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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没有风。

      踯躅的脚步缓缓而迈,在浑浊的空气里,漠视着一双双麻木而空洞的眼睛。昏暗的灯光摇晃着,无欢独自在阴霾里穿行,仿佛奴隶的影子。

      咣当,咣当,咣当……

      碎裂的矿石在铁锤的挥舞中,从铁钎下一块一块的落了下来。

      无欢茫然的立住身子。

      一小块深绿的矿石就落在他的脚下,赤裸的双足模糊了紫黑的脓血与水泡,娇嫩而白皙的肌肤被污滓与矿石的粉末渗入了血脉。

      无欢觉得有些痛了。疼痛的诞生是如此的轻易,又轻易的扩散了全身……原来他一直是痛着的,究竟有多痛,究竟哪里最痛,究竟因何而痛?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了,他是如此的怕痛,痛定思痛,又是如何的痛?

      竟然连一个卑贱的奴隶也在怜悯他么?

      脆弱的神经也许再也无法忍受那漫无止尽的痛楚,无欢放弃了继续行走的努力,他也许不需要再向前走了,注定了没有终点。

      那个人,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雪白海棠花开满山坡的时候,浑厚的牛角声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悠远回荡。

      一队队银光闪烁的骑兵汹涌的冲进了苍然的风中,马蹄声踏碎了静默的尘埃,漫天的黄沙在喷薄的朝阳下滚滚飞扬。

      孩子在聆听,白色的雪原之鹰穿过天涯,千百面牛皮战鼓震天擂响,流泻的蹄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刀剑枪矛冷光森森!天空在呼啸,大地在战抖,草原在汹涌燃烧!

      孩子百无聊赖。他幼小的身子蜷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有强壮的胳臂替他挡去呼啸的风烟,雪色的战马在广袤的草原纵横驰骋。他悄悄的抬起眼,偷看身后的男子,他看不清。那高大强健的身躯,那刀削斧斫的绝世容姿,那笑定江山的丰神俊秀,那千军辟易壮志豪情!器宇轩昂的英雄,举世无双的男子,仿佛遨巡九天的战神……他是孩子幼小心中,最为辉煌壮丽的阳光!

      澈羽你能看多远?你看白鹰在飞,你看这苍茫的天空,这壮阔的草原,你看这江山万里,锦绣如画!

      大地在你脚下,天空在你手中,在你视线所及,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你的脚下颤栗臣服!

      澈羽,这是一个英雄的时代!我将让你看到一个时代守侯的苍流,历史最为壮丽的华章!

      一只手环抱着孩子的腰,一只手高高的向着天空挥舞!

      万马奔腾,无数弦声激越响彻!冲天烈火熊熊而起,焚尽了九宵,击碎了阴霾,烽烟升腾,托起冉冉喷薄的血色朝阳!

      呼啸的大风中,孩子抬眼望着男子俊美无俦的侧面,轻轻的摇了摇头。

      澈羽,难道你不喜欢吗?你看这些勇敢的战士,你看他们犀利的进攻,你看他们尖锐的锋芒,你看他们无畏热血。他们是你手中的长剑,锋芒所指,无坚不摧!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你的眼中洗礼,化为历史的尘埃。澈羽,我惟一的孩子,昂起你高贵的头颅!它将不再为任何人低首,它将以澜流的冲天气势,开创时代,以它的桀骜不驯,以它的踌躇满志,迎接伟大的神光!

      孩子依然摇头,他转过小脸,清澈的眸子坚定的望着被战火狼烟覆盖了的地平线。

      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亲手去拿。

      是吗?哈哈哈……男子大声笑了起来。

      澈羽,那打完这场仗,你希望我送你什么呢?

      孩子歪着头,想了一回儿,雪白的小脸有些微微的泛红。

      您可以帮我在北蛮首领的庭院里,折一枝白色的海棠花吗?一枝就好,把它送给母亲,我想要她的一朵微笑。

      男子微微一楞。半晌,他缓缓点头,却叹了一口气。

      澈羽你真的不象我啊!倘若你要的是南方的王城里那个华美的玉座,该有多好!男人的心,装着的该是整个天下,而不是一个女人低廉泛滥的笑容。

      可是……孩子的脸更红了,他的语气却坚定而执著,那对我来说,却是比整个天下更为高贵的东西呢!

      呵呵,男子微微的笑着。再过十年,你也会成长为威风凛凛的男子汉,到了那个时候……

      孩子蜷缩在男子的怀里,奔腾跳跃的战马,浓烈的血腥气息,以及北方刺骨的寒风都让他有些不适应。稚嫩的身体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他依在一个英雄坚强而温暖的怀抱,听着他身体沸腾的热血与脉脉激动的心跳……

      澈羽……大手轻轻抚摩着孩子的头,男子的声音春风一般的温柔。你是我惟一的孩子,是我一生的骄傲,是我最为重要的宝贝,只要你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奉献我所有的一切,毁灭这个天地,我也一定帮你拿到。

      春风一般温柔的承诺。

      澈羽是我一生的骄傲,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蜷缩在男子怀里中孩子,满足的笑了起来。天生体弱的他,不久就沉沉睡去。

      他的父亲,最伟大、最英俊、最骄傲,最温柔的北公爵,本来就是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男人!孩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切,父亲本来就是纵横天下,驰骋万里的绝世英雄!父亲是他的偶像,他说的每句话都该是一字千钧,即便是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也绝不会改变!孩子一直都相信着,从来没有怀疑过,即便是多年以后被绑在神坛上的他,望着那把落下的利刃,苦苦哀求的时候。

      男人的心,装着的该是整个天下,而不是一个女人低廉泛滥的笑容。

      再过十年,你也会成长为威风凛凛的男子汉,到了那个时候……

      无欢有些茫然的蹲下了身子,曾经那辉煌壮丽的华章早已烟消云散,再过十年……澈羽何尝有机会,再过十年!

      “春天过去了,北国的海棠花应该还未凋零吧。”

      无欢抬起眸子。

      在他身前,蹲着一个年老的奴隶。他只穿着一件也许是黑色的布衫,乌青的皮肤上布着几十条深紫色的鞭痕。奴隶枯瘦的手抓着一根粗大的铁钎,按在石壁上,一只乌黑的铁锤落了下来,当!的一声,铁钎就深深地插进了坚硬的石壁。骨瘦如材的奴隶那花白的头发披落面上,面上皱纹纵横交错,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乌黑或是墨绿色的尘埃。

      “你是谁?”无欢轻轻问道。

      老奴隶抬起了眼,狭长的眼睛微眯着,露出一双混浊的眸子。然而那双眸子在看清无欢模样的瞬间,却倏然闪过一丝奇异的神光,竟然分不清那是什么,厌恶、振奋、诧异、怜悯或者是哀伤……老奴隶迅速的阖上眼睛,掩去了其中包涵的所有情绪。无欢心中一动,却没作声。待老奴隶再度睁开眼睛,那双蕴藏了无数情绪窗口,却从新归宁为死一般的寂浊。“昆仑为何要叫昆仑呢?”

      “昆仑不过是个名字。”无欢咬着唇,继续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奴隶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可以称我严叔,昆仑那个孩子让我来看看你……名字这种东西,对奴隶而言,没什么意义。”说着,他又挥起了手中的铁锤。

      无欢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那只枯手举起的铁锤仿重愈千钧,但每次落下的瞬间都似乎在敲击前停顿了一下,然后羽絮般轻拂在铁钎上。当!很重的一声,然而无论这个自称严叔的老奴隶挥锤多少次,敲击都是保持着同一个声音,绝不会因为铁钎的角度以及石壁的坚硬程度而发生改变。不久之后,两人脚下就积了一堆矿石。无欢拿一块小矿石,随意看了一眼,淡然道:“你很厉害。”

      严叔的速度并不快,但在那均匀而机械的动作下,敲落的每一块矿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匀态,尽管它们的大小形状完全不同,但无欢知道他脚下每块被敲下的矿石所受的力道是一模一样的,千敲百击却完全相同的力度。绝对精准的力度!

      “象你这样的人,不该是个奴隶。”无欢轻声道。虽明知眼前之人应该是个对力量控制已臻化境的超级高手,但是贵族天生血脉的优越感,依然令他的语气有些傲慢。

      “孩子,如今的你又为何愿意留在这里呢?”

      “我的事不用你管。”无欢别过脸,起身欲行。

      “体内的毒,倘若再放任不管的话,实在很危险。”

      无欢转过身来,淡然道:“原来你能看出我中了毒,那你倒给我说说,我该如何对待这种毒?”

      “赤媚倒是可以解的,不过神媒就……”严叔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的内力很强,象你这种年纪拥有这么强的力量已经很了不起。只是,你这个孩子太过逞强,竟然强行用自身内力压住神媒的力量,更将它们逼入赤媚之中,溶入血液。这样做的结果,却无疑是在自杀!即使能不让媚毒发作,同时也完全损坏了自身的身体机能。就算你的内功再高,却应该是很难拖过来年春天了。”

      “所以,我只好等死了。”无欢撅嘴轻轻的笑了起来。

      “其实,赤媚只是一种烈性的媚毒,并非难治。”

      “为了活下去,奴隶当然只能选择那种解毒方式。”无欢的笑容上有着淡淡的讥诮。

      “世界之大,万物相生相克,其实你只要愿意,离开这里到处走走,总会有法子的。”老奴隶放下了手中的铁钎铁锤,柔声道:“你今年将满十七了吧?十七岁,毕竟还很年轻。”

      无欢脸色微变,清眸眯起,饶有兴味地凝视着眼前的老奴隶。片刻,他忽然轻声笑道:“竟然洞察之术?呵呵,如今的奴隶也能掌握这种神域之术吗?严叔?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呵,严叔只是个该死而又未死的老头罢了……很久以前我的确因机缘接触过洞察这种东西。”严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点皮毛而已,离神域何止万里!大部分的东西,还是无法参悟啊。昆仑那小子的确是没资格靠近你……不过……”

      “不过什么?”无欢的语气骤然转冷:“一个该死而未死的老奴隶也能懂得神域,皮毛?神域力量,应该只有三斋那个程度的神祀才有资格修习吧?再说,我也好奇,你对我使用这种下贱的术法,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都已经告诉了你。”严叔淡淡道。

      “既然如此,你的存在,应该也没有什么必要了。”说着,无欢那一直半握的左手轻轻抬起,纤细而修长手指宛若一朵冰雪揉成的兰花,无声绽放。素白的花蕊间,似乎有浅光虚染,薄薄的颤动一瞬,却又似乎什么都未曾有过,一如午夜清风。

      严叔那双被浑浊蒙盖的眼睛蓦然一亮,污秽的双手交错身前,分而又合,高速变幻着。他的动作快若闪电,却又似乎慢入亘古,仿佛一场残梦,不知从何开始,从何而终。他的笑容却一直漂浮在满是皱纹的面上,仿佛每一道沟痕都颤动着,笑了起来。

      “如今的你,杀不了我的。”

      “那就试试!”

      无欢的手掌向前缓缓迢递,苍白的面上浮起了一种病态嫣红。他那晶莹如玉的手指,随着一寸一寸渐递的动作,仿佛春水月泓,轻轻的颤动着,却是包容一切的沉溺。

      蹲在地上的严叔目光渐渐凝重,他右手向上贴在额前,左手向下,捏着铁钎扣在胸下。呼吸之间,阴霾的矿坑之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律动,一波一波荡漾而起,又渐渐压下。渐渐的,狭窄的坑壁似乎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压力,表面裸露的岩石仿佛纸一般被层层刮起,很快就化为齑粉,消散得无影无踪。

      脸色已经涨如彤霞,无欢的左手终于逼进了严叔眉心一尺处,不住的颤动着,却再难递进一分!

      忽然,一抹淡淡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唇间,宛若被春风化开的一潭雪水。清澈的眸子中有星光涟漪,仿佛浩瀚天穹,无边无际。无欢的左手轻翻,两人间那汹涌积暗的力量就如春风一般,湮然而逝。

      噗!严叔张嘴喷出一口乌血。凝重的表情迅速化为平静,始终蹲在地上的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垂落星眸,无欢转身离去。

      “你可以躲一辈子。”严叔将铁钎重新按在石壁上,一锤敲下,“身负波旬双印的你,倘若真的决定藏匿,永远都不会被你逃避的那个人找到。”

      当!的一声,铁钎深深插入石壁。

      无欢一楞,面上闪过一丝极为古怪而复杂的神色,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奴隶!居然说他在躲人。他躲人?他为什么要躲?他要躲谁?他又能躲开谁!

      “一个奴隶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无欢终于抬步离开。没有回头,他的薄唇向上翘扬着,挂着寡淡的笑容,眼角却有微微的潮湿。

      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柔弱无力的小奴隶,被人欺凌也好,侮辱也罢……他在乎什么?反正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他又有什么好值得流连痛苦的?他才不稀罕呢!

      “鬼狼,你这个卑鄙的胆小鬼!如今的你应该正得意吧,终于摆脱了你凶残的主人……别以为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不过,他才不要让鬼狼太过得意!喜欢他也好,憎恨他也罢,总之他不会死在那个可恶的叛徒眼前!要让鬼狼那个藏在黑袍里的胆小鬼,一辈子都因为害怕自己主人的报复而胆战心惊,永远不得安稳!

      小爵爷一边邪恶的想着,一边慢慢走着,胸口却渐渐痛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躲?他究竟在躲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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