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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清岛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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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清隐岛,沉静中别有一番生机。碧海将岛屿环抱,风带着海的味道徐徐拂过,轻抚岸边的松涛与沙石。天光自云端泄下,在碎金般的波光里流动,让人顿觉时光悠长,身心安宁。岛上民居虽多以朴实木材与青石搭建,却因长期有墨家学者驻留,而显露出几分精巧与和谐:街巷有规则地铺陈,房舍错落却又相映成趣,一如墨家“尚贤、尚同”的理念——不拘身份尊卑,只求实用与善意。
是日清晨,一艘来自外海的船悄然泊入岛东的简易码头。船并不大,却载着几位衣着考究之人。随行侍从将一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来回护持,他骨架虽未长成,却露出挺拔姿态。少年有一双黑眸,泛着温润的光华,一身浅色衣衫在海风里微微飘动,予人沉静内敛之感。他便是沈霖劭——霁月国并不广为人知的王子,幼时性情平和,不喜张扬,与其诸多兄弟相比,颇显低调。
随行人等在他的示意下只简单打点行装,便向岛上学堂方向走去。据闻此行,乃因沈霖劭对“墨家技艺”甚有兴趣,王室中虽少有人关注这偏乡岛屿,但他却被岛上推崇的“理性探索”“兼爱非攻”之说所吸引,心中恒持一方热忱。却也因皇室对外教防备,陪同侍从们时刻保持警惕。沈霖劭走在通往学堂的青石路上,只见两旁衍生出翠绿修竹,一路幽径,夹杂着山林呼吸,与内陆繁华街市的喧嚣截然不同,一切都让他愈加想见那被称作“墨家传承人”的少年学者们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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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岛上学堂的庭院里,阳光透过竹木间隙,斑驳洒落于铺陈简板的小广场上。远远望去,只见一位身形清瘦的少女正弯腰整理药材,她轻轻理顺手中的草本,面容恬淡,却带着愉悦的神态。她便是白瑶,幼时体弱多病,因家逢机缘而来到清隐岛求学,得益于墨家精湛的医药调理,如今身体虽仍显娇弱,但气色已有极大改善。白瑶一贯乐观又柔和,最爱的是把从岛民家收罗到的草药、花瓣悉心分拣、晾晒,常常笑言:“这些虽不起眼,却能疗人疾苦。”学堂里人人对她的热心与耐心颇为欣赏。
“唔……今日的阳光正好,可以多晒一些金银花与薄荷叶。”白瑶轻声自语,将清洗干净的草药摊晒在竹席上,整整齐齐,很有条理。她缓缓抬头,微风轻拂她的耳侧发丝;她望见不远处几个学子汇聚,似在谈论将有远客来访之事。
“你听说了么?据说有贵客踏足岛上,好像是霁月国里一位出身不凡的年轻人,要来拜访我们墨家学堂。”
“是嘛?霁月国的官家子弟?以前也有过大户人家来访,可没见过王室的人。”
“据说他好学,对我们的天文算理很感兴趣,还特意带来些珍贵的笔墨……”
白瑶听到这番议论,心底不由得荡起一股探究好奇。她自幼在岛上耳濡目染,知道外界崇拜月神、礼制繁冗,却对理性求知有所漠视;若果真有贵客能虚心学习,那倒是好事。她把晒好的药材放妥,起身向学堂正殿走去,准备先向师长禀报手头事务,也想看看那位来访之人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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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柳墨絮此时正坐于学堂后院的石桌旁,翻阅一本名为《度地入海编》。她手边搁着自己绘制的潮汐曲线图,上面文字与标记密密麻麻。昨夜她观测入夜后海潮涨落的时间,初步推算下个月数次大潮的时间点。正在她聚精会神比对前人记载之时,忽闻前方传来细碎脚步声,待抬眼一看,却是陆文与甄石头两位同伴匆匆前来通知:“墨絮师妹,学堂外来了位贵客,好像是皇室中人,师父请我们一起去迎一迎,说你也去见见面。”
柳墨絮一愣,眼里透出几分讶异。她在岛上长大,历来对繁华权贵的事并不热衷,卻也清楚墨家讲求“尚贤”,并不看轻任何人,更不会将对方的贵贱当作先入为主的隔阂。这一刻,她淡淡点头:“我随你们一齐过去。”
于是三人并肩往庭院门前走去,途中柳墨絮还想着:究竟是什么样的王室公子,会在此时远渡海洋来寻?是因学问?或因什么隐秘使命?她不禁恍然想起过去在孤崖观星时,遥望大陆方向偶生的念头:那里的人们或崇拜月神,却不知月神背后更深的天象规律;若有人肯虚心寻理,也许,能共促这片广袤土地走向更多光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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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曲折长廊走到学堂正门,柳墨絮便见几名侍从束肩而立,礼数周到,却掩不住对周围环境的陌生警戒。中间站立的少年略比她更高些,四周光影中,他的神色平和,但眸里略显新奇与自省。他便是沈霖劭。当柳墨絮与他目光相对时,两人皆不自觉地一顿:柳墨絮看见他温润眼神里的那份真诚,而沈霖劭则被眼前这少女出众的气质所吸引——她穿着简素的淡青衣衫,却抱持着自然自若的神态,好似春日竹林里一缕和风。
墨家师者余师快步出来,面带和煦笑意,上前施礼欢迎:“想必这位便是霁月国的沈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清隐岛僻静,却不乏求索之学,若能为您解惑,我们当竭诚相助。”沈霖劭微微回礼,态度恭谨:“晚辈带着疑问而来,就算是客,却不想耀武扬威,还望先生多指点。”
一番寒暄之后,余师将沈霖劭与随行人等请进学堂内院。穿过敞亮但陈设简朴的廊道,众人先在学堂大堂稍事歇息。清隐岛的学堂与内陆贵族府邸并无相似的金碧辉煌,倒显得更淡雅朴素:无过多雕饰,墙面挂着古朴的字画,内容多半是墨家先贤的治学篇章。
不久,白瑶端来一碗碗温热的清茶亲自奉上,动作轻柔。彼时她向沈霖劭等人微微颔首,面露微笑:“请先用些热茶,驱散海风凉意。”茶汤入口并无浓郁花香,却回甘悠长,令人生出几分清爽。稍后,白瑶退至余师身旁,俨然融入学堂弟子行列。沈霖劭注意到她有些苍白的面庞,但眸子明亮,透出坚韧与善意。
待茶叙毕,沈霖劭正想向余师请教观星、度量之道,却发现那少女柳墨絮并未言语,只在一旁静静听着。他心下一阵好奇,觉得她气度与一般市井女子甚为不同,似有难言的沉静与执着。几句客套话后,余师主动招呼道:“墨絮,你且把你近来观测的星轨图与沈公子分享,看看可否为他答疑。”柳墨絮闻言,轻轻颔首,取出早前整理的部分竹简与图册,一一铺于桌上。她并不急于开口,只以细长的手指轻轻指向几处星象标记,让沈霖劭自己先行浏览。
沈霖劭凝神看了片刻,只见纸上不光有繁密的天象字迹,更有若干列数值对应日期、时辰与方位;其记载之细致,远远胜过他在王都见到的任何观星记录。更多的是,字里行间彰显出理性与探索的精神,而非盲目礼拜天象的图腾膜拜。沈霖劭心中顿生敬佩,忍不住问:“这些是你亲手测绘?你又是如何得出这番精确数值的?”柳墨絮稍做思忖,答道:“都是在岛上分不同时夜进行观测,结合漏刻与测角仪反复对数,以求尽量减少偏差。至于精确与否,尚需更多实地验证……我只是谨遵墨家先贤‘尚同’精神,把前人经验加以汇总,再融入自己的实测罢了。”
语言简洁,却能听出她对学术的严谨态度。沈霖劭连声称赞,又有些自顾惭愧:“我虽在王都向一些天文师父学习,但多是只言片语的粗略之法,没想到你们这里竟如此系统与深究。”
柳墨絮平静回应:“天道自有其序,无关神灵。若不细探,便无从见其真正意义。所以,不必妄自菲薄,只要愿意钻研,人人可以求知。”她说完语气略顿,目光与沈霖劭再次相触。霎时,两人皆从对方眉目间读出一份共鸣——那是对探索与真理同样的执着,也是对这天地万物所怀的纯净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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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里,沈霖劭在学堂各处参观,遇到白瑶向旁介绍岛上如何以医术配合养生,救治不少渔民和贫苦人家;岛上无分贵贱,让每个苦命之人都能找到生机的方式。白瑶温声说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是在这里的师者和乡亲照料下才渐渐好转。墨家不但讲求兼爱,也讲求实际行医救助,不是只说空话。”
沈霖劭听得专注,忆起王都里富贵人家往往奢靡,却对佃户与饥寒者漠不关心,不由暗叹。白瑶却仍带着笑容:“所以我喜欢这里。或许有时日子艰难,但每个人都尽力互助。”说这话时,她眼里闪着乐观的光芒,宛如初绽的花蕾,将困境化为激励。沈霖劭不禁颔首赞同,他隐隐感到,眼前的一切正是对外界“拜月求福”的巨大反差:学识与善心才是真正的“光”,比单纯的仪式更能温暖人心。
随后,他在余师带领下又到后院的测星台参观,这里依山临海,刻有很多标记与刻度。沈霖劭慢慢踱步,指尖轻触那满布岁月痕迹的石雕座。余师指着台上的几个扇形刻纹:“这是我们历代墨家传人留下的测量印记,每个刻纹对应二十四节气,也辅助观测月升月落的位置。岛上人少地小,却因这一台一仪,可见浩瀚天地之无垠。”他话声里带着几分自豪,又不失谦逊,让沈霖劭深感震撼。
在侧的柳墨絮默默注视着沈霖劭领略这片星台,也在心中揣度:“看他并无居高临下之态,倒似一位虔诚的学子。若真如此,也不失为一场善缘。”她心宿以理性闻名,却并非对外界一概冷漠,只是谨慎地在旁观察。她看得出沈霖劭对墨家理念抱有恳切尊重,高贵身份并未削弱他的沉稳气质,反而让他行止间更显宽和有礼。她不由对他多生几分好感:“也许,他能看见我们在此研究天象、兼济民生的价值。若有朝一日能把这信念带去更广阔的土地,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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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沈霖劭随众人来到学堂外的小厅用简餐。岛上素来不推崇铺张浪费,饭食多以鲜蔬、杂粮与少量海鲜为主,但胜在原料新鲜,风味清甜。白瑶细心准备了一煲药膳汤,让沈霖劭等人祛风暖胃。乘着这片刻安闲,大伙儿围坐一处,白瑶笑意盈盈地与大家闲聊,陆文及甄石头也来与沈霖劭交换见闻。气氛虽不热闹,却自在温馨。
晚餐过后,余师与沈霖劭约定,夜里可带他去崖边观月,以亲身感受海天之势。沈霖劭自然欣然应允,只在心中暗想:这岛真是个奇妙地方,处处透着质朴,却又饱含深邃的学理精神。等到月升之茶时分,他果真如约来到岛崖侧。谁知此地已经先有一抹清雅身影,正是柳墨絮。
她立在崖缘,白日时的清明眸子此刻映着海上的昏暗潮光。听得他脚步声,柳墨絮回首,轻声道:“沈公子。”沈霖劭见她似早已布置了测角木杆与漏刻,便问:“你要再做观测?”柳墨絮微微一笑:“你可要一起试试?此地夜风虽凉,但视野绝佳,看月星起落如画,也易记下分毫差别。”沈霖劭难掩欣喜与敬意,当即上前与她并肩观望。潮声阵阵,海风拂面,他跟随柳墨絮的指引聚精会神地测量星空方位,还不时在她递来的竹简上做些记录。
当夜,微云散去,皓月当空,好似一盏冰灯在天顶柔和地照亮海面。柳墨絮笔下不停,偶尔与沈霖劭轻声交谈。夜色里,沈霖劭发现她沉浸工作时,神情尤其专注,流露出与年纪不尽相符的沉稳,倒使他对她多了些暗暗钦佩——她并非因追求功名而努力,也不是为取悦谁人,而是单纯为了让更多人摆脱盲从与蒙昧。这种纯粹的热忱,与他在王都那套醉生梦死的礼乐中见识到的,截然不同。
“如此测出的数据,若日后传至王都,想必能颠覆不少人相信的‘月神谕示’吧?”沈霖劭有感而发。柳墨絮淡淡答道:“世人相信神明,有其文化传统,并非全部荒谬。但若过度迷信,反以为月食乃天降诅咒,而忽视真实原理,就会误事太多。所以,我们只希望以理性开阔人心,这并不必定要冲突,却需让人明白自然运转之自洽。”其言平实,却似穿透夜色之声,击在人心上。
沈霖劭谓然点头,不禁想:“若是我有机会在朝堂上掌些影响力,能否在外界推动这般理性的力量生根?我虽年幼,也有心想改变那倚赖繁文缛节的王都气氛……可眼下时机未到,只能先学得真知,再谋长远。”他并未明说,只在心里翻腾念头,暗存志向。
说话间,时辰已近深夜,星子愈加稠密,月光下,二人的衣衫随风微荡,仿佛融为夜色的一部分。风里带着淡淡海腥咸味,却也飘来岛上的花草清香,细碎交融。沈霖劭和柳墨絮各自站定,一同凝望海面,不觉中彼此目光又相遇。这一刻,无须多言,他们都隐隐感知到:眼前人的心,或许能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远胜世俗束缚的旧礼仪。他们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提示对方专注观测的结果,却仿佛已在无形之中缔结一份默契。名为“清岛之约”的种子,也悄然埋入各自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