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藏花几度

3、第 3 章

　　“柏臣要回来了？”裴宴抿了一口茶，端坐着，侧头问韩询则，“没得罪人？”
　　韩询则折扇一摇，话里暗带讥讽：“哼，咱们这李大清官‘岂是’这般喜欢惹是生非之人，好着呢。”
　　“那倒是稀奇。”裴宴笑了笑，装作听不出他话外音。
　　“哎，真别说，柏臣在那小县城过得可不舒坦。”
　　“意料之中。”
　　天下纷争素来如此，有钱人照样过着舒坦日子，夜夜笙歌，□□，苦的大概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和两袖清风的清官隐士了，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管你无辜不无辜，没几条命够你折腾的，就只得乖乖低头做小。
　　李涵是个土生土长的清乐人，许是也抱着狄淙祥那般的鸿鹄之志，打小就嫉恶如仇，弱冠那年，许字“柏臣”，他倒也是字如其人。
　　裴宴对这种国事不感兴趣。
　　他裴宴是个地地道道地商贾之人，从没入过仕途，也没什么志气，长到这么大没想捞个芝麻官，只是守着家产，想着一生安稳。
　　他师从白鹿观的清野居士，那可是位名号响当当的人物，其字画千金难求，学识渊博，乐清四公子皆是师从他，多少人从山脚一路跪着到山头求他收徒，可就是这样一位师傅，对裴宴的点评却是。
　　“此子，性凉薄，欲悲，恐殁其灵性。”
　　犀利至极。
　　裴宴心里就那么点地方，既放不下天下百姓，也没处给大周腾脚，不像李涵怀着颗赤子之心，永远热忱，为了国家安定，海晏河清，他什么都愿意做，裴宴不是李涵，没那么伟大。
　　韩询则叹了口气：“这回怕是又瘦脱了像吧——”
　　“如今这世道可不安稳啊，”韩询则眉头皱着，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本王就怕他带这一身正气四处去碰壁，失意得多了久了，他李涵就做不回柏臣了。”
　　裴宴漠然：“你少在他面前说些丧气话就可以了。”
　　花花孔雀不服了起来，眯着一双凤眸调笑：“怎么叫丧气话？我这是为他好，他李涵出身什么门第，只要他想，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个潇潇洒洒地世家公子，偏偏要去管这什捞子的天下大事，不苦他苦谁？“
　　裴宴不做声。
　　“佑云，海青。“
　　李涵穿得单薄，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长枫得了裴宴的令，进偏室取了件外袍，递给了李涵，李涵笑了笑，却不伸手。
　　长枫面上作难，只得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从那惯来的臭毛病，又不是什么‘脏东西’，你这清高架子别是摆错地方了。“韩询则看了李涵一眼，又看着他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贯的粗布麻衣，一时气上心头，嘴上不饶人，“既是嫌我们身上铜臭味污了你这一身白衣，还来什么？裴宴，吩咐你家小厮快快将这人轰出去。”
　　“行了，坐下说。”
　　韩询则冷哼一声，不做声了。
　　李涵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落座，便同裴宴和韩询则说笑起来，韩询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身边温润的公子却是几不可察的对他摇摇头，韩询则忍了忍，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对了，之前在虔州任职，听闻狄帅之子在佑云你这，只可惜虔州与乐清相距甚远，一直未能一见，不知今日可否如愿？”李涵斟了一杯茶，笑道。
　　韩询则“嗤”了声，毫不留情地拆穿他：“虔州与乐清之间不过三日路程，何来相距甚远？你自己不愿意回来见师兄们一眼就算了，连家中老父也是不管——”
　　“海青。”裴宴打断了他。
　　“……”
　　“今日怕要让你失望了，狄璟不久前出了庄子，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裴宴没理会韩询则的黑脸，“若是有日他在庄上，我带着他来你府里拜访。”
　　“拜访就不必了，我一个小官可不好叫世子登门拜访。”李涵摆了摆手，面上作难，“我这几日在乐清，若与世子有缘，总能见上一面的。”
　　话音未落多久，气氛就渐渐冷了下来。
　　韩询则没打算出声，只是冷冷地看着李涵那一身粗布麻衣，几不可察的撇了撇嘴。
　　裴宴也不想再暖场子。
　　“这一晃眼就晌午了，家父尚在家中等我回去用膳，便不叨扰了。”李涵自知没趣，不等韩询则发作便要回去。
　　长枫看了眼裴宴，公子颔首，他便抱着外袍领李涵去庄外乘车。
　　“瞧瞧，瞧瞧！这一股清高劲装给谁看？我看这小子当真是中邪着魔了，去了趟虔州像把人丢在那了一样，”韩询则好不容易等到李涵走远，脸色早变得铁青，就差举杯而掷了，“裴宴，你不是挺会说话的吗？怎么，你哑巴了不成？”
　　“我哑没哑巴可不好说，倒是烦请秦王殿下低头好好打量自己一身衣裳，合适吗？”
　　韩询则一愣神，回过神来后又恶狠狠地道：“他是第一天认识本王吗？莫不是要因为一件衣裳就视本王为洪水猛兽，贪官污吏？”
　　“他不是在别处过清闲日子，而是在——”裴宴顿了顿，才接着说：“虔州，待了近一年。”
　　这下韩询则说不出话了。
　　大周举国上下近年来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民不聊生，乐清远离祸源之地，再加上本地官民还算有些作为，所以还算安定，可虔州不一样。
　　韩询则虽说是个闲散王爷，可虔州的民情严重到何等地步也是略有耳闻，官匪勾结，天灾不断，旱灾未解，蝗灾又起……
　　“在那样的人间炼狱里走了一遭，他心如明镜，那明镜照着众生悲苦，妖魔鬼怪。”裴宴无奈叹了口气，“今日，怪不了他对你我心生嫌隙。”
　　“……”
　　“各有所命，顺天而为，除此以外，你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哎哟，世子啊，长枫侍卫找上门来了。”酒家老板娘急匆匆地冲上了楼，看着这煞星喝得不省人事，又不敢做主夺了他手里的酒罐子，只得在身旁急得直跳脚，“世子别为难小的了，听长枫侍卫说是宫里头来人，带了圣旨来的！要让宫里头的知道世子是在小的这耽误了时间，小的脑袋只有一个，真禁不起砍啊。”
　　狄璟从栎阳带来的小厮福宝一听，也坐不住了，偷摸着瞅了瞅自家少爷的的脸色。
　　嗯……瞅这模样，他家殿下怕已经喝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圣旨不圣旨的。
　　老板娘声音尖，吼得狄璟耳朵疼，他眼皮动了动，朦朦胧胧睁开一只眼睛，又眨了下，依旧看不真切，只觉得吵吵闹闹：“天大的事也轮不到乐清，老板娘这么慌张，可是裴宴来捉我了？”
　　“爷，不是佑云公子，是长枫侍卫，此刻在门外候着。”
　　“长枫？他来干什么?让他进来吧。”狄璟坐直了，一只手托着脸，“裴宴嘞，什么天大的事能拖着他？”
　　“公子在庄上置办物什，腾不开手便让属下来接世子回去。长枫拱手，道，“皇命当前，世子莫要为难属下。”
　　狄璟笑了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圣旨？
　　谁都知道，宫里头不久前登基的皇帝不过才十二岁出头，而且自幼便是养在现今太皇太后身边的，这女人是个老不死的，自己的儿子都翘辫子了，她倒是扶持了新帝，开始垂帘听政，玩弄权柄。
　　即使如此，又哪来的什么皇命当前？是皇帝的意思，还是那老不死的意思，其实都不打紧，这南下的圣旨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封个王位，赐块封地，他狄璟就该感恩戴德了，难不成真指望宫里头的人能安心让他顺带继承狄淙祥那老家伙的神兵？
　　怎么看他都是回不去栎阳的。
　　既然回不去栎阳，那这圣旨他她来说就是一张废纸。
　　乐清距离京城有着十万八千里，天高皇帝远的，就算他御前失仪，南下的小太监要告他的御状，也没人管。
　　只要他不踏入栎阳半步，看在功勋显赫的狄帅的面上，那群当权者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现这世道连狗欺人也是看势的，他不想跪在那庵人身前接下那所谓的圣旨，听着那小太监装腔作势，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狄璟光是脑补就想吐了。
　　“少爷……”
　　“走吧。”
　　福宝身子颤了颤，赶忙去拿狄璟的外袍，这可不能再丢一次了，上次少爷吃醉了酒，在醉仙楼丢了件衣裳，脸色不好看了好一段时间。
　　“少爷，咱去哪？”
　　长枫也看着狄璟。
　　他不喜欢裴宴这种道貌岸然的商人做派，可说到底，他是兄长的好友，这些天虽说待他跟没有他一样，但也是没有过错，让裴宴去看那小太监的脸色……
　　狄璟打了个寒蝉，那场景怕是要多诡异就多诡异，更何况，裴宴是商人，商贾之人在宫里头这种天生眼瞎的人来说就是低人一等的。
　　他好歹有个王位在身，那小太监再多不痛快也得收敛几分。
　　说到底他在乐清的时日也不多了，接了圣旨，明了封地怕是便要即刻赶往，走之前让裴宴因他受辱，倒像是欠了人情，他不在乎小皇帝赐了他哪块封地，反正有酒有肉，有美人，去哪不都一样？
　　“佑云山庄啊。”

　　“少少少爷，这……”福宝有些口吃，跟在狄璟身边这些年好了不少，可真碰上了什么事，怕是连断句都不会了。
　　长枫现在也是真的不想活了，方才亲眼看见自家公子，还有狄璟跪在大厅外，听小太监读圣旨，公子不做声，倒是这新封的长宁王，一脸不耐烦地摸样。
　　那小太监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对着狄璟态度算得上恭敬，但对着自家公子就是没什么好脸色，偏偏他一看着裴宴，狄璟就盯着他，狄璟眼珠偏白，盯着人，莫名让人觉得心惊胆颤，久了，那小太监也不敢再去看裴宴。
　　怕是来乐清之前就打听清楚狄璟不好惹了。
　　好不容易人走了，长枫才砸吧出圣旨里的味来，封地乐清，乐清……
　　！！！
　　天慢慢黑了下来，狄璟才慢悠悠的跟着裴宴晃过正厅，进了书房。
　　他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没搞错吧？”狄璟看着圣旨，字他是看得懂，怎么连在一起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到底是他吃酒吃多了，没醒过来么？
　　“我被封在了乐清，那韩询则呢？他不是极要面子的吗？”话音刚落，狄璟瞅见书桌一角有个极好看的杯盏，当即拿了过来把玩，莫名扯开了话题，“这杯子送我了呗，看样式不像乐清的。”
　　“嗯，洛京那边的样式。”裴宴也没拒绝，只是吩咐长枫把圣旨妥善些收好：“秦王免不了来找你一次，这些时日你也别在外面晃悠了。”
　　“韩询则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圣上，也改不了圣旨。”狄璟觉得有些好笑，“总不能是来找我商量乐清哪些地归谁管吧？”
　　他模样生得极好，一点笑意也藏不住，全落进对面人的眼里，裴宴看了一眼，又偏过头，目光落在少年略显凌乱的鬓角。
　　狄璟低头玩着手里的杯子，等着裴宴开口提置办王府的事，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声音，不由抬眸，发现裴宴正看着窗外，像是在想些什么，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柔柔的，像是拢了一层薄纱，说不出的光风霁月。
　　狄璟默然，又开口：“裴宴，这些时日我……”
　　“狄璟，过几日陪我去一次李府吧，李府尹。”裴宴出声打断了他，“他前不久从虔州回来，久仰你的大名，说着日后想见你一次。”
　　“久仰大名？他仰慕的是谁的名，我爹的吗？”不出裴宴意料，一提到有关狄帅的事，狄璟就会炸毛，对面的少年冷哼了一声，眉宇间是冷冽的讥讽，“他要是想看看长宁王的遗风，哪怕是要失望了。”
　　裴宴低笑，摇了摇头：“我知道那些东西你是没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