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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遂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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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霞山,佛寺。
愈浓愈深的夜色将前门停着的十数驾牛马掩去大半,唯有借了旁边壮汉点燃的火把方能看清一二,着实难寻。
领头的快步在牛车间来回,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早就核算好的数目,直至行到最后一驾牛车前,不由停住了:“这里怎么多了一个?”
候在一侧的壮实男人忙点头哈腰,赔笑着解释道:“之前逃的那个找回来了,多的那个是接应的同伙,就顺手捉回来了。”
又将手里持着的火把递近至荀霜脸前,颇为得意地啧了一声:“瞧这小丫头长得多好啊。”
男人正要邀功,却被领头的恶狠狠地喝斥了一顿:“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只要男的!用个小丫头片子滥竽充数的,不想活了!”
被骂的人也不恼,讪汕地回道:“那现在要送回去吗?”
气得领头的立马抽了他一巴掌:“送回去打草惊蛇吗!再把这佛寺里藏的秘密泄露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闻言,男人略显憨厚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但领头的看着牛车里载的女童,一时沉思起来。
还是顺手推舟,就此送到荡丘山去好了,那边的人自会看着办的。
领头的沉默良久,方抬头看向前处牵车的几个下手,拍了拍牛车的木板示意他们启程。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避过赵胡村盘踞的北半山,从出霞山的南半边绕转,往遂江去了。
还未行至山脚处,便见前处火光点点,数十团蜿蜒如龙,横在了要过的山道前。
是官兵!
谁泄的密!
骑马的领头顿觉不妙,忙要掉转这一大队的行向,身后却传来马蹄声。
“廖恒,快走!”
来者是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说话的语气甚是着急,却也熟悉。
领头却未有所动,反微眯着眼,唤人将点燃的火把递近了,方便他辨清来人。
急得骑马赶来的男人压低了嗓子喊:“是我,窦其之!”
饶是他这样说了,廖恒仍是迟疑,定要问出个究竟:“这些货来之不易,你拿什么理由让我放弃!”
语气甚是不甘心。
可也着实拎不清窦其之只嗤笑一声,沉着脸回道:“你若遭殃,就此入了牢,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甩袖而去。
还未等廖恒做出决择,牛车前的火光却愈发靠近,直逼他面前,晃得眼也睁不开看不清的。
突然,火光中有个为首的跳了出来,厉声喝道:“将我女儿放了!”
边说着,那数十团火光将十数驾牛车围住,此时的廖恒恍若困兽一般,咬着牙便要做这生死之争的搏斗。
这群不知好歹的官兵!
不,不对,不是官兵。
围近的火光虽然吓人,但也使廖恒看清了持有者的真面目。
布衣草鞋,一群老弱病残的村里人罢了!
那个矮头还拄着拐呢。
这有何可怕,窦其之真是大惊小怪。
思罢,廖恒挥了挥手,示意看管牛车的手下人们跟他上前,正要以利刃冲出条血路来,那个拄拐的矮头却结结巴巴地说道:“放了荀霜!”
不是个老头子,倒是稚嫩的童音。
可他说的人是谁?
还有方才为首的男人说什么放了他的女儿。
女儿!
这车队里可不就一个丫头。
都是那个蠢材引来的!
廖恒转身,恶狠狠地剜了持刀相向的壮实男人一眼,怒从心来。
思绪却被刚刚说话的矮头打断:“你听不见吗!我说放了荀霜!”
这孩子却是越说越胆大,说话的底气较之方才更足了些。
呵,偏不让这群刁民如意。
廖恒骑着马行至载着女童的牛车,拎起昏睡的荀霜,将她横放在自己骑着的马背上,又用刀指着头。
“你们再不让路,我就杀了她!”
话音未落,又听身后传来十数匹快马的踏蹄声,将持着铁农具的村民们逼退出了一道口子。
围困的局势霎时逆转。
廖恒定睛一看,原是窦其之领了十数个蒙面黑衣人相助。
真是雪中送炭,来得及时啊。
廖恒心中赞叹,又听一人道:“大家都退!”
拄拐的矮头却还要争执:“荀叔,可是双儿怎么办?”
“各位前来解救我的女儿,我已然感激涕零,怎可就此将各位的命搭上,所以大家都撤了吧。”
荀寄明面沉如水,不紧不慢地回道。
闻言,矮头只得作罢,跟着村民们悻悻而去。
“呵,果然是穷山恶水里出来的刁民,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廖恒不屑地瞧了远去的众人一眼,眼中满是厌恶。
窦其之却没有搭话,只另外冷冷地说了一句:“若不是为了殿下的大计,我才不会来救你。”
又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十数个黑衣人留下,自己却要骑马离去:“我回襄州了。”
说罢,就立即挥动长鞭,行远了。
一队人马本为了不引猜疑,原是要分开来一个一个走的,因而一驾牛车中的孩童不过三数,都谎作是夜里农里人家赶路。
可窦其之带来的十数个人却给廖恒吃一剂定心丸,便将这些颇为浩浩荡荡的牛车都卸了,二十多个孩童均挤在一驾最为宽敞的牛车里,方向遂江边停着的大船行去。
夜色昏昏,无尽无际的黑暗将白日里高立的翠绿树木淹没,一切都恍若东海深处的寂寥礁林。
偶有一处鸟雀惊起,亦随着步履掠过的行路声,夹杂在车马晃晃的响动中,尚未激起廖恒的警惕之心。
待车马都到船前停下,远处林子中的两个人影方不动了,俱是对视一眼,面色凝重。
“并方,你去最近的巫州城报官,说是遂江边上有人走私叛国,意图逃往旗兰。”
旁边矮个头的身影闻言,忙点点头,又问:“那荀叔你怎么办?”
没于夜色中的男人一笑,颇为轻松地回道:“我在岸上跟着他们,等官兵到了接应你们。”
可您只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啊!
章并方刚想开口反驳他,扯了扯欲言又止的嘴角,却被荀寄明略显不耐烦的催促打断:“你快去吧,我心里有数。”
见他坚持,少年只得作罢,忙晃动步子跑开了,只留荀寄明一人借着密林掩盖身形,跟上了几欲开路的船只。
未至半刻,遂江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便晕开层层涟漪,向西速行的船只划开一道惊鱼肆散的口子,于皎洁的月光下更是显眼。
“这月色倒是怡人。”
船舱内一间锁住的房中,一个模样端正的孩童如是说道。却另有一个嗤之以鼻,恨恨回了一句:“怎么,此情此景,你要写诗啊?”
言外之意就是,都被拐了出来,还不安分些。
顿时,两人都不再多话,屋内一片寂静。
真是小儿心性,还喜好在嘴皮子上逞能。
陆燕见状,不由失笑,还要再敲打他们几句,身侧的女童却踢了他一脚。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怎么敢!
还未等他将怒目而视的眼色甩过去,荀霜却先一步开口了:“你可有办法解开这手上的锁?”
“那自然不难。”
闻言,少年昂了昂头,提高的尾音顿时吸引了屋内的其他人,身边的数十个孩童都难免窃窃私语起来。
陆燕却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看着荀霜:“即使能开这锁又如何,外面那么多身手好的手下,还能任由我们这么些个小孩子明目张胆地逃了?”
那当然不行了。
她可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荀霜笑着回看向陆燕:“司马光砸缸的旧闻,你可听说过?”
怎么就一下子扯到砸缸上来了?
少年不由皱眉:“你想……”
“我们所在的屋子,正巧是船舱的底层,”荀霜边说着,边用绣鞋点了点脚下的木板,“只要砸开个口,待水漫进来,我们就都能脱身。”
此计,倒是有些道理。
陆燕拧起的眉头却未放下,仍道:“那用什么砸?这里空无一物,可没有什么石头给你砸船用。”
荀霜料到他会这么问,便将制住双手的铁锁举起,笑意盈盈地回道:“用这个。”
说着,又将目光扫向其他数十个被拐的孩童:“将所有的铁锁用布包在一起,足够砸穿底下的木板了。”
这小丫头的意思是,能将他们一起救走?
那敢情好!
顿时,喜悦之色漫上屋内其他人的脸上,俱是压抑住近呼出口的激动,生怕外面的看护察觉异常。
陆燕却不然,微眯的眸子中难掩担忧:“砸船的响声太大,必定会惊动屋外的人,到时候还是一个都跑不出去。”
说着说着,神色愈发凄凉:“反而船只沉底一事牵连到所有人,都会遭一顿毒打啊。”
一席话听得被拐来的孩童都蔫了不少,方才还眸光铮亮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
闻言,荀霜反而笑了笑,向屋内的唯一一处火光那儿挪动身子,将受到桎梏的双手指向烛台:“用这个。”
这区区明烛,能成何事?
陆燕心中狐疑,又顺着她指的木门处看去,不由眉头舒展,恍然大悟:“你是想用火烧那门,好阻挡外面的守卫进来!”
待明白了荀霜的计策,少年随即才展颜一笑,煞是称赞地嗯了一声:“确实妙极,你这小丫头果真聪慧。”
不过脑子忒灵光了些,倒显得他先前诓骗进城文书是多此一举了。
陆燕心中愎悱,不过未将后半句讲出,只从袖口滑出一根铁丝,随后啪嗒一声,给自己解了锁,另把屋内的其余人都开了桎梏双手的铁链。
一时,众人都如释重负。
但片刻脱困,也俱是屏住呼吸,听着荀霜轻声的吩咐行事。
刚要将火烛燃至门边,陆燕却先道:“除开双儿,大家都把衣服脱下来,分散地丢到门口处。”
又小声解释:“这屋子大,虽是烧了门,但保不齐他们撞开旁边的木墙。”
想得倒是周全。
荀霜点了点头,众人也都依言行事。
脱下的衣衫堵住了东边的木墙木门,燃着的火烛一点,便如排排游龙直起身子,将面前的船舱一侧恶狠狠吞下。
随后,果如陆燕料想的那般,外边的守卫俱是撕心裂肺地呼朋引伴:“走水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闻言,荀霜却不甚在意,只沉着声音问道:“你们中有谁力气大的?”
话音未落,便有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冲上前,合力举起了用布包裹着的铁球,猛地向地下的木板砸去,震得船身一下隔一下地晃荡,屋子里的人都有些站不稳了。
连着好几下,却还是砸不穿,徒留叠加了好几圈的印子,硬是连个小洞都没有。
眼看着火势蔓延,将众人都逼退到对门的木墙一侧,却有人喊:“砸这儿!”
愈来愈大的浓烟熏得陆燕心绪迟钝,正要问原由,那人却先一步喊了:“我家里是修船的!此处的木板最为薄弱!”
“都听他的!”
话毕,方才几个力气大的便再用那铁球砸,果如那人所言,一下子就砸出一个洞来。
从洞泄入的河水喷涌而出,船身也因此轰然晃向西侧,众人都没来得及站稳,一时都倾倒在地。
趁着河水还未完全漫满屋内,荀霜忙喊了一声:“快逃!”
众人方清醒了不少,全钻入船底砸出的洞里,一个接着一个顺着流水游了出去。都逃出来了就好。
荀霜笑了笑,眼看着渐涨的河水漫至脖颈处,立即深弊了一口气,沉入了几欲窒息的河水中。
等了半刻,前面的人却不动了,反转过身来,朝她张牙舞爪地笔划着什么。
荀霜不由心疑,忙游过去相看。
便见个略大的块头杵在砸穿的洞前,手足无措的样子。
啊,原是洞太小,让那些人高马大的逃不出去了。
那该怎么办呢?
荀霜边想着,边用双手去扳那洞边上的木板,但怎么都使不上劲。
心中正苦恼时,身后却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荀霜忙转头看去。
正对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是陆燕。他也没有走。
只是他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荀霜疑惑,扳木板的双手却被陆燕从洞旁拿开,整个身子也被他推到一旁。
然后,便见少年另招呼过几个手劲大的,合力将木板扳动开一道口子。
这下就都可以过得去了。
荀霜见状,心头顿觉几分欣喜,待余下的人都从洞口逃出去了,才自行游出。
遂江今日的水却冷极,更兼方才她徒手扳木板的时候,费了忒大的劲,此时不由有些脱力,视线也渐渐昏暗。
明明刚才还看得见玉般的大片月色,怎么现下只看得见细若银丝的几缕了。
身子也不自主地下坠,向上摆动的双手慢慢顺着水流垂落。
这是怎么了?
她要死了吗?
荀霜的思绪莫名停滞了下来。
死,是什么?
忽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她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便瞥了一眼右手。
原来是刚刚扳木板的时候,不小心被划到的。
不过,也幸亏了这个不小心,否则她就要将尸骨葬进这遂江里了。
无人知晓,无人祭拜,岂不孤单?
荀霜边想着,边拼尽全力游出了水面,挣扎了所余不多的力气摸到了岸边的泥地。
终于,活下来了。
她瘫倒在地上,重重喘了好口气才稍微缓过来,待要坐起身子环顾一番,却听背后一声:“双儿!”
是阿爹。
荀霜忙转过头来,顿觉心安。
经此生死一遭,她都快要哭出来了,正要向阿爹站处上前几步,得个宽慰话,却见对面的人后退几步。
这是干什么?
嫌弃她身上的水弄脏自己的衣衫?
小小的女童委屈得留下两行清泪,看得身侧的章并方于心不忍,忙把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却被荀霜赌气似的甩在地上,抹着泪跑开了。
见状,荀寄明心中苦涩,却只道:“并方你跟着她,别让双儿又丢了。”
“好的,荀叔。”
应声称是的少年忙跟着去了,看得荀寄明愈发酸楚。
若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怎么舍得跟亲生女儿生分至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