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片刃若雪

34、第 34 章

　　光明跟在北濂身后，走进两条平行地向前展开的柱廊中间，这些柱子原本是白色的，随着深入渐渐的换成了暗红色。两边都有些开着金阁窗的小室，镂花的窗后，似乎有着一些眼睛正窥视着。

　　光明微微皱起了眉，即便不用凝目细看，他也发现这些眼睛大多数是没有瞳孔的，仿佛许多无底的黑洞。一些镀了黄金的铜铃和钹锣就悬挂在那些红色的柱子上，随着人走动的脚步节奏，和出一种奇异的乐声。

　　光明的心有些说不出的烦躁，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孤身走进这座诡谲的公爵府，他对那些挂在装饰繁琐的天花板下的铜灯散发的热气感到窒息。也许灯油里加了某种植物的香精，模糊着人的嗅觉，却和无欢身上的气味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小狐狸身上可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也许有种很淡的香，仿佛是海棠花，但仔细辨认时，却什么也发现不了。无欢失踪后，光明曾经命人仔细搜查，封锁了所有的道路交通，甚至找来几只嗅觉灵敏的樊獒……结果所有的一切，血迹、气味、脚印，所有的一切都消弭的干干净净，连一根狐狸毛都没有发现过。但是光明并不甘心，他其实也分不清自己是憎恨无欢还是喜欢他。只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他渴望那只小狐狸，那种渴望同将军征战天下嗜血的渴望没什么不同，搅烫了他的心。

　　小狐狸就象一座美丽的城池，光明想起了三年前毁灭的那座盖在月潋湖畔的小城。西蛮美丽的城市凝渊，仿佛是战场上最完美的杰作，它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战略意义。可是凝渊，那座守军不到两千人的小城，没有任何补给后援，却在光明五万大军的猛烈进攻下，整整支撑了一年，只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光明已记不清，到底有多少热血男儿青年俊彦，永远倒在了那看上去并不高大的城墙下，也许那样惨重的代价是身为大将军他，刻意回避的，一场残酷的噩梦。无数尸体堆积在城下，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座月潋湖……他还记得，城破时，那个迎风伫立在城堞上的西蛮王子，那样骄傲的笑着，一身青色的战袍，依然器宇轩昂，俊美挺拔。饮尽了无数敌人鲜血的绝世名剑，卷了刃，崩裂了无数的痕，终于横在了自己颈部……破碎的城堞上倒下了大量的脂水，那是从死人身体里提出的最后能量，西蛮人靠着它们，一直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屠城的命令并未下达，西蛮人点燃了脂水，无法扑灭的大火迅速湮灭了所有的一切。

　　光明曾发疯一般冲了火海，找寻着那个本该是他夙命中惟一的对手，那个有着战神转世封号的西蛮王子……终于在城墙下，他找到了那具焦黑扭曲的尸体。所谓的对手，却始终没有在正面战斗中与他交过手，一次都没有。光明恍惚着，剥下尸体上破碎的甲胄，走进了浩劫后城中惟一幸存的建筑——满女神殿。支零破碎的战甲在神光的照耀下，竟然奇迹般慢慢复原，原本青色甲胄的鳞片上开出了一朵一朵鲜红的玫瑰，蔓延着，仿佛汹涌燃烧的血，永不凋零。鲜花盔甲！

　　那一战，光明亲手毁灭了西蛮战神的不败传奇，得到了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鲜花的盔甲，成为天下的战神。光明知道，他身上披挂的，那一簇簇艳丽的花，其实不过是鲜血燃烧的炼狱，是那样惨重的代价。

　　他曾伸出手，抓住身上所有绚丽的荣光，可是每当长夜梦醒，他常常会想起凝渊城头，那一抹湮灭在烽火中骄傲不羁的笑颜。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苦苦追求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光明一直彷徨。

　　直到，他遇见了无欢。

　　小狐狸曾经在他的怀里，清浅而妩媚的笑着，仿佛一朵绝世的妖花。其实，无欢与那个人基本没有相似之处，无论相貌气质，可是那云淡风清般，刻意而无意的微笑，却深深刺痛了光明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在虚无中，轮回的痛着。

　　不知不觉中，北濂停住了脚步。光明抬起眼，发现自己处身在一间被暗影充斥的大厅里，一线深蓝的亮光在黑暗中跳跃闪烁。本能的，光明随着北濂向亮光走去，他的战靴在金色的猞猁皮上踏过，仿佛走在一片柔软的云端。

　　光线的来源是一颗蓝色的珠子，它被放在一座雕成海棠花形状的雪花膏石祭坛的神龛上。祭坛的雕刻极端精美细致，盛开的花瓣拉伸着流畅的弧度，然而苍白的石面上，却沾染了一些紫褐色的痕迹，深深的浸进了白石细腻的纹理。光明知道，那些是牺牲干涸后的血，却不知是兽还是人类的。祭坛后，供奉着一尊精美的女神像。大约一丈高的雕像，通体由一整块洁白的玉精雕而成，显然是出于大师之手；她的躯体纤侬合度，曼妙玲珑，一双纤细的玉臂结在胸前，十指如兰绽放，托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蓝色的珠光流转，光明抬头突然看清雕像的容颜，他的身子猛得一颤，向后退了一步。神像双目紧闭，面容安详恬和，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的表情同无极大陆所有女神殿供奉的满神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这座神像的面目，却极端肖似无欢，简直是一模一样！那种几乎不属于人类，极致的美！

　　怎么会这样！光明手按剑柄再退一步，大声喝道：“北濂，无欢呢？”

　　此刻站在光明身前不远处的星祀北濂，手抚深蓝色的箜篌，垂首低声道：“吾神以智慧之眼，天诛渎者！”

　　随着北濂落下的话音，厅中散布四处的三十六支惨白的蜡烛，倏然间同时亮了起来。

　　基本上是在昆仑的背上睡了大半天，无欢惟一的贡献就是指手画脚的教了昆仑几个字。当然，以昆仑的领悟能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是把这些复杂的图形强行记下，至于它们究竟有什么高深的意义，那就再说了。

　　不过，在奴隶背上梦醒的小爵爷却对自己这种劳逸结合的教育方式非常满意，他毕竟是天才嘛，居然有本事教个椰木疙瘩认字！这么了不起的创举，甚至比修建一座王城更加了不起。当然，无欢有这样的比较，实在是因为他看不惯那个圆圈套圆圈的蚊香王城……既然是无所事事，无欢就趴在昆仑背上，继续把玩一块小矿石。他也不愿意一直趴着，实在是那个死奴隶把他捆得很紧；无欢也不会太用力挣扎——看得出昆仑实在寒碜，他没准儿就这一条腰带，要是给无欢挣断了，天晓得会不会发火……万一，昆仑不肯再背他了，绝对不划算。小狐狸省时度势一番，决定还是勉强忍耐昆仑这张并不舒适的肉床了。

　　这种景况一直维持到了午饭时间，奴隶虽然一向不被当人看，但毕竟是奴隶主的廉价劳力资源，人家还靠他们创造剩余价值呢。所以呢，至少一日两餐，还是要保证供应的，假如奴隶们都饿死了，奴隶主剥削压榨谁去？

　　无欢的午餐显然是特别订做的，早早的就被两个一身黑甲的武士送了过来。小爵爷非常优雅的从昆仑背上爬了下来，非常傲慢的瞟了一眼放在他身前的食物，强忍着饥肠辘辘，非常不屑的别过脸去……其实，只一眼他就已经瞧得非常清楚，蛋糕、果蔬、还有一块不算小的烤肉！作为公爵的膳食显然是非常寒碜的，但对于奴隶而言，绝对是梦寐以求的佳肴！顾盼间，无欢就发现周围，包括昆仑在内的奴隶们都在努力吸气，哈喇子成串落地，他们狠狠的盯着那些食物，几乎把眼珠子瞪裂！

　　高贵的小爵爷当然是十分不屑同一帮奴隶抢食物的，虽然有昆仑在，可以不用劳动他的贵手……待黑甲武士们前脚刚走，无欢就很慷慨的对奴隶昆仑说道：“这些东西，就赏给你吧。”

　　速度超群的昆仑果然不负众望，一个饿狗扑食……错，是苍鹰搏兔、猛虎下山的动作，在其他奴隶反映前，将食物抓到了手里。总体说来，昆仑还是比较照顾的他的美人小羽的，就算得到了点好东西，还是不忘先问无欢要不要。

　　“我不吃这种东西。”无欢爵爷瞪着昆仑脏兮兮的大手中抓着的烤肉，涂了蜜汁，金灿灿，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大块烤肉，他非常冷静，其实是几乎咬牙切齿的吼道：“拿开，我不需要这种施舍！”

　　昆仑楞了好一会，有些失望的吃到了他生平的第一顿美餐。也许，就是因为这块烤肉的美妙滋味彻底征服了昆仑的心，或者说是舌头……即便是数年以后，他始终坚信给他肉吃的，都是好人。

　　奴隶的吃相并不好，昆仑一边啃，还一边好心的举着剩下的食物再三问无欢“要不要”，以北公爵高贵的身份……小爵爷很快就尝试到了后悔的滋味，就算饿死了他，无欢也放不下面子去吃昆仑剩下的东西。他要面子，不代表别的奴隶也能经得起美食的诱惑，昆仑吃点东西也罗罗嗦嗦，婆婆妈妈；他舍不得吃的结果就是引起别人的觊觎。第一个上来的，就是那个想要和昆仑一起拉车的小焕。少年枯瘦的手臂，无助而渴望的眼神很容易就得到了白痴奴隶的同情，善良的奴隶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全部都送给了小焕……昆仑那大公无私的高尚行为，看得无欢睚眦欲裂，一双美丽的眸子几乎喷出火来！其实那块肉，虽然被昆仑的爪子弄脏了，咬去了一小块，但处理一下，昆仑再多劝一会，饥饿的小公爵还是可以考虑给昆仑一点面子，勉为其难接受的……但是，这两个该死的奴隶！他们竟然，竟然……

　　“柔弱无力”的无欢霍然站了起来，以绝对的速度，冲到了正美滋滋的叼着烤肉的小焕身前，左手扬起，五指如兰绽放弹出。啪！那块肉和着小焕牙床被震裂的浸出的鲜血，落进了泥土。在小焕那惊愕而痛苦的目光中，无欢伸脚狠狠踩住了地上的肉块，直把它踏成肉泥。

　　“羽！”伴随着一声怒吼，无欢受伤的右臂被人粗暴的拽住，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顿时扭曲了他漂亮的小脸，颤抖的神经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昆仑拉到了一边。

　　“你这混蛋！你怎么能……”正打算咆哮的昆仑突然发现了无欢肩头，汩汩流下的血。

　　昆仑僵住。

　　消瘦的肩膀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伤洞，仿佛鲜红的泉眼，零溅在苍白的肌肤上，刺痛着他茫然的视线。

　　“小羽……你……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昆仑慌慌张张的放开了无欢的右臂，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于奴隶来说践踏食物，是无上的罪孽，毕竟哪怕是一点点食物，也是弥足珍贵的。他只是害怕无欢被别的奴隶憎恨，他……他在激动之下，忘记了无欢身上有伤，他忘记了。

　　“你没错，不是吗？”无欢凝视着昆仑惊恐慌张的眼，柔柔的笑了起来。

　　他没有生气，即便伤处痛得他全身颤抖，他依然没有生气；他犯不着和一个肮脏下贱的奴隶生气，即便那个奴隶曾经虚情假意的向他示好。他在昆仑的心目中，大概连一块肉都不如吧。无欢的心，轻轻的痛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微笑着轻轻别过脸，无欢却看见奴隶小焕正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的将那块碾碎在泥里的肉挖了出来，满足的塞进了嘴里。

　　奴隶，原本就是卑贱到连猪狗都不如的东西！鬼狼也好，昆仑也好，所有人都一样，他不稀罕！

　　“羽，你流了好多血。”

　　似乎没有听见昆仑在身后的呼唤，无欢没有回头，慢慢向矿坑深处走去。

　　他一直在走，乌黑的淤泥，沆瀣的空气，尖锐的矿石，以及四下漂浮晃动的无数幽灵……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去，两手空空，随着空气的渐渐稀薄，他的心却渐渐明晰起来。

　　既然从来没有拥有过，为何害怕失去。

　　既然从来没有失去过，为何害怕痛苦。

　　既然会痛苦，又何苦要骗自己。

　　无论是谁，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他都一定要那个人加倍偿还！

　　倏然，无欢身子猛得一震，随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瞬间卷袭全身，殷红的鲜血至嘴里猛然喷出。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扶着冰冷的石壁，慢慢的跪在地上，鲜血不断的从他掩口的指缝中涌出，浸透了衣襟，泅湿了满地。

　　“谁？究竟是什么人……动了我的封印……好强的力量……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