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片刃若雪

33、第 33 章

　　挂在方尖塔上的铜钟，被人重重敲着，在凝重的雾气里，窒息着遥远的声响。已是春末，风依然刺骨的寒着。阴湿的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霉味儿，也许是死老鼠的气息。海棠树、桫砉树、松树、枫树一排一排的，规则的间隔出一条颇宽的林道，铺着深蓝的圆石。

　　鲜红大氅被猎猎北风拉直在身后，光明大步走上了一道十二级的白石阶。

　　公爵府的大门后，两道长长的柱廊，排列在一个长方塔形建筑的两侧。七级大理石塔上雕刻着葳蕤的花枝。柱廊的台轮搁在矮粗的柱基上，包裹着金银的装饰箔。柱下放着一些大型鎏金的花盆，装满了清水，水面载浮着点燃了香料的小金船。数十个仆役打扮的男女就跪在这些花盆下，保持着平匐的姿势，没人敢抬头看光明一眼。

　　“无欢在哪？”光明冰冷的声音在华丽的走廊上回荡，无人抬头回应一声。

　　还剑入鞘，光明扬着眉，紫金睚眦吞口上，依然浮动着深红的血痕，停留着汗温。他率领鲜花大军进入北领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长驱直入，直抵北公爵府邸外。

　　同样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公爵府中的大部分仆役跪在光明脚下企求饶恕，却没人肯说出无欢的下落。光明盛怒之下挥剑连斩了十多人，包括爵府大总管在内的一干人等，个个噤若寒蝉，却没人说出无欢下落，他们甚至连公爵是不是在府中都不清楚。

　　光明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荒谬的事，有人告诉他无欢就在府中，有人说无欢进了京城就没有再回来，有人说无欢是听说鲜花大军的到来才连夜逃走的，有人说去了满女神的祈福殿，有人说无欢曾经带领大军进攻帝京，更有人说无欢带了一小队人到城外迎接大将军光明了……怎么可能！

　　“带我去见北公爵。”光明挑着眉，蹬了下跪在他脚旁的一个肤色苍白的男子，他大约三十岁上下，穿着有红色流苏的白色斋衣，衣摆拖到脚背，他没有须发，没有胡子，额上贴着个镶嵌红色宝石的金环，手指修长纤细，每根指头上都戴着一个银丝编绕的小环。适才所有人都支吾着无欢的去向，只有这名男子非常肯定的说，北公爵就在府中。

　　男子低垂着头，躬着腰，慢慢的起身。当他站起的时候，光明看见他身下居然压着一架巨大的桐木箜篌。难以想象，这名男子是怎样将那么大的箜篌压在身下的。

　　“你是什么人？”光明有些好奇的问。

　　“吾乃满神星祀北濂。”与谦卑的举止不同，他的语音缓慢悠远，语气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慢之意，“大将军，请随吾行。”说着，他抱着竖琴，转身向柱廊深处走去。

　　光明抬步跟上。

　　“大将军留步！”一人匆匆从门外冲进来，拦在光明身前，却是副将也力。他急声道：“这里处处透着诡谲古怪，军巫说应该有幻力结界，大将军切不可轻信他人所言，以身犯险。不如让末将先带些人进去搜查，一定替您把无欢抓来。”

　　“幻力结界？”光明不禁沉吟。

　　“此地乃满神福庇，帝血册封，为历代北爵尊享，供奉十九代大人神灵。敝上并无悖行，帝意未决，岂容外卒秽体怠辱？”北濂转过身，冷冷道：“护国大将军远来为客，敝上自当诚待，倘心存疑虑，大将军尽可自便。”说着，他一甩宽大的斋袖，竟自行离去。

　　“站住！”也力喝道：“叫无欢出来亲自迎接，否则老子可不管什么神庇帝册，一把火烧了他这劳子公爵府！”

　　北濂脸色一变。

　　也力握剑踏前一步道：“鲜花大军此刻已将他这爵府团团围住，你还是叫无欢自己出来的好，哼，他既然敢在我军营里杀人，此刻又何必藏在角落里当缩头乌龟？免得弟兄们冲进去的时候手脚重了些，伤了花花草草，让几位前公爵的鬼魂受到惊吓，从坟里爬出来责怪不肖子孙。”

　　北濂冷笑一声，怀抱箜篌，手指虚按，铮！银弦骤然击声。

　　也力面色凛然，反手铮然拔剑，封在身前。叮！的一声，阔剑向后一震，如触实物。

　　似乎有些诧异也力的反应迅速，北濂手指慢按银弦，叮叮咚咚！杀伐之声由细不可闻，忽地爆响，化作一道道剑气宛若实质般直射也力。也力爆喝一声，阔剑在身前翻飞，挑拨牵引，琴声撞在剑刃荡起的罡风上，有些消弭无形，有些却反向飞出，然而迅速变幻了方向和速度，又从另外几个方向打来。分不清究竟是有还是无，也力的身子迅速在柱廊间迅速穿梭，鲜红的盔甲凝成血色光影。他的速度极快，然而随着北濂手指上下翻飞，节奏渐急渐繁，他的移动变得有些吃力，连呼吸也渐渐感到了窒息。那些无形的琴声，拧成有形的刃，割裂了空气，一层一层缠绕上来，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仿佛透明的丝，渐渐的包裹了他。

　　也力也清楚，自己的体力正在不断的消耗着，他不能一味的躲闪，待他力尽之时，必然是毙命之刻。一时间，他索性不去理会身前激荡的琴刃，出手陡然变得迅疾，以身合剑，斩向不远处的北濂。

　　嗤！嗤！连响，被琴刃所激，也力鲜红的盔甲接连绽裂，胸肋、肩膀处火辣辣生疼，鲜血激射。刹那之间，竟已受了数处轻伤。同一时刻，也力的剑已经停在了北濂颈部一寸处。

　　北濂凝立不动.

　　也力咬牙，手腕一震，陡然发力刺向北濂咽喉。

　　突然间，他的动作凝滞了，他觉得手中的剑仿佛扭曲了，变软，似乎有无数柔软透明的丝线将剑身重重包裹纠缠，就象一只吐丝成茧的蚕。斩入水里，无息无声，却再难更进一分。

　　侧目瞥过，猛然看到北濂脸上慢慢浮起一朵诡异的微笑。

　　也力心中剧震，手中那把金钢百炼的阔剑骤然爆裂，啵！的一声，化作无数细小锋利的钢片，尽数射向他！

　　也力放开剑柄，抽身飞退。眼前冷光纵横飞舞，丝浪绵密层层银涛怒卷；然而他用尽全力也只向后踉跄了一步，只觉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整个身子突然变得模糊柔软，竟然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咻！一声裂空响彻。

　　漫天气劲顿时消弭无形，也力闷哼一声，重重的跌在地上，全身铠甲散落开来，碎成无数红鳞。他仰面躺着，手脚摊开，上百道细小的伤口同时渗出殷红的血线；他伤处虽多，大都只是皮外伤。

　　北濂怀抱箜篌，十指轻颤，望着也力身后收弓凝立的光明，面上阴晴不定。“无矢赤血亦能破吾之星篌，不负鲜花盔甲主人的战神之名。”说着，他双手指轻抚银弦，雪白的斋衣无风鼓荡，仿佛波浪般高低起伏。

　　“呵呵，满女神座下三斋之星祀北濂也非浪得虚名之士！”光明朗然一笑，负手身后，他仿佛随意而立，然而身上却自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逼人气势，宛若山岳一般，重重的压在北濂心头。他的目光并不凌厉，却若一挂怒川奔腾汹涌，神邃不羁，深不可测。

　　北濂心中一颤，手指上十个银丝小环一齐跳跃震鸣，杀伐之气澎湃而出。然而，闭门苦修的祭祀，又怎及得那纵横天下、千军辟易的将军气度？巨大的压力下，星篌震荡，北濂终于忍不住抢先出手！他的十指疾动，万千无形音刃突然结成一片银白沧浪，排山倒海般向光明呼啸而去。

　　光明抬起右手，五指看似随意的一抓，那匹练的万千银浪瞬间被他握在掌心，吞吐明灭，咆哮挣扎却再也无法逼进一步。

　　北濂厉声呼啸，手指如飞，猛扣银弦，万千银芒刹那间光华绚丽，幻作千万朵晶莹剔透的冰莲，朵朵盛放，照亮了阴霾空旷的柱廊。顷刻间万莲合一，凝结成一颗龙眼大小的乳白色光球，射向光明眉心。

　　光球虽然不大，却仿佛吞噬般吸取四下的一切能量，方圆两丈内的空间渐渐扭曲，所有的一切物品都变得模糊起来。随着一阵“喀嚓”之声嘶哑响起，扭曲的空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只听见啵！的一声闷响，两人中间的一个大型鎏金花盆猛然炸开。然而那一盆清水却凝而不散，不断变换着各种奇特的形状，悬浮空中。水中一只小小的金船飘摇不定。

　　此刻躺在地上的也力更觉得痛苦万分，他只觉得全身都要被撕裂压碎般，无论他如何他拼命挣扎，却始终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鲜血如潮，从他身上每一处伤痕汹涌流出，激成无数道一寸高的细泉，不待他人动手，只消片刻，他必然血涸而亡。

　　光明猛然踏前一步，右手推出，握着的银芒慢慢撞上了那颗小球。砰！的一声，光球破碎。光明瞳孔猛然收缩，手指疾握，将碎光握在了手心……仿佛一抹银色的微尘，悄然在他指尖无声消散。

　　啪！一块雕着莲花的青砖，在光明的脚下化为齑粉。

　　北濂象是被人用铁锤在胸口重重一击，向后急退十多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只听见，滋！滋！滋！数声，他那宽大的白色斋衣已经被劲风搅成无数破碎的布片，狼狈的挂在身上。他的面色通红，胸口起伏不定，似乎仍然被巨力压抑得难以说话。过了半晌，他终于猛咳数声，喷出了一滩暗紫色的血块，赤红的脸色才渐渐好转一些。

　　哗啦！那团凝结变幻的清水因为失去了力量的支持，连同小金船碎在了半空，流溅满地。

　　“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无欢了吗？”光明傲然道。

　　“大将军请随吾来。”北濂抱紧了星篌，谦卑的躬下身去，深蓝色的箜篌上的十根银弦断了一根，回归成无光的灰线，耷拉在篌身上。说着，他转身走向柱廊深处。

　　“幻力结界？”光明冷哼一声，追着北濂而去。“小狐狸，我倒要看看你的狐狸窝里究竟都藏了些什么！”

　　也力的身体素质颇好，随着身上压力的顿消，他喘息着，竟然慢慢的撑起了身子。大量的失血使他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伸手扶住身边一座白色柱基，想要站起来。岂料他的手掌触碰到柱基的瞬间，坚硬的雪花膏石竟然扑簌簌的由里向外碎裂开来，化成白色粉末。

　　也力脸如死灰，连这么结实的建筑物都被北濂适才那一击震碎！他刚才所受的压力虽大，却并无太大危险；显然是站在他身边的光明替他化解了大部分的压力。

　　想到光明保护他的同时，依然如此轻描淡写的破去了北濂那本该是惊天动地的一击，也力心中骇然。

　　大将军光明，实力深不可测！

　　也力在心中，重重地记下了这一笔。

　　此刻，这些碎裂的柱基与廊柱再也承受不起自身的重量，四丈方圆内的八根石柱纷纷倒塌，轰然间扬起漫天的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