从仰着脑袋看烟火的女孩胸口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