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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也许他就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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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穗垂下头应了一声。
聚会结束后,丧气着离开房间。
他一闪就闪到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安心。
不料美子又追了上来。
她率先叹道:“玉穗,我说错了话,实在对不住,但…但是,玉穗,你为什么不试着多交几个朋友,玩的时候,上学的时候,至少也有个伴。我知道你已经有桑妮了,可你们毕竟男女有别。”
玉穗笑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朋友,而且我们两家都是熟人,一回到家就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可能让我搬家吧?”
美子顿住了,不知如何开口。
玉穗拨开手机看着时间,忽然一阵大风袭来,吹得两人重心不稳,旁边的槐树枝桠乱颤。
玉穗回头再看美子时,不禁嘁了一声:“你哭了!”
美子道:“我哭做什么,我没哭。”
然而她又凄然说道:“你…你老是让我觉得我失了礼…仿佛我没有权力这么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
玉穗从地上捡起一本书,用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道:“塔罗葵花宝典,你会占这个?我也买了一副塔罗牌,可惜学了一段时间,还是不懂,最后积了灰。”
美子道:“我从小对这些就感兴趣。我常常用它占卜,灵验的很。”
玉穗大致翻了一翻,斜着头道:“有时间…就教教我吧。”
美子道:“你相信我,不怕我教坏你吗?”
玉穗笑道:“你的能力毋庸置疑,教坏我也不及你的千分之一。”
美子啐了他一声,挎着包道:“我要上车了,再见吧!”
她走了,玉穗也上了车,他把头靠在玻璃上,仿佛睡着了。车上的人从零星疏散到密密麻麻再回到原点,陷入一个循环。
窗外少了争奇斗艳的花与树,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也换了光景,变暗了,淡了。车转了七个弯,风蹭的窗子摩擦作响,他跑了出来,刷了卡就下车。
他家是一座洋房。外面是一片花圃,他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总爱悉心打理,红的红,绿的绿,没过两三年,枯的枯,散的散,挖掉的挖掉,太阳光下,满目疮痍。
一只臭虫,振着翅膀,从焦黄的叶子上飞下来,嗡嗡嗡。
屋子里面,昏黄昏黄的客厅,满地蘸着泥点子,楼上轻微传来交谈声,他小心翼翼的上了楼,瞧门掩着,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飞去,不料踢到了地上的插板,发出了动静。
他父亲骆鸿云唤他进来,他匆匆推门而入,又见他后妈坐在梳妆台前,一支一支试着口红,这肯定是他父亲给她买的。
他上前招呼了:“爸爸,妈。”
两人似答非答地嗯了一声,玉穗呼了口气,慢慢悬下了心,想着没犯什么错在他们手上。
他父亲开口道:“今天怎么晓得要出去了,都做了什么?”
玉穗拉来了一个小凳子坐下,答道:“去和同学玩了桌游。”
他父亲道:“桌游是什么?”
玉穗道:“就是大家凑到一张桌子上玩卡牌游戏。”
他父亲道:“打牌就打牌,扯什么卡牌游戏,你呀你,一天天不学好,整天沉溺于打牌,下一次出去是不是就是赌博了?”
他后妈笑道:“他们小孩子之间的热闹,你去凑什么,大不了,以后你把你的养老金匀一点给他,也算尽了你的义务。”
他父亲道:“我哪有多余的闲钱给他,我在他这么大的年龄,早就给别人挑豆腐脑去了。你早上的碗洗了没有?”
玉穗没听清,侧着脑袋道:“爸爸,您再说一遍好么?”
他父亲道:“真是造孽啊,你是真听不见还是懒,不想去洗碗?”
他后妈道:“年纪轻轻的,耳朵还不好使!”
玉穗头垂下来,快速解开鞋带,哆嗦着手慢慢慢慢重新系上,又检查了好一会。
他父亲从床上坐起来,撕下一张纸,咳出一沫痰,完后揉成一团朝他头上扔去,喝道:“你看你那样,其他男生哪个像你,懒死个人,没事做就去把饭煮了。”
玉穗回到楼下,舀了两盅米掺点水就放进电饭煲加热了。
他后妈又把他叫进屋子里,笑道:“玉穗,我问你,你和桑妮闹矛盾了吗?”
他父亲道:“你小子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要是被我逮到,指定没你好果子吃。”
后妈又笑道:“玉穗,我听外面说,桑妮已经有男朋友了,这是真的吗?”
玉穗红着脸道:“她有没有男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朋友那么多,难不成会看上我?”
他父亲道:“你真真是个木头脑袋,就你这条件,哪个会看上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和她爸都是一个村出来的,当时你妈怀你时,她家也怀孕了,我们还说要是你们性别不同,就定下娃娃亲,也不知道他们还认不认…”
玉穗想到:“娃娃亲?娃娃亲?”
玉穗止不住的颤抖,如果之前没听到‘娃娃亲’,他可能只是单纯以为,桑妮对他的好,是一种上天的眷顾,他很多次庆幸他们两家离得多么近,关系多么好,他把它视为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缘分,视为上天剥夺他的听力而留给他的补偿,所以他很珍惜,生怕一不小心就丢失了。
但现在,他要推翻之前的定论,他和桑妮,更多的是命中注定的爱恋,如果有前世今生,他和她是已经轮回千世万世的灵魂伴侣,所以,她才会没理由的对他好,他才会没理由喜欢看这个爱笑的女孩,这一切,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已注定。
楼下隐约传来糊味。玉穗猛然回神,只怕他们责骂,幸好楼下有人敲门,是李大伯,他一混就没影了。
他父亲对他说道:“你快点待回你的房间,贼眉鼠眼的,一点都不落落大方,让人看了简直臊皮。”
他后妈道:“这孩子,又没让他怎么干活,背倒驼得厉害,平时也给吃给喝,一点也不见长肉,只进不出的家伙。”
玉穗撇着嘴走出房间,趁他们还没出来,一溜溜进了卧室。翻了翻前不久买回的书,忽然想起江杨美子的那本塔罗葵花宝典,忽然兴起,在手机上查阅了不少的相关知识。
满屋子雾腾腾的,是楼下从窗户那飘进来的。他一向是闻惯了的,可今天闻了这烟味却莫名的恶心,脑子肿胀发呕。他想到隔壁的储物室无人清净,拿起手机就出去。
一扇大铁门紧紧锁着,以往门上插着一把钥匙,今日却被拿走了。铁门光滑明亮犹如清澈的河水,玉穗神情凝重,竟看到了映着的桑妮,容光焕发。
他不得已又回到屋内,他随手拾了一本小学语文书,头枕在胳膊上,看了几页。仿佛又回到从前不识字的年岁,一个字一个字费力的认,也不知念的是什么?
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是他母亲教的,九岁的年纪,是小孩子精力旺盛,记忆最好的时候,他记得清某些事情,同时也会遗忘很多事情,比如他母亲。
他就让身体裹进红被子里,被棉絮紧紧盖着。手麻了,也浑然不知。黑色卫衣帽耷拉着,太阳光暖烘烘的从颈圈里晒进去,晒进脖颈里,一种上瘾的感觉。
好像要下雨了——已经下雨了,他一个人候在窗子前,他的心也跟着大地被淋湿了。
说不出的雾色惆怅…像他曾经做过的梦一样,守在窗边的人,先是他自己,然后一眨眼,他看清楚了,是他母亲。她的刘海挡住了脸,细长的下巴,垂着头,脖子与身体的连接变成了白影子,电闪雷鸣间,风吹出了她的眉眼,尽管看不清楚,但他就是知道,那一定是抛弃他的母亲李如一。
他九岁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记得她,从他的回忆里。她特别喜欢穿花纹缀饰的祖母绿长裙,戴着描金黄绿翡翠镯。现在,窗子面前的人逐渐破晓,他可以看见她的描金黄绿翡翠镯里的玉筋。
她在那里等着,不是在等天黑,而是在等消息,她明知这消息不会来的,心里的天也慢慢黑了下去。
…玉穗痛苦地发出闷吼。他分不清究竟是他的母亲还是他自己。
至于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束缚,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羁绊——三十多年前,那害人的羁绊。三十多年后,变成了刀,即使生锈了,磨在心上还是很疼,这是他母亲的一把刀,现在又在他心里乱搅。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的模模糊糊,他知道她从没有爱过他父亲。他父亲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在她与其他男人私奔后,他父亲把对她的恨迁到他身上。
要不然,就算有后妈挑拨,他父亲也不会如此纵容。他母亲不爱他父亲,那爱的是谁?
她跑了!她跑了…可是还有玉穗呢,凭什么玉穗要受这个苦?
如一嫁到骆家,可以自由的脱身。玉穗生在骆家,可由不得他自己。就像扎根的树,一旦离开就会水土不服。他跟了他父亲九年,很快就十年了,已经阉割了他的灵魂,他不仅是生理残疾,更是精神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改变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如果一点反转的余地都没有,倒也认命认栽了。但是他现在首次拼凑出他母亲的婚后轨迹,他方才领悟:既然他母亲是因为爱情而逃离他父亲,他也可以通过爱情逃离家庭,改变自己。
他和桑妮有在一起的可能性,到时候,他是桑妮的丈夫,也许他就是桑妮,有一个健康家庭,会比现在的桑妮更阳光,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