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昔年 ...
-
赵胡村。
一处破旧的屋舍处隐在翠林东斜的枯旁,断墙围住的残垣将人居之所同西处的鹅舍相隔,更显本就窄小的地方越发的狭促。
兴许是为了人迹罕至的缘故,又兼巍巍远山以铺天盖地的苍叶覆住一二,方添了几分世外超脱的静僻之感。
忽地,屋旁足迹踩出来的小道上响出几道匆匆的步声来,夹杂着推拉来往的孩童嬉闹,硬生生打破了林子里的寂静。
不至半刻,却都在旧舍前停下,轻车熟路地推开了半开的木门。
咦?
几个小童见里处没什么人的样子,顿然一脸疑惑。
那个脏丫头不在?
搜寻一番,实在不得悻悻而去,临走时还不忘用泥巴捏成的土团砸了好几下里屋。
原就残破的格窗自是支撑不住这般玩闹,顷刻之间便咯吱一声掉了大半扇下来。
看得小童们都笑,簇拥着始作俑者拍手叫好,一派融融之乐。
正要离去,却见半关的木门突然开了,缓缓走出一个扎着辫儿的女童来,冷着脸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许是注意到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她抄起鹅舍旁摆的木棍,猛得便向小童们挥去。
有一两个躲得慢,挨了这凌厉的一棍,痛得嗷嗷直叫,又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荀霜!你这个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种!跟鹅过一辈子吧!”
说罢,犹嫌不解气,又向怒目而视的女童丢去几个鄙薄的眼神,从低矮的残墙翻出,一溜烟跑出去了。
这群不知深浅的小贼!
明明是他们将家里搅得那么乱,反而跑过来骂她了,真真是些没读过书的蠢物。
荀霜恨恨地手中的木棍又挥了几下,仿佛打中了那几个小童一般,院子里尽是哗哗作响的挥棍之声。
只是真的将那些人都打了又如何,这被砸烂的窗子又不会就修好了。
面露愁容的女童轻叹一口气,转身又进了里屋,从床底锁住的木箱里拿出一个布包来。
她慢慢掀开叠得齐整的旧布,点了点里面包着的铜钱,边在口中数着,边拿出数个,方又小心地锁了回去。
虽然这屋子破败,但此时尚是容身之所,也无法另寻他处,若不修补一二,想必撑不住一年。
因而,荀霜便仔细关上院门,出去寻村里的木匠,好修这破窗。
她这家虽被划入赵胡村一地,却是边缘之处,要到村中人多的地儿去,还得穿过东边的小林子。
需费上小半个时辰,才是能显出盘踞一方高山的村子来。
正走着,却听到微弱的响动声。
她心下一惊。
难不成遇上了凶兽?
不对不对。
自打她记事起,这儿山上来来往往的活物却少,鲜有几只野兔掠过,也都是些小兽罢了。
思及此,荀霜抿了抿嘴,暂且将悬着的心放下,又继续赶着路。
谁料响动声反愈发近了,似乎就在她身后似的。
孤身一人的女童顿觉不妙,双眸微眯,从袖口摸出个草药包来,刚想转身扔去,背后却有人道:“救我。”
所幸是人。
荀霜忙放下心来,但疑虑未消。
是什么人?
转身看去,只见地上趴着个人,不由打量起来。
瞧个头,应比她大几岁。
莫不是村里的几个小混子又来骗她的?
便蹲下来看那人的脸。
脏兮兮的,被脏污的泥泞蒙上了半边。
却仍有傲人的凤眸微睁,斜着看她。
还有这身上的衣料做工细致,绣法繁杂,是大户人家才有的。
肯定不是赵胡村的人。
她端详的时候,趴在地上的人也抬起脸来,带着哀求的语气:“求你救救我。”
说着便要撑着受伤的身子起来,荀霜忙扶住他,说道:“我带你去找黄大娘治伤。”
却被对方近乎无力的手挽住:“不行。”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不行呢。
荀霜撇了撇嘴,正要开口反驳,扶着的人却先她一步:“我怀里有药,无需大夫救治。”
有药啊。
女童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见拿出了一个玉色的小瓶。
“那你还需要我救?这不是自己有法子吗?”
“非也,”那人却摇了摇头,抬头问她,“方才那间屋子是你家的?”
闻言,荀霜笑了笑:“那是自然。”
又眉头一皱:“你想抢了去?”
谁要抢那间破烂屋子。受伤之人只回道:“想借贵地歇息个两三个时辰,仅此而已。”
借啊。
荀霜不由眯起眼来:“要借的话……”
对方倒先塞给她一块银子:“承蒙恩人救助之情,略微心意,万望收下。”
女童方心满意足地收了,将人搀扶回了家中。
赵胡村边的旧舍里屋,便坐着两个小小的人儿。
只不过一人个头高些,另一人却矮了一个头多点,堪堪至身侧人的肩膀处。
“你叫什么名字?”
终是耐不住长时的寂静,荀霜看着挽起袖子抹药的外乡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对坐的少年默然,扯了扯嘴角:“我姓陆,单名一个燕字。”
女童神色依旧疑惑:“是哪两个字?你写给我看。”
说着便从堂屋一侧的桌上挑一支笔来,递给陆燕。
却不给墨,也没甚什么清水来沾一沾。不等他问,荀霜倒先笑着解释道:“水贵,墨更贵,你且将就着用吧。”
倒是锱铢必较。
何至于此呢。
江南之地多雨水,哪里就到了滴水必争的地步了。
陆燕笑了笑,刚想摆摆头示意他不在乎,却用余光瞥见屋中家徒四壁的境况,不由停住了。
泛黄的旧墙已脱落几块碎石,使得本就泥泞的屋内更显杂乱,不堪入眼。
唯有地上摆着的野花可得一观,也因了这土瓶内的些许嫣红方添了颜色。
陆燕默然,拿了笔慢慢地在桌上写,好让苟霜看清笔划,又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认得字了?”
“那是自然,爹教我的,”荀霜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指着他着笔后留下的尘土痕迹,“这个字,此是燕子的燕。”
倒真是个认得字的。
陆燕又环顾屋内,看了看四下无人,又道:“你爹呢?”
闻言,女童只是摇了摇头:“爹去村里的学堂里读书了,要到酉时才能回来。”
读书啊。
少年笑了笑。
定要参加乡试县试什么的,家中必定早就备好了通行他地的文书。
况且书生啊,那便是要考取功名做官的,他正好可以利用一番。
陆燕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荀霜,寒来霜冻的霜,但是爹叫我双儿,好事成双的双。”
“双儿,好名字,”陆燕笑了笑,扯动的嘴角显出几分深意,“那你爹叫什么?”
“我爹叫荀寄明。”
说着,便拿过少年手中的笔,写了起来。“荀寄明。”
陆燕念叨了几遍这名字,笑意更浓了些:“那双儿想不想让你爹做官啊?”
做官?
哪个读书人不想做官?
而且,当官的可威风了,月月里又有银子拿,不会受人欺受,只会给别人气受。
她也不用卖这些鹅了,能干干净净地同其他人玩去了。
想如何便如何,乐得清闲自在。
闻言,荀霜眸中露出几分悲切的神色,后又收起:“想啊。”
那就好办了。
陆燕一笑,没了方才落破的惨状,显出些势在必得的神色来:“双儿有所不知,我本是个家中富贵的公子,无奈遭小人记恨,被拐到这偏远之地来,刚刚幸得双儿所救,方脱了身。”
怪不得这人通身的气派,原是个落难的凤凰啊。
荀霜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又听他道:“只要双儿把你爹的通行文书给我,助我进城,我必助你爹在做官一道上一片坦途。”
一听到文书二字,她的脸色微变,再也挂不住方才还遐思的笑意。
“可以是可以,但我得与你同去。”
他自己一个人尚且没把握能进城,还带着个拖油瓶,这不是傻的吗。
陆燕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只略显凝重地问道:“你也有可以进城的通行文书?”
荀霜却摇了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方才说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若此言非虚,那哪个高门大户是这儿城门口的守卫不认识的,还需要这通行的文书做样子?”
说罢,抬眼看向陆燕,眸中的笑意不再,全然不像是个好骗的丫头片子。
唉,枉他还想将身份隐瞒一二,这下可是要多说几句真话了。
陆燕闻言,笑容依旧:“因为我是京城中来的,这儿的守卫不认识也正常。”
那也不行。
荀霜斜着眼瞧他,愈发觉得面前的少年嬉皮笑脸,不可深信。
但奈何力气悬殊,她即便想要开口谢绝,也估摸不准面前的人会不会仗着个头胁迫她。
所以,她得逃。
但明目张胆下可不行,要找个合适的借口。
思罢,荀霜便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取。”
待少年笑着应允下来,她才进了里屋,又小心关上半扇,好不漏马脚。
随即悄悄打开了里屋的隔窗,蹑手蹑脚地翻了出去。
正要转身逃开,却莫名撞上来一个黑衣的蒙面人。
她还未看清来者何人,便被冲上来的身影用布捂住了口鼻,一时昏了过去。
待她转醒时,睁眼便是一派破砖残瓦的光景。
因着整个身子晕了过去,她无力躺在脏污的地上,蹬了几下腿,借背后抵着的砖块才勉力坐了起来。
也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何地。
掉了红漆的高柱横梁深深嵌入了身侧的断墙,偏生又杵在了落满旧灰的梵钟顶上,将杂乱到耸入窗棂的野草砸开一道口来,硬生生弄出个可供人出入的门来。
看得她心中顿时了然,也笑了笑。原是出霞山上的佛寺啊,那荀霜可再熟悉不过了。
自儿时起,她便常同村里的几个顽皮儿到山上瞎逛,愣是将满山钻了个遍。
这座一日偶然发现的佛寺,便是因此机缘碰上的。
虽是佛寺,却无神供奉,无人祈拜。
甚至于连个正经响当的名儿也没有。
唯一的好处是地方大,当初能容下她同几个顽皮儿玩闹了好几天才没了兴趣。
也因了地方大,也正是藏污纳垢的首选之处。
思罢,荀霜也恢复了些力气,便要站起,好再看看周遭如何,好寻个机会逃出去。
腿上捆着的粗绳却紧,她连半分力都使不上,只得暂且作罢。
待还要思量对策,梵钟旁的空口却有了动静,不会儿便走出个壮实的男人来,拎着个小个头的少年一下甩在了地上。
“这一顿打只是让你长长记性,下次再逃可就要命了。”
闻言,扔倒在地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显出清朗的面目来。
一双炯然有神的凤眸斜睨,纵然被摔得万分狼狈,也使得荀霜一下认出来是陆燕。
这人是他招来的?
怪不得让自己救他,原是孤身一人收拾不了这烂摊子。
荀霜正思索着,外处的男人却不待陆燕说出什么以后万万不敢的保证,只冷哼一声,径直离开。
一时只余下她与陆燕二人。
“打得过吗?”
方才还静默的少年突然冷冷开口,一席话问得荀霜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迟疑着开口了:“打不过。”
话音未落,陆燕倒先冷笑,眸子却阴森森的骇人:“那你怎么不听我的,反而还跑了呢?”
但没吓住荀霜,反被问道:“因为我顾惜自己的性命。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万不会将身家托付给一个不认识的外乡人。”
哦?
倒也是真心真意。
陆燕的脸色缓和不少,又听面前瘦小的人儿说道:“况且,我的命比你的重要。”
这又是什么话?
他一个家财万贯的好儿郎,还比不上这么个小丫头了。
少年听得眉头一皱:“何出此言?”
荀霜轻笑:“自古以来,凡士家大族,必依仗累世的功勋为挑中的儿孙子弟讨取功名,再凭着功名结亲,互通有无,巩固地位,所谓开枝散叶就是如此。”
她边说着,目光也越发凌厉。
“托举一人便可成一族之荣光,而同样的……”
荀霜含着笑意的目光逐渐看向陆燕,露出几分玩味。
“废了一个两个又不打紧。毕竟你这样的人有的是啊,再找个什么嫡出庶出的堂表兄弟顶上,也一样呢。”
陆燕面前的小人儿又摇了摇头:“但是我不同。”
一席话听得少年怒火中烧。
他堂堂绪国公府的世子爷,哪个不要命的敢顶上他的位子!
谁敢!
思及此,陆燕不由想到自己此时的境况,这念头不免没了什么底气,头也垂下半分。
看来爹说得没错,这些世家公子不过是虚势的伥鬼,无用得很。
荀霜心中低看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是家中独女,此身此命乃全家荣光所系,并非你这个可替之人可比。”
“我荀霜,无人可替。”
陆燕被她一席话惊到,颇有些语无伦次地反驳了一句:“你将来总要嫁人的…”
闻言,荀霜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招赘婿不就行了。”
也对,是他狭隘了。
陆燕静默良久,又道:“现下我们该如何逃去呢?你可有什么法子了?”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人儿顿时如蔫了的花,霎时收住了得意万分的神情,另变了一副愁云弥漫的面孔来。
二人都闭口不言了,又听外处的梵钟口却传未说话声,就齐齐凑近了听。
声音微弱,但也解出了个只言片语。
“将他们都送到荡丘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