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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策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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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穹之上铅云密布。倏忽,雷光乍现,猝然惊白了崇山峻岭,轰隆雷鸣接踵而至!
风雨缠斗,凛冽萧瑟,疲顿骏马踏着万钧雷霆极速奔驰。
“下面是悬崖绝壁,不能再继续往前了,殿下——!”
身侧不同以往沉着冷静之声,染上几分难以觉察地焦急,余光扫过之处竟是那人皱眉策驰的残影。
冷冽彻骨的暴雨毫不留情地拍打在广陵王脸上,进而冲洗着全身上下,却无法冲刷掉那早已烙在心中,令她酸涩异常、疼痛难忍的身影。
——傅融已经跟了一路了。
广陵王用力阖眼,把滚烫泪水连带着冰凉雨流拼命挤出眼眶,旋即呼出一口无比滚烫的雾气,转瞬消散如烟:
“……你到底还要跟到何时?”
忍无可忍的,从咬紧牙关中迸出的一字一句带着无法掩藏的厌恶、憎恨与几分急切呼啸而至。
傅融黯然一笑,没曾想她今日第一次开口便令他心如刀绞。
“殿下什么时候停,我便什么时候停。”
执着的话语中满是难以抑制的悲伤与落寞,更有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孤注一掷与坚定决绝。
广陵王只微微一瞥,便对上了那双被暴雨冲刷后仍然坚韧炙热的眸子,那双永远都只倒映着她身影的眸子,仿佛在这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撼动一分一毫的那个眸子。
巨大的悲伤、恨意连同着对自己深深的唾弃,种种复杂情绪如潮水般汹涌前来,席卷而至。
窒息感让广陵王喉尖生锈,揪心般的疼痛蔓延至全身上下,连带着她双手都无力发软,很多时候甚至连辔绳都拉不住,眼见就要望旁便倾倒。
傅融正欲开口,却看着广陵王永远都笔直挺拔的背影竟在剧烈颠簸中微微颤抖着。
一刹那,傅融晃神了。
是啊,曾经不论多么触目惊心,生死相依的瞬间她永远都绷直脊背。
那于乱世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践踏万壑尸海才有那么一丁点踏足之处的广陵王,何时显露出如此脆弱情感?
她永远都是刀口舔血,如履薄冰。而让她如此伤心欲绝失去一贯理智,甚至不惜冒着大雨奔上崇山峻岭的人,正是他傅融自己!
傅融用力之深,他甚至未曾察觉紧握辔绳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
眨眼间,傅融远远望见连绵不绝的山峦之下正是那处悬崖峭壁,他猝然一惊,立即呵斥出声:
“快停下,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但广陵王非但没有停下,傅融眼睁睁看着她反而穷途末路般策马扬鞭,只留下愈渐愈远,快要逼近末路的孑孓背影!
唰——!
刹那间,一支箭矢飞速划破倾盆暴雨旋转而去,顷刻间骏马嘶鸣声陡然惊破黝黑天际!
“你不要命了? !……”
尽管傅融见证的生死抉择是如此之多,但此刻竟也难以克制,激烈心跳声振聋发聩,不断撕扯他的耳膜。
只差毫厘,再往前半步就是万丈深渊了,冷汗早已攀上脊背,他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检查广陵王伤势。
当双手想要搀扶的瞬间,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广陵王似有所感般用尽全力地拍开了傅融的手,紧接着撑着一地泥水,顫颤巍巍地无言起身。
傅融连忙向前搀扶广陵王,却再一次被甩开,用力之大,就像是在摆脱粘在她身上令她作呕的蠕虫般。
傅融对这种对待方式早已习惯了,他不可能让神色低迷的广陵王就这么走下山。
更何况她现在还受了伤。
广陵王感觉自己的右臂又被禁锢住了,她咬着牙挣脱着,但这次那只手就像长在她血肉里似的不论她如何甩都甩不开。
胃里翻江倒海,长时间浸泡在风雨中,冰凉彻骨的寒冷令她止不住的战栗。
“别动。”
随着一声不容拒绝的低沉之声,广陵王猝不及防被按在一个火热且湿润的胸膛之上。
曾几何时,这令她无比熟悉、无比情动的朱栾香如今纠缠着雨水的气息再度无孔不入钻入她的鼻尖。
闻着着许久未曾闻到的独属于傅融的气味,广陵王竟晃了心神,没立马推开。
这点迟疑自是被傅融觉察到,他不由地把广陵王拥得更紧了,生怕这好不容易才给予的施舍会立即抽身离去。
穿林打叶之声逐渐消逝,狂风呜咽而过,遥远漆黑地平线上屹立着模糊高耸的轮廓,恍若一座座深沉而幽暗的墓碑。
不能再继续贪恋他的怀抱了,再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表象都会被傅融那一声声激烈搏动着的,无处潜藏的心跳声撕扯开来,露出堂皇的、脆弱敏感的、自欺欺人的内里。
傅融的背叛已经让她失去半条命,这种意味不明的纠缠只会让彼此徒增悲伤,还不如从此一刀两断,望断天涯。
可是每每想到这,她都会发了疯似的把这种想法藏匿抹杀。
她如何能够?他们曾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是彼此互诉心声的知己,更是互相依偎的恋人。
他们注定这辈子都会互相纠缠,直至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感性与理性激烈搏斗;爱意与恨意互相交织。不能再继续了,会被他发现的……
不能再继续了....不...能再.....
广陵王下定决心般,赫然呼出一口滚烫热雾,猛地推开了傅融:
“……司马懿,你现如今早已不是本王的副官,这又是何必?”
此话一出,是令广陵王自己都未曾设想的尖涩沙哑。
傅融这才从刚才那个片刻的拥抱回过神来,他的双手还停留在半空未曾落下,就像还环抱着她般。
那双永远沉静的双眸,此刻却凝结着水雾闪动破碎的微光,在这漆黑无涯的更古长夜中,恍若一片镜花水月,未曾掀动,却早已支离破碎。
广陵王这才陡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永远都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原来也会有如此挫败的一面。
这是连同两颗心都会互相较紧的疼痛,悲伤如同呼吸般互相攥紧对方那颗心。
不知不觉间,视线已经模糊,热泪将眼前之人的悲伤都以染上重影。
“别哭……别哭……”
傅融连忙伸手想要为广陵王揩拭泪水,却又想起什么般猛然顿在半空,又黯然落下。
此番小心翼翼更是令她心如刀绞,广陵王不由自主抬起双手,轻轻覆上了那还滴落着雨水的,冰凉的脸。
在傅融震惊的目光中,广陵王哽咽着:
“为什..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以前每次都会给我做我爱吃的竹筒饭..为什么每次都会关心...你知道我的一切爱好....每一次都无怨无悔地加班,把活都缆在自己身上..... 每一次都借我零钱...账本上的一字一句都记载着我的身影...为什久..傅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
——为什么这么爱我?!”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广陵王早已溃不成军,宣泄般诉说着一切,仿佛要把他们之间一切的爱恨情仇都摊开说尽。
大片大片滚烫的热泪洇湿了傅融胸前的衣襟,他颤抖着抱住了广陵王,感受着她不由自主耸动着的啜泣。
傅融喉间如同被苦涩滚烫的硬块堵住了似的,发不出任何音节,他多想把这切都和盘托出,但他不能。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他背叛广陵王的那一刹那,他便无路可退,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了从前。
傅融只能徒劳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感受着怀里女孩无法抑制的颤抖。
暴雨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止,寂静的悬崖峭壁边只有如小兽般的呜咽,如钩弯月挂在西天,恍若锋利的金错刀折射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寒光。
不是过了多久,广陵王渐渐停止啜泣,一切情绪都如潮水般尽数退去,烟消云散,她又一次龟缩于她常戴的面具之下,或是说早已潜藏在那千穿百孔的内里。
眼见她又变成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永远都理智决绝的广陵王,这意味着她将永远背负着使命与枷锁。
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次喘息的机会,今夜之后将会是站在与她对立的明天。
傅融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人只有再将会失去什么时,才会抓得更紧。
他多想把广陵王攥在手中不让她离去,可是理智却叫嚣着逼迫他放手,他只能眼睁睁注视着广陵王拖着疲惫的步伐转身上了他的马。
但和预料的不一样的是,广陵王并未扬长而去,只是将目光投了过来。
多年来的默契,让他们不开口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傅融喉尖一滚,强行按捺住内心深处的悲鸣,最终也跟着上了马。
就这样,他们同乘一马向山下赶去。
在许久之后,傅融都还清晰记得当时广陵王靠在他肩窝中假寐的侧颜。
也许当时的她,也曾想把他的侧颜描摹在心底,直至永远都无法忘却吧……
瞬息万变,物转星移。风从大地上扶摇而起,飞往巍峨高耸的山峦、灯火阑珊的夜市、于一望无际的旷野盘旋而过,最终吹向蕴含着血泪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