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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雪冬 ...

  •   “——您有一件快递请查收,它貌似来自中国。”

      大洋彼岸,温带海洋性气候终年湿润多雨。陈我愿换衣服下来,撑一把黑伞,到楼下草坪处取邮件。

      “非常感谢。”

      他很快收取快递,按习惯给予小费,后与邮差道别。

      邮差爽朗工作,同样拿英文交流:“不客气,我亲爱的朋友!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

      陈我愿道谢颔首,迈开步伐抱着盒子回去了。

      ——外国地广人稀,人们彼此习惯打招呼。陈我愿小时候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原本性格不好讲话,可是外国人都很热情,他在外边走路一旦跟人对视,别人就会跟他问好,因此他逐渐也形成了类似的礼貌习惯。

      要不然外国人还会说他没素质呢……总之成长环境与经历影响性格,这一点在陈我愿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Wish,我、愿,your name……”

      家里的外国保姆又换了一个,对于女主人亲生儿子的到来,还有些惊诧或好奇。她在厨房里烤面包,走到这个形容漂亮的中国男孩旁边,小心开口探问。

      “我愿,Chen Woyuan,or Wish,Wish Chen.”

      陈我愿不厌其烦地帮五十多岁的阿姨纠正中文读音,阿姨性格友好善良,对中国文化十分向往,总是问他自己名字怎么读,然而隔天又发不准,因此一个多星期了都还没学会。

      陈我愿拆了快递,正是落在国内的手机。他在外国一般用另一个,上边会有一些外国的联系人,号码不一样,不过微信倒是登陆的相同账号。反正外国人不使用微信。

      设备重新验证一下就行了,他很快就接通了微信。至于他爹或者林昊那些人,真有事儿都喜欢打电话来,所以不怕错过这些天的消息。

      陈我愿垂眸等待网络加载,心里没有忐忑是假的,再怎么做建设都会不敢看吧。

      然而加载停了,除了林昊的弱智视频,别的什么也没有。

      于是忐忑成了不可言说的失落。

      ……可还能说什么呢。

      两个星期前,他是在江别川睡着后起身走的。他也想过留一句告别,然而万千情绪化作眼角一滴泪和一个吻,之后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所以留下了一首歌,就走了。

      算一声不吭么?

      江别川会恨他的吧。

      早说过,会后悔的。

      现在是不是就后悔了?

      陈我愿仰头闭眼,倚在窗台边,任凭雨水湿漉漉地吹进来。身处异国伦敦,秋天一望无际、抬眼不见日。

      静默片刻,他收拾好情绪,退出微信,打算继续去帮阿姨做中国菜,恰好这时候有国内的电话打来。

      “喂?”

      “大少爷,我是来汇报你让看着的人的消息的。”

      “您不用担心。他现在安然无恙,走的那天将您家钥匙交给了门卫……哦对,当时他还带走了一台相机。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您家了。”

      “我知道了……适当看着吧,不要打扰到他的生活。”

      “不过最近两天的确没什么消息。”

      “没事,远一点最好,辛苦了。”

      挂了电话,陈我愿去了厨房,保姆已经将食材洗干净,就等人来盯着步骤,怕不够火候。

      “哦天哪,我完全按照菜谱上的做法,为何成色看起来仿佛坏了?”

      保姆捧着一盘子失败的蟹粉丸子,陈我愿正在旁边用刀子雕鱼背上的花呢,闻言分神瞧了一下。好吧……热心的保姆已经进行下一步加工了,但很遗憾全部煮散了,像碎尸万段一样浮在汤上。

      陈我愿安慰好心坏事的外国阿姨几句,阿姨当即感动得泪眼汪汪,在旁边吟诵起圣经。

      到晚,“咯吱”一声,女主人所在的房间门被小心推开。保姆端着晚饭,放到何诉贤床边,又拎着围裙感到焦虑:

      “哦我可怜的太太,看您那玫瑰般的美貌,即使在风中也依旧美得让人惊心。然而今天的雨真是太冷酷了,连风也如此不近人情,您还是到床上去歇着……我们为您准备了丰盛而淡雅的晚餐,请务必原谅这个不善庖厨的保姆,我真是太笨拙了,哦,想起方才如何烧制菜品,我心中依然感到羞愧……”

      何诉贤眼睛半阖着,坐在窗边阳台。而外边入了黑夜,风雨增晦,她仅仅披着一层棕色毛毯。

      “您说什么,依旧觉得痛,不想吃是吗,可是您从今早开始就滴水未进……”

      “好……很抱歉打扰了您休息。”

      保姆无奈无功而返,陈我愿就站在门外墙边,手贴墙静静倚着,松淡着眉头垂眸沉默无言。

      连续一个多星期了,何诉贤基本每天都不怎么吃饭,当然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病痛折磨难以下咽。

      她现在意识清醒,在恒京的时候还不像现在严重。自从夏天何家人在医院朝着陈氏大吵,她一气搬到国外,状况就急转直下了。

      陈我愿以为他妈并没有特别想见自己,可是他爹又说是他姥爷托人转达的。

      而他父子二人就像何家的狗一样被呼来喝去,陈苏立忍不了可以离婚一走了之,可是陈我愿怎么能弃他妈于不顾呢。

      而现在陈我愿大学还没开学,就天天待在这座欧式小别墅里,照顾他妈吃饭睡觉。偶尔闲下来,他可以自己看看书,或者帮外出的邻居遛狗,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将注意集中在他妈身上了。

      而入夜后,他一旦想起远在故土的月亮,就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无疑来说,这段日子对谁来说都无比难捱,可是竟毫无办法。

      他也想借音乐抒发胸中郁结的情感,却又怕把自己的情绪施加给听者……那也太自私了。

      面对死亡,人从来都是感到无助且孤独的。明明秋风刚起,陈我愿却觉得日子已跌入寒冬。或许因为异国此处常年受西风带控制,才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冬季吧。

      “愿愿……”

      正想离开时,陈我愿忽然听见他妈喊他名字。于是他很快转身,敲两下,小心推门进去。

      彼时何诉贤正从椅子上起来,想走到外边喊自己儿子。

      “妈,我在的。”

      陈我愿迈开步子,过去扶他妈坐到床上,自己搬来了凳子坐旁边看着。

      “你现在饿么,要吃点儿东西,晚上才有精神看书。”

      “……你吃过了吗?”何诉贤倚着靠枕,按下儿子的手,牵强地笑了笑,“手上的茧子怎么这么重,我都摸到啦。”

      陈我愿没回答,他手上的茧长得关节都是,都是因为经年累月弹钢琴导致的,而陈苏立让他从小弹琴就是因为他妈,所以他才不回答。

      “好遗憾,我儿子都成年了……我却连你真正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何诉贤握住他的手,然而两个人的手都很凉。

      “我也没有在你小时候喂你吃过一口饭,愿愿,妈妈对不起你太多年。”

      陈我愿皱起眉头,低下头喊了一声“妈”。他很快反握住他妈的手,用力暖热了,贴在脸颊边才说:“不是啊,妈,你小时候喂过我吃了一块苹果的,你忘了吗,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就是最喜欢吃苹果了,你给我吃的那牙儿苹果特别甜,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就是当时我好像正换牙,后来那块苹果把我小牙硌掉了,好久都没长齐。”

      思及幼时,陈我愿拿手挡了挡脸,再抬首时露出一双迷蒙的泪眼,也挂上一个腼腆的笑容。

      何诉贤抬手轻压儿子发顶,嗫嚅道:“对不起啊,愿愿……你还说你爸总是对你冷漠无情,其实妈妈更是那个无情之辈啊,这些日子都辛苦你了……你要想回国,你就回去,啊。妈妈其实也就这样了,再搭上一个你做什么呢,你也会怨的啊,到时候就更讨厌我了……”

      陈我愿见他妈能多说话了,不再停滞于泛滥的伤感情绪,而是拿起桌上的筷子:“妈,别说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好的……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不用治都能好,真的,你现在有力气了,先吃点儿东西,如果不喜欢的话,你告诉我想吃什么,明天我再跟家里阿姨一起研究——就是可能会失败。请你见谅啊。”

      何诉贤就儿子喂她,脸上一抹淡笑:“好,做什么都好,今年中秋还和国庆一起过吗,我想吃饺子了。”

      “好,妈,你再等等啊,”陈我愿看人吃饭了,眼角眉梢都亮了一层,“你这次要还想吃江南的荸荠,我叫人从那里空运过来,给你在饺子里包满。”

      何诉贤:“傻孩子……买不到就不买,大费周章为几个马蹄,我也是当了一回杨贵妃啊。”

      “……没事,就这样说定了,妈,”陈我愿不听,放下碗,收拾盘子,“我明天得去大学报道了,刚开始会比较忙,没办法天天回来看你,你一个人跟保姆阿姨待着,如果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要不然就等我十月再过来。”

      “在这里上大学……愿愿,你真的,确定不回去了吗,在这里读书,家里,没有你喜欢的人,全都放下了吗……”

      陈我愿手上勺子“咣当”一声甩掉了,溅在地上一点儿汤汁,他很快蹲下去,禁不住眼泪也落下去,所幸矮着身子没让他妈看见。

      “从前打视频,跟你一起的男生……叫什么来着,上次你来恒京看我,你怎么不带他,我还想亲眼看看,你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东西……妈妈都还没有了解……好可惜……你能给我讲讲吗……”

      飞机下茫茫人海不歇,送曾经命运交错的两个人回大千世界。

      陈我愿低头蹲在那里,捂起来半张脸,他想起那场离别,无言间就泛起密密麻麻压抑的痛楚来。

      “既然你想听,妈……先说好,我好像一点都不勇敢,我一点都不勇敢。”

      “——就只告诉你啊。我喜欢的那个人很土,总是穿旧不拉几的白色T恤,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从初三穿到高三,不知道大学扔了没,可能他没什么钱,而且长得也不好看,个子更是矮,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喜欢他的,可是等我一回头,我就发现我真的好喜欢,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如果没有他,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理想,没有他我的生命会黯淡无光,因为他,我的世界曾经被照亮。他的名字他的样子……他我一辈子都不能忘。”

      或许恒京两日半的雷雨就是少年时代的收尾,陈我愿心想,他往后没有了江别川,应该也能阳光自由地活下去吧。

      ——年少这场雨,该停了啊。

      话落,整个房间都没了声音。何诉贤知道自己儿子哭了,才那么安静,而房间里足足静默了两分钟,陈我愿抬起胳膊,用擦过地板的纸抹一把脸,才终于端着碗起来,露出一个自适慷慨的笑:“没事的……没事了,妈,你好好休息,我去收拾行李,准备大学报道。”

      “你去吧。”何诉贤微笑着,脸色萦着些苍白羸弱的病态。陈我愿某些时期,偏偏跟她这个时候像极了。

      ……

      次日一早,伦敦晴天,陈我愿拉着行李箱,在一片宫殿似的大学建筑里找自己的学院。

      现代化的大学,复古欧式建筑散布其间,随处是喷泉与花圈。熙来攘往的人流里,不乏故乡同胞面孔。不过他在这里基本用英文交流,从小外语强项总不是白来的。

      他看着手上分发的地图,找国际金融与政治所在的学院,确定了是在前方钟楼后边——

      手机铃声响起,陈我愿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来:“……喂?”

      “喂。我,莫宁。”

      还算是个意想不到的人,陈我愿放下行李箱,微微倚了下:“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出国了?”

      “还没呢,现还在恒京,马上去英国找你,跟咱老朋友季秋节一起……恒京四巨头太子爷聚头,就差个林昊,林昊不愿意离开他爹,反正你就拿他没法儿。”

      “所以?”陈我愿低头看自己鞋面,底下一群蚂蚁搬家,说不准雨还要下,“你那边有人声啊……听起来像医院?”

      “没事儿,小感小冒而已——就问问你啊,你微信还在用吗。”莫宁话题转得快。

      “啊?”陈我愿想了想,他昨天没见莫宁给他微信发消息吧,怎么突然问这个,“在用。只是电话换了眼前这个,你们都有我联系方式吧——你旁边有人?”

      那边似乎稍微停顿了一下,还有风声很大,恰巧这边陈我愿被路人撞了一下,手机掉在地上。

      “……你当时不是接到林迈的电话了,他跟你问我怎么样?”

      等陈我愿把手机捡起来,莫宁就又换了个话题。他抬头看看,怕天气转阴下雨,干脆边拉行李箱边讲了。

      “嗯,他知道你小叔自杀了,你从前有事儿不都爱找你小叔么,他就来问问。”

      陈我愿嗤笑了一声,能听出来莫宁那边安静了,而他也走到了国际金融与政治所在的学院。

      莫宁的回答很快响起,显得如解脱般风轻云淡:“那我就是来回答你的啊,我现在好得很,你叫他安心在上浦养好孩子戴好绿帽子,等他孩子说话利索了会磕头了,就来认我当个干爹……”

      “保不齐那会儿我也后继有人了,那就相互认个干爹,啊,咱们几个谁跟谁,从前什么都过去了。我马上来找你,还带着我未婚妻来呢,你要是交了男女朋友,陈愿儿,你不能自己藏着掖着啊,都得给我们几个兄弟过眼把关。”

      “想多了。我不谈恋爱。”

      “切……你就装吧啊,你上初中这么说,上高中这么说,上大学又这么说,我马上回头问问林昊,你是不是小学就在标榜自己不谈恋爱。背地里不知道背着我们搞过几段了吧,从小到大那女孩儿追着你赶,我不信你一个没谈。”

      “不信就算。”陈我愿懒得说了,准备挂电话。

      然而莫宁的话题却突然转了回来:“你知道我小叔死前,把莫家那一份财产转给谁了么?”

      陈我愿手顿了下,静默着示意他继续说。

      “——江蓝水。”

      陈我愿愣了愣。

      “我小叔把自己的财产全转给江蓝水了。”莫宁在电话那头低笑。

      当然,对于整个莫家来说,他败家小叔的那点儿已经提不上嘴,可能就几百万,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数字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

      “我小叔死了,死前做了件慈善啊,好事啊,我就是没想到,这才特地跟你说说。而且财产自愿赠与,江蓝水是不是都不知道啊。蒋家是惨了点儿,这江家母子俩真是好运连天,以一己之力傍上恒京两大家。你要是算上江别川从前跟林迈谈过恋爱,那可不就是三家了。”

      陈我愿一时没说话,半天才开口:“他没谈过吧。”

      其实他意思就是强迫的,像契约一样的十天……那也算谈过?

      可是呢,要不是三年前他就撞破了江别川跟男的谈恋爱的“过去”,他也不会顺理成章觉得江别川会接受自己吧,如果这界线一直划得很清楚,自己是哥,他只是继弟,是一个像绝大部分同学那样脑子不转弯的钢铁直男,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后悔有用么……陈我愿在心里默默嘲笑自己,江别川喜欢男的女的不知道,他也好奇自己有什么魅力,居然能把同性掰弯。还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

      那逐步越界、让感情一发不可收拾的、相互暧昧的两年,他和江别川逐步靠近的两年,高三在一起的一年,以及半月前在死气沉沉的雨夜掩盖之下,他们不加节制做、爱的两晚,突然就变得荒唐、荒诞起来。

      有些感情是见不了天日的,就像此时此刻身边人流如潮,陈我愿却觉得周身一片孤寂与仓皇,仿佛整个世界把自己排除在外,自己就是那个不可饶恕的异类与行走在自我世界的惯犯。

      怪不得陈苏立会对他痛骂批评交加,怪不得江蓝水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还打掉了江别川的牙。

      十八岁之前,你真的懂爱吗。

      你真的懂事吗。

      陈我愿想起他爹从前教育过他的,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觉得那个烦人的家伙说的那么对?

      他想到自己最后还是把江别川给上了,于是就那样举着电话蹙着眉头笑了起来……陈我愿,你叫他往后怎么办啊。

      你叫他怎么办啊。

      赔一辈子?一辈子都赔给他?

      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他真的还会需要自己吗。

      ——天真啊,年少轻狂啊,你爹陈苏立说的,都是对的啊。

      他突然就有种“好在我现在被我爹揪回正轨”的窃喜感,然后发现自己简直卑鄙。无耻。

      莫宁在对面说些什么陈我愿没听了,最后电话还是以“你不是跟他有仇吗”作结,陈我愿就是觉得蛮离谱的,明明他们好了近三年,在兄弟眼里其实是三年都没看顺眼的仇人。

      ……都过去了。

      “知道了。你感冒了刚从医院出来是吧,那就好好休息,”陈我愿最后跟人告别,“回见。”

      言毕他收起手机,将行李放到学校寄宿大楼,就去学院里报道登记了。

      而他最终也没直接学艺术哲学,而是选择了国际金融与政治,往后四五年就是往这个方向培养。他将一边完成学业,一边跟随外国前辈,切身投入自家公司商业活动。

      同时他还计划修读音乐类专业,精力足够的话,或许会去别的哲学类课程旁听吧。

      总之人世处处柳暗花明,陈我愿到现在还记得自己高一被嘲笑的政治成绩,以及高三还在被骂的政治错误0分作文,怎么一转眼,他就来学政治了?

      ——怎么一转眼,人生全都变了呢。

      “同学,你体检都正常的,也没什么别的毛病。报告单你收好,应该只是水土不服,还有点儿心理压力导致的。一个人在外上大学,多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啊,你是不是长这么大,第一次一个人跑医院……”

      莫宁刚离开医院,而方才他跟陈我愿打电话的时候,旁边的确站着个人。

      恒京九月中旬又回温了,白天气温将近35°,太阳很大,而那男生穿着秋天的外套长裤,长头发微微遮眼,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苍白的病态压着脸,厚重的衣服压着全身。

      体检报告单上,一排排黑色字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首栏,就诊人姓名,蒋还。

      “蒋还!你回来了,下午课ppt给你拍了,我马上发给你啊!晚上吃什么?”

      恒京大学男宿舍,热情的室友从床上爬起来,半个月就混得不拘小节了,上半身连衣服都没穿。

      被喊蒋还的男生看着吓了一下,一张脸瞬间更白了。还失手打翻了舍友的保温杯。

      “……噗哈哈哈哈哈哈!”

      岳越看他反应,发出一声爆笑,笑醒了抹一把脸,说:“蒋还你是不是恐同啊,我告诉你大学里同性恋很多的,他们就喜欢你这一款!!我作为你室友,得好好给你把关!”

      他不说还好,说完,蒋还就又急匆匆捂着腹部,去外边楼梯尽头的洗手池吐去了。

      他一直都在吐。

      自从陈我愿走后,江别川只要一吃东西,一伸手摸自己全身,想起腹内曾经被同性捅进来过,就觉得恶心。

      刚进入恒京大学的时候,他不敢面对同性,总觉得他们眼光异样,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被人肆意赏视。他待在四人的寝室里与舍友日夜相对,他非常害怕挨到别人,觉得自己一旦被触碰,就会被发现不一样,会被知道他跟同性做过爱。

      他在拥挤的食堂里孤零零地吃饭,两口米饭下去就端着盘子跑了,要去洗手间。他在宿舍里每天等到夜里停水才去洗澡,如果公共澡堂里进来人,他就立刻穿衣服逃,哪怕缩在外边湿着吹冷风,他也会等没人了再进去。

      除此以外,他还觉得一直有人跟着他。影影绰绰、鬼鬼祟祟,他的生活变得很奇怪。所幸是他把名字改了回来,把名字改回来后,好像跟着他的神神鬼鬼都日益消散了,脱离江别川,他现在又成了蒋还。

      他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他只是水土不服,喝点药就会好。

      然而他在医院碰见了莫宁。

      莫宁的长相一眼就能记住,莫宁也认出了他。因为莫宁曾经看着他的准考证发出惊叹,虽然现在准考证上的人看起来完全不会笑了。

      “我就是想跟你问一下,陈我愿的联系方式。”

      蒋还压了压眼镜,朝着莫宁就像求助一般。

      莫宁在惊诧间好心泛滥,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了英国去。

      “你别告诉他是我问的,也别说我在这,我求求你了。”

      于是江别川就听见陈我愿的声音,亲耳听见陈我愿说他微信还在用,说他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不谈恋爱,那他把自己当什么呢,操他妈的贱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就提裤子走人了。

      蒋还在水龙头底下一边恶心地吐一边哭,他不知道为什么陈我愿的语气听起来风轻云淡,好像他把自己扔了就是理所当然。

      他很后悔当初没听自己父亲的话,当初他爹都不支持他跟人在一起,是他自己不听,伤透了江蓝水的心也要跑到恒京找陈我愿。

      如果不是因为陈我愿,他现在会在自己家乡的省会,和韩俊周帆王瑞在同一个大学城碰面,而不是在异地恒京举目无亲,而不是一别经年再听不见乡音。

      他真后悔。

      他想回家。

      他好想妈妈,还想爸爸了。

      来恒京的十几个深夜,蒋还一个人在楼道洗手池哭,可是还不能哭出声音,毕竟都十八岁了,他这样会被嘲笑的吧。

      “哎……江别川?”

      临近国庆节,蒋还去附近的银行,想从高中时陈苏立给他的卡里取钱。但是坐地铁回大学城的路上,却碰见了一个熟人。

      过一个夏天没见,苏海悠还是那么美,她烫了卷发,染了浅棕色,就跟韩剧女主似的。

      蒋还握着手机,揣进兜里,顿了顿脚步,明显有些猝不及防。

      “你干嘛,不认识我了?”

      地铁口人流分散,苏海悠朝着人打量两眼,笑说:“老同学见面,你怎么一副害怕的样子,干什么去了?”

      蒋还半天才开口,苦苦蹙着眉头:“你来恒京了?”

      苏海悠白眼:“什么叫我怎么来恒京,恒京那么多大学,不都在这里吗?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一把劲能冲到恒京大学……我在你隔壁隔壁隔壁的师范啦。”

      “哦,”蒋还从口袋里拿纸擦了下脸,“没什么事,我走了,晚上有课。”

      他心里忽然好受多了。

      然而苏海悠却拉住了他,这一对俊男美女在地铁口,招来学生游客频繁回头。

      “这么着急干什么啊,”苏海悠从包里拿出一瓶酸奶,其上维江特产四个绿字土得亲切,“给你,本来我打算出去玩喝呢,想想还是买奶茶吧。这不解渴。”

      蒋还看着那盒酸奶,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颤着手接过来,竟然躬身对人道了个情深意重的“谢谢”。

      “等我国庆节联系你,咱们一起出去玩啊。”

      苏海悠话还没落,却见江别川手一抖,身上掉下一个小本子来。

      她俯身低头帮忙捡,见皮质封套上俩字“护照”显然。

      “……你要出国啊?”苏海悠惊讶,又瞥了他一眼,“我还没出过国呢,能看看吗?”

      蒋还一手拿着酸奶,一手扶了扶眼镜,点点头。

      “持有人姓名,蒋还……”

      “蒋还?”

      苏海悠一打开扉页,眼皮都跳了下,她仔细对照了下人脸,心说没错啊,也不可能是认错了啊!

      “你是,你不会是想非法偷渡吧,你用的别人的身份证?这名字不对啊。”

      蒋还面露难堪:“抱歉,没跟你们提过,我本来就叫蒋还。”

      苏海悠租过他家的房子,而她也是单亲,所以闻言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哦……你爸爸姓蒋,是我冒犯了,对不起啊。”

      “没关系。”

      蒋还拿回自己的护照,同时这一个月里他把签证也都办完了。后天是十月一号,他一大早就会带着陈苏立给的钱从国内出发。

      他要找人问清楚,至少让陈我愿那个死人解释完再滚,否则这算什么呢,他这一个月来既委屈又憋屈,心里简直像被凌迟一样痛。

      他不确定还能不能再原谅陈我愿一次,或许陈我愿两三句话哄一哄,他就又心软……可他也知道假如自己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下次一定还会被骗。

      陈我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从一开始就不该招上的。

      呵呵……恒京的太子爷,当时高中同学骂得真没错啊,从来都是自己天真吧,以为能踏足另一个阶级的世界。

      那个残忍、工于算计与欺骗、真心假意与金钱合流的世界。

      蒋还坐在出国的飞机上往外看,行李很简单,里边就装了一台相机。

      ——舷窗外是地球的夜,至暗里透着诡谲的蓝。人身在高空,仿佛看见大海。

      “生命是一朵病入膏肓的残花败蕾,困在往日的我心度日如年,叹息爱情总风雨如晦。”

      陈我愿拾起钢琴上的曲谱,从扉页读到这么一句手写诗。而这正是他妈去年在病中自己写的。中秋在国庆的第三天,他提前从学校请假回来了。他妈在房间里,遥遥对他说:

      “愿愿,我想听钢琴乐。”

      ——于是以手写诗为序,翻开一段二十年前的旧恋。

      上世纪九十年代。

      电影荧幕上出现一个崭新面孔,那位叫何诉贤的年轻女影星走红之势宛如冬天里的一把火,她在洋楼大街的雪里捧着一束花与爱人诀别的画面哭碎了观众的心,从此被列入教科书式表演的荧幕经典。

      而她也不是戏剧专业出身,而是学的艺术哲学类,与陈苏立就读的恒京大学仅有一墙之隔。

      她钟爱文学与音乐,又对宗教哲学颇为感兴趣,同时家庭条件优渥,一直是掌上明珠般的存在。

      是一个千呼万唤的恒京千金大小姐。

      由于人脉广泛,资源实力到位,何诉贤从大学就开始发展兴趣爱好,一开始导演音乐剧,一个可以集她所热爱的文学宗教于一身的艺术形式。后来有了电影的想法,就在学业宽松时,与一些导演合作做戏剧。

      由于电影里一个配角怎么都找不到合适人选,合作伙伴就撺掇她亲自出演。因此在大三的时候,何诉贤就积攒了电影名气,当时恒京大学的一场文学讲座,又让她偶然认识了陈苏立。

      彼时陈苏立离开维江,一个人坐火车来恒京首都上大学。独在异乡为异客难免有用钱的时候,而高考后陈祖父才告知他老陈家家庭条件尚好,给了陈苏立很大打击,陈苏立没要他爹额外的钱,在恒京省吃俭用专心学习研究,终于在不久后病倒了。

      那时候,竟然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同学施以援手,将他送进了医院并照顾了三天。

      陈苏立记得,那个女生每天都来给他送一篮子新鲜水果,她在他病床边蹲着削苹果皮连续削了三天,就为了削出一圈圈不断的红果皮,之后还会吩咐人把失败的苹果熬成果粥。

      苹果熬粥又酸又涩很难喝,放的枸杞和莲子快把人淹没,陈苏立就这样被何诉贤照顾了三天,最后竟然死而复生,顺利回到了恒京大学继续读书。

      医药费何诉贤一个人全包了,陈苏立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到最后也只是要了自己的手机号以及身份证看一下。

      原来这个女生还比自己大一级,是隔壁985哲学艺术系的学生,今年准备毕业,即将开始自己的人生。

      而陈苏立也要进入大四,完成学业论文后就可以着手工作,可是他还没有确切的想法,身边的同学出国深造的很多,热情拉拢创业的也不计其数。

      因为他囊中羞涩,欠了人情,转折就这样来了。

      何诉贤刚刚踏入电影圈,想稍微玩个一年半载的,眼下正缺一位助理。在此美女子的威逼利诱之下,陈苏立莫名其妙就被拽到了黑坑里,同意了。

      于是大四这一年,陈苏立在各种社交或者私人场合,在大大小小飞机与外国河畔,在何诉贤闲来无事家中悠扬的钢琴声中,在私人的豪华实验室里,完成了自己的学术论文。

      何诉贤对他甚是满意的,她活小二十年,从来没有人能跟她说到一个点子上,也没有哪个青年如此博学多才涉猎广泛,对于她提到的每个细节知识都信手拈来。

      无论文学艺术,还是宇宙物理,她眼前这个青年,谈到这些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眸中黯然的黑色悄然过眼,成了精神与崇敬的山,然而身上忧郁苍冷的气质始终在,叫人情不自禁挪不开眼。

      那一年的冬天恒京下雪了,何诉贤从外国领奖归来,大雪封路飘了漫天。

      她自己在恒京有房子,年前后都放假休息,不再参加外出活动,陈苏立当时没跟她去国外,而是回了一趟维江看望生病的父亲。

      可是令何诉贤没想到的,往返一个星期不到,陈苏立就又来到了恒京,他什么东西都没带,只为了在大雪天的凌晨三点接自己一程。

      陈苏立在恒京机场外站着,身上的衣服有些旧沉了,里边的保暖衣甚至还是他高中穿的。

      何诉贤拢了拢自己棕绒的披肩,一眼就在零星的人群里看见了那个眸光如河、身姿如碑一般的青年。

      即使陈苏立穿着灰暗,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你怎么来了?”

      何诉贤包裹得很严实,虽然是去领奖的,但是行程宽松,且较为私人,没向外界透露。更何况那个年代信息不发达,明星效应也不像现在狂热。

      陈苏立高高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接行李,就是单纯看着她,然后打开了车门,说:“我走前,你把车钥匙忘在我这里了。查到飞机延误,凌晨三点怕你打不到车。”

      闻言,何诉贤放好东西躬身上车。

      她透过车窗看雪,入眼天地无暇,琳琅一片。

      “……恒京这么大,我家人都在的,尤其我爸宠我得很,他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来接我,既然你来了,那我就不让他麻烦了。”

      陈苏立默默颔首,小心开车,往何诉贤在郊区买的房子去。

      “你喜欢下雪天吗?”

      车里寂静无声,连音乐也没有开,外边碾过雪地的感觉从轮胎传过来,雪势在风里减缓,拂息一般。

      陈苏立小心路况,又在听的,慢慢摇头。

      何诉贤惊讶:“为什么?”

      陈苏立陷入了某种回忆:“因为下雪天很冷。”

      ——因为下雪天很冷,他的手会冻,他的旧衣服在风里一直寒颤发抖,冻得连作业都写不了,连睫毛都眨不开。

      “……你家乡常常下雪吗?”

      何诉贤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同时压在积雪之下的是一种青涩与爱慕的萌芽。

      “我的家乡在维江。是长江边上一个白墙黑瓦的小城。”

      陈苏立提及故乡,话语中漫上一股暖意,即使他待在故乡的少年岁月里,总是寒不胜寒。

      “每当这个时候,寒气裹挟着长江水一吹,漫天的飞雪就送来了维江的冬天。”

      “待到来年三月积雪融化时,故里逢花,草木春深,又是一年江河景明。”

      陈苏立扬起眉头,不禁脑海里满城飞絮如烟起,梅子黄时落熟雨。

      何诉贤默默听着,不禁怅然:“你很爱你的家乡。”

      陈苏立聊到这种话题,有话可说:“嗯……我也喜欢我家乡的人。”

      何诉贤第一次听见他说喜欢什么,有些惊讶:“喜欢你家乡的人……”

      陈苏立点点头,一个久远的身影缓缓浮现心头,隔了太多年,当他再提及时,如雪一般发旧发涩也发酸。

      追不回来了。

      年少轻狂。

      蓦然回眸,记忆里的她已经走远许多年,在自己漫长的人海线消失不见。

      遥远异乡的雪夜里,何诉贤无言,低头握自己手指。

      寥落红绿灯往身后褪去,她在那一瞬间忽然仰头,看向陈苏立,说:

      “陈苏立,有机会的话……我想去你家乡看一场雪。可以吗?”

      闻言,陈苏立瞥了她一眼,大抵是没有真正地意会吧,因为他对何诉贤笑了——

      “会有机会的。”

      何诉贤看着陈苏立鲜少露出的笑,就宛如看见异乡恒京的雪化在了他眉心上,带着一种难以托心的薄凉。

      可是他对自己笑了。

      何诉贤心想。

      可是他还是对自己笑了的。

      “……凌晨四点了,外边的雪好像反而下大了,”到家之后,何诉贤急切地在家里烧茶水,又去橱柜里拿茶叶,“你在恒京又没有去处,不如留在我家过夜吧。”

      她平时大概不干活,烧水都不会,一下子全烫在了自己手背上。

      陈苏立没有坐视不理,虽然不是因为想留在人家家里,但确有一部分嗅到了茶叶香气的原因。

      “我爸最喜欢喝铁观音。”

      他拣起掉在地上撒了的茶盒,非常轻易地闻出来那是上好的观音茶,朝着何诉贤抿了抿唇角。

      闻言,何诉贤觉得有趣:“嗯……那你喜欢喝吗?”

      陈苏立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摸摸鼻尖:“上高中的时候为了提神醒脑,偷过一点我爸珍藏的茶叶,就是这个味道的。”

      何诉贤非常豁然开朗地笑了,笑起来细眉连着眼睛似的,说:“你喜欢,全都送给你了。”

      陈苏立疑惑:“真的么?”

      何诉贤重重颔首,而后却忽然灵机一闪,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全送给你太便宜你了,我得下个限制条件,只能在我家里喝,直到你喝完为止。”

      那年之后几天,何诉贤忽然感冒了,断断续续发烧不停,陈苏立于心不忍,就一直留在恒京照看她。

      何诉贤偶尔捧着药汤坐在卧室床上,会听见外边陈苏立打电话的声音,电话的内容不甚明晰,但是何诉贤依稀听出来是跟他父亲。

      陈家情况如何她并不知道,陈苏立提及时,能察觉到他们父子关系微妙僵持,有种说不上来的生分和客敬。

      “——陈苏立,你会弹钢琴吗?”

      病好了后,何诉贤坐在书房窗下弹琴,虽然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然而书房外绿意蔓延,常青的花藤一直缠绕到她写字的书柜前。

      陈苏立摇头,何诉贤心说那太可惜了,联弹的愿望没法实现了。

      “不对……那我教你吧!”

      言毕,何诉贤就拉着人坐下,跟他讲弹琴的时候应该如何放手腕,又该如何屈伸十指,然而无论何诉贤如何信心满满鼓励尝试,陈苏立都坐在那里垂眸无动于衷。

      直到何诉贤勇敢地牵起他的手,才知道陈苏立这辈子都不会弹钢琴了。

      “我的手……上学的时候冻得厉害,”陈苏立稍微蜷了蜷指头,然而手指僵硬,屈伸困难,甚至血肉里透着红紫,跟他整个人的肤色都大相径庭,“每年都复发严重,现在冬天的时候不会一直裂或者流血了,但是碰到热水就很疼,炎热夏天也一样,经受不了温度变化……抱歉。”

      何诉贤听着,心里觉得酸涩:“你能从维江考到恒京来,上学的时候一定很累吧……不过你放心,你的手一定会好的,我有朋友在国外当医生,我请他带一些先进的冻伤药膏回来。”

      说罢,何诉贤又想起来家里有别的管用的药物,于是匆匆起来去找,陈苏立坐在那架钢琴前,垂眸不知所思。

      冬天的雪越下越大了,下得天地都没了尽头。纷纷扬扬的年月里,白雪满了半个恒京。

      “今天涂了两遍,这个药还真的有用……你觉得呢?”

      何诉贤总有理由让陈苏立留下陪她,观音茶没喝完,又来了苦咖啡,然后是冻疮药。

      冻疮药涂完了天气却越来越冷了,陈苏立手刚好一点,就报恩似的,答应给何诉贤包饺子。

      “诶,饺子里为什么要放荸荠?”

      “你说马蹄吗?这是我们那边的习惯,幸运的。”

      “哦~江南的马蹄,我记住了!”

      陈苏立一边包饺子,一边考虑工作的事情,何诉贤默默听着,笑着点头称好,却看出他心有忧虑。

      因为陈苏立想要跟大学同学一起创业,研究紧跟时代发展的新科技,而他父亲想要他回到维江接手自己古城房地产规划。

      创业风险极高,一不小心满盘皆输,甚至还会被合作伙伴连本带利坑蒙拐骗,倾家荡产。陈父认为自己在恒京没有根基没有人脉,他儿子一个人在那里是闯不出来的,毕竟要跟一群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纨绔太子们一起,家里又怎么拼得起呢?

      陈苏立不说话,何诉贤自顾自地讲,并不是无话可说地唠叨,而是还像大学那样,谈论各种哲学艺术与诗歌内容,她话间充斥着理想浪漫主义的诉求,最后讲到希腊神话时,把自己逗得眉开眼笑。

      “苏苏,你有没有什么想听的曲子?”

      一眨眼一个月都过去了,恒京苍雪厚积,还没有融化的迹象,而很快就要过年了。那天何诉贤朝着陈苏立笑,坐在钢琴前准备好了要献乐一首。

      陈苏立尴尬:“我只知道《梦中的婚礼》。”

      何诉贤弯弯眼睛,复述一遍:“梦中的婚礼……那好,就给你弹这首,《梦中的婚礼》。”

      乐声起,曲调浪漫幽长,宛如置身于一场梦幻泡影之中。穿着嫁纱的少女蓦然回眸,原来世人渴盼的理想爱情,她此生莫及。

      那天,情愫就那样漫开在乐曲声里,何诉贤先朝人迈开了愿望白首的一步,然而一辈子都没有等来一场属于她的婚礼。

      但是她不后悔。

      “苏苏,等小孩出生了,我想让他学音乐,弹钢琴。我还希望他热爱文学心怀理想,想让他像你一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如果是个男孩,我还想让他擅长篮球游泳多运动,如果是女孩,我就希望她一辈子都能笑逐颜开,像公主一样无忧无虑。”

      何诉贤恬淡温柔地坐在书房里看艺术图册,陈苏立的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同意了他留在恒京创业。

      陈苏立忙于起步事业的同时,更是悉心照料何诉贤,丝毫没有偏颇,他甚至整夜整夜地守在何诉贤身边,拿六个小时忙公务,就花十八个小时陪何诉贤。

      何诉贤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她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如此欢喜,仿佛一辈子再漫长都隽永甜蜜。

      孩子第三个月的那个晚上,陈苏立回来得稍微迟了一些,何诉贤待在家里无聊,学了些羹汤的做法,端进房间才发现陈苏立喝了酒,晕着头脑习惯性地趴在自己床边守着。

      “你公司现在情况怎么样呀,压力大吗,喝酒免不了的,如果人才或集资有问题,我叫我爸帮助你。你尽管对我说,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何诉贤拉他起来,拿勺子喂他喝甜羹,不过很难喝,又苦又涩。

      陈苏立脸颊有些泛红,尝了一口后险些呕出来,何诉贤还不自知地看着他傻笑,最后把自己做的东西全喝了。

      她不会照顾喝醉酒的人,而陈苏立只是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应该没什么大事。于是二人就这么如往常一般,坐床头看画册,另一人守在一边休息。

      后半夜,灯关了,何诉贤怎么都睡不着,她看陈苏立这么趴着也不是事儿,干脆费力将人挪到了床上去。

      那天晚上,陈苏立面颊上漫着浅薄的红,在回寒的三月里像一枝艳冷的雾树一样,默默侧在旁边,埋头挨着何诉贤。

      何诉贤摸了摸陈苏立的脸颊,在黑暗里忍不住弯眼睛笑。她察觉到陈苏立的手又在这种天气里间歇发热,甚至在被子里颤,于是就往自己掌心涂了一层熨凉的药膏,小心握住陈苏立的手,捧在心口仔细地看着她喜欢的人。

      陈苏立的手指不疼痒难耐了,眉头缓缓松懈下来,大抵是睡着了。

      他漫长的夜梦里,仿佛属于少年时代的阳光洒落,冬雪消融,春天如期而至。

      而那个被时间模糊了的身影,隔着一片日光的尘埃,缓缓浮现在他脑海。梦中时光倒流,戴着红花围巾的女生,还站在操场对面朝他笑,笑着说自己叫江蓝水,因为诗里说忆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

      陈苏立醉酒梦中呓语,何诉贤刚刚有困意,就听见陈苏立偎在自己耳边喊谁的名字。

      何诉贤以为他想家了,轻轻笑着贴更近,陈苏立在梦里抱住了她,何诉贤忍不住微微一愣。

      “我知道……你叫江蓝水……”

      “你等等……我的手不疼了……”

      “……?”

      终于,何诉贤听清了陈苏立念的名字,脸上的笑容缓缓淡去了。那一瞬间,她突然特别想挣开,可是陈苏立抱得那么紧,眉头又那么静。她在陈苏立怀里逐渐颤抖起来,弯着的眼睛还没彻底平静,却已然充满了咸涩的泪水。

      次日陈苏立醒来的时候房间内大亮,他很快起来,头有些疼,然而找了一圈,何诉贤并不在家中。

      他正想打电话问问的时候,何诉贤突然从外边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

      陈苏立见她脸色苍白,肩头一扶全是寒风气,更何况怀着孕,不禁有些担心。

      “没事。”何诉贤让到一边,径直进了书房,又哐当一声锁上了门。

      陈苏立站在门外,尚且不知道发生什么,当他终于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何诉贤已经独自待在书房一整天了。

      敲门无果,陈苏立干脆取了钥匙。而当他打开那扇门的时候,第二天午后的暖阳洒了金光遍地,晒着常青花藤漏进来重重叠叠的细叶树影。

      何诉贤抱膝坐在地毯上,层层摞摞的乐谱或书籍都散落在脚边,翻开的,没翻开的。

      都衬着她那双酸涩泛红的眼睛。

      “……怎么了?”

      陈苏立按着门把手,在原地驻了半刻,而后他才走过去,弯腰扶她起来。

      然而,何诉贤撇过脸去,眨两下眉睫,又朝着陈苏立,轻轻笑说:

      “孩子我不想要了。”

      “……”

      陈苏立蹙起眉,矮下身,与她平视,隔了半晌才问:“为什么?”

      何诉贤抱着膝盖,仰脸,满是委屈地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

      陈苏立没反应过来,昨夜的梦终究是梦,是一醒来就会忘记的,他下意识就直接摇头,说:“没有。”

      不过等他说完,他自己就顿住了。

      何诉贤聪敏,抓着自己的胳膊拧着笑了一声,眼泪就忍不住一点点打落下来:“……那你喜欢我吗?”

      陈苏立抬眼看着她,他知道此时最应该说爱的,然而方才说喜欢都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他又何以谈爱呢?

      他好像根本就不喜欢何诉贤。

      所以面对这样的疑问,陈苏立回答不出来。

      他从不欺骗别人,也更不会欺骗自己。

      “你爱我吗,”何诉贤满面泪痕,小心地牵住陈苏立的手指,问,“无名指上没有我们的戒指,只有你经年累月的冻伤……对不对?”

      “你心里喜欢的人在维江,你真正忘不了的,是那个曾经治愈过你冻伤的人是吗?当初那夜里,是不是因为我碰了你的手,你想起来一个姓江的女孩了,你才情不自禁——”

      陈苏立脸色很难看,然而何诉贤更是毫无血色,她激烈的情绪全都化作眼泪哭完了,现在心里多痛苦,语气就多平静。

      “你说不出来是吗……好,孩子三个月了,我去医院问过了,可以引产,打掉。”

      “……?”

      “我不想要了。”

      何诉贤淡着眉头说出这一切,又从书堆里拿出一份检查单。

      “签个字吧,我爸妈那边随便编一个理由就行,他们不会怪我的。”

      陈苏立仔细翻看了一下医院给的建议,静默许久,说:“三个月了,对你身体伤害很大。医生也告诉你了吧,引产有风险。”

      闻言,何诉贤抹一把脸,然后将人推开,居高临下绝情道:“好啊……你想要是吧,那不签就不签!生下来你自己养!反正我不要!!”

      陈苏立眉头皱起,似乎想与她辩解一番,他沉默了才问:“我前夜里醉酒,是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或许在他看来,感情没有可以慢慢培养,为什么一定要闹到这种恩断义绝的地步呢?

      “你做梦。”

      何诉贤起来直言,语气生硬,向来柔和如玫瑰的眉眼沾上冷厉。

      ——他们认识快两年了,去年更是几乎一整年都在一起,什么铁树都得开花了吧,陈苏立居然还意识不到对自己有什么浓厚的感情……更何况孩子都有了。

      那陈苏立究竟把她当什么呢?

      轻笑一声,何诉贤又将眉头舒展开了,看起来礼貌而柔韧:“放心……你也什么都没说。”

      没说过喜欢,没说过爱,没许诺过一场婚礼。

      只是单纯在梦中而已。

      只是在梦中而已啊。

      何诉贤静静坐到钢琴前,无言之间又弹了一遍那首《梦中的婚礼》,其实她并不喜欢这首曲子,因为通俗单调,因为渲染的情绪让人心碎满地,只是在这个年代广为人知罢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开始就是错的吧。

      ——草长莺飞间年月逝去,夏末的时候,何诉贤听着医院窗外最后的蝉鸣,被绿意浸染的眉头遮起一片阴影。

      他们的孩子还是出生了,同时陈苏立和合伙人的事业在何家帮助下顺风顺水,现在已经初具规模,大体没有后顾之忧。

      何诉贤抱着孩子睡在浓厚绿意中,听见自己父母在医院争吵孩子姓陈还是姓何,她侧身捏着小男孩柔软的手指,小孩子刚生下来就很白,白得红透满是血色,唯有眼睛沉得好像一枚黑棋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时总在心里密密麻麻地痛,所以这小男孩才长得忧郁委屈。尤其望向她的时候跟要开口要倾诉一样,但是又苦着不会说话。

      那一瞬间她抱着儿子泪如雨下,想起了她曾经跟陈苏立说过的美好愿望,她希望儿子怎么样又怎么样,原来,能说出来的都是愿望,说不出来的,自然就是人与生俱来的、破灭了的幻想啊。

      何母高知,何父强势,最后还是何诉贤从病床起来,说:“你们别吵了……我不要孩子跟我姓。”

      “不要孩子跟我姓。”

      ——后来私人医院里冷冷清清,何诉贤不要任何人来照顾她,只依靠护士和医生看顾。陈苏立早就放下了公务,从孩子降生那天起就守在医院外,然而何诉贤不让他看一眼,就是自己抱着孩子严严实实地不给他一眼。

      那时候,陈苏立就那样守在病房外,守了一个月,哪里也没去。

      陈父陈母千里迢迢从维江赶过来,然而何诉贤依旧将他们拒之门外,连一面都不肯见。

      最后,等了一个星期,陈父甩衣走人,撂下话雷霆大怒:

      “你就让她狂——!她根本就不是我陈家的儿媳妇!!”

      那时陈苏立躬身无言坐在医院长椅上,捂着自己的头,内心无比煎熬痛苦,他就知道这段关系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也知道,这辈子都对不起何诉贤了。

      ——秋天的时候,何诉贤脱掉病服,样貌还像从前那样端庄大气,精神与心情皆焕发,就宛如电影荧幕里走出来的女主角一般。

      她抱着那么小一个男孩,走出病房,看见陈苏立倚在凳子上,疲惫地垂着眼睛,却还不忍心闭上似的颤着眼睫。

      陈苏立听见脚步与开门声,很快从椅子上起身,他面容不算憔悴,只是和往常一样冷得发白,也如两年前初见那样,眸光暗沉如河流,身形落拓如碑,低头沉默着不说话。

      何诉贤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想起他陪自己走过的那些舞台灯与红毯摄影光,时至今日此时才知道,那些光根本照不亮陈苏立啊,恒京如何,走出国际又如何,无论有多璀璨闪耀,也都不属于陈苏立。

      陈苏立的光落在了维江,落在那个小小的江南古城,也只有那道光,才是属于他的、一生一次的太阳光。

      “……取名字了吗?”

      陈苏立愣一下,才从何诉贤手里接过孩子。

      他低头掖了下小孩的胳膊,小孩睁着乌黑圆溜溜的眼睛,好像跟自己一模一样。

      陈苏立摸一摸孩子的脸,却陡然惊喜,那是多么罕见的神情。至少何诉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苏立。

      “他都会笑了。”

      陈苏立捏起孩子肉嘟嘟的脸颊,守在外边神思恍然一个多月的疲惫消失不见,一抬眸,甚至染上了温柔的笑意。

      “取名字了。”

      何诉贤方才回答了孩子的名字,陈苏立没听清,就又真挚地问了一遍。

      “啊……什么愿?”

      何诉贤看着他,静静复述:

      “陈我愿。”

      陈我愿,是陈我愿啊。

      ——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就希望,你好好爱他吧。

      姓名如尘埃落定,何诉贤风轻云淡,轻轻展眉一笑,潇潇洒洒与陈苏立擦肩而过。

      她从此离开了恒京,于是往后多少年的冬雪,都与这个人无关了。

      ……

      往后几年,孩子按照何诉贤说过的样子抚养长大,陈苏立尤其要求他学习钢琴,还要精通篮球,每天游泳,除此以外,一切有助于人格健全的学习任务都负载在这个儿子身上。

      每年国内夏秋时候,或者即将下雪的前月,何诉贤都会短暂地回一次恒京。她就是去看一眼她的小孩,看陈苏立有没有亏待她唯一的心愿。

      幸运的,陈苏立看起来是个好父亲,他不像他那个迂腐的爹一样,拿极端刻薄的条件磨炼儿子心性,而是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孩子面前。

      她的小wish一年比一年长高了,一年比一年像自己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跟陈苏立如出一辙,流淌的深郁如星河黯淡,不禁让她想起她曾经如何深爱着。

      她也能在一个不声不响的午后回到恒京,跟自己儿子联弹一首青春岁月的钢琴曲。

      ——祭奠吊唁往复的,这场爱曾经喧嚣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雪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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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接下来的三本按顺序写!以及这本完结求收藏~笔芯~ 1.《劣苔暗长》帅O装A带孩子帝国底层挣扎,十年后Alpha载誉重归家庭,微西幻异世界幻想,伪AA~ 2.《怎么没有星期八》酷帅直男我金主,弯恋直清冷主播0,大学都市青春,感情流小甜文~ 3.《他只是一个Alpha》,Alpha改造Omega的生子狗血墙纸爱,生理性喜欢和墙纸爱哪个先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