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清晨与黄昏致敬》水无味

39、寻常

　　春去秋来，瓜果与花叶长了一茬又一茬，人来人往的仰恩城街头仍然有一道响亮的叫卖声鼓吹着自己的亮纹瓜，就是广告词更新了一遍，明显是用心想过的。

　　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又在无形中变了许多。

　　对仰恩城的普通居民来说，生活状况逐渐好转了起来。

　　城内对于魔法的限制逐年降低，许多孩子觉醒了魔法天赋，于是城内第一座正规的魔法学院顺理成章地建成了。

　　与魔法相关的法律法规也相继推出，听上去似乎要更加谨言慎行了，不过居民们并没有哀声哉道，因为和普通生活息息相关的琐碎规则竟然放宽了许多。

　　新王的政府招揽了不少贤才，他们将现有的规章制度统一梳理，去除陈旧陋习，把在平民百姓身上挑刺的精力用在了加强官方管制上，路过都要捏着鼻子走的列格区竟然也规范了起来，让人不得不感叹英卫骑士的行动效率。

　　要说过得苦不苦吧，那必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这改变的春风拂过面庞，摸着融融的暖意，难免会觉得好像也没有苦到舌根，砸吧砸吧嘴又能品出甜味来。

　　辛劳一生，不就是被那点盼头吊着往前走嘛。

　　这一切都发生在狄娜公主……不，现在该说是狄娜女王即位以后。

　　只记得即位前一天，风云忽变，无数居民一抬头就能看到铺天盖日的蓝调暗影袭掠苍穹，还有人亲眼目睹了美丽勇猛的龙族翱翔于天际的景象，给低沉麻木的肯弗伦王国注入了久违的刺激和活力。

　　狄娜即位后，先行安抚了边境受灾的民众，而后派遣使者奔赴各国，将有意结盟的国家联合起来，共同商讨灾后重建的举措。

　　一百多封信寄出去，既有直白说响应和拒绝的，也有不想掺和而举棋不定的。

　　狄娜没有勉强，只是恳切地言明了肯弗伦可以为他国提供援助的态度，倒是让许多居中摇摆的小国家有了结盟的意愿。

　　互帮互助，你来我往的才能走得更远。

　　缓过劲来后，世界范围内就掀起了一阵探究黑雾成因的研究浪潮。

　　从萨基尔小镇连滚带爬逃出来的迭戈·莫雷诺立马来劲了，掏出早就润色好的研究报告，顺便友情“荣获”了前任烬霜城的荣光骑士团长布里奇特·廷代尔的举荐，一下子就占据了各个日报的头版。

　　文章对黑雾的分析在几个月前看来相当离经叛道，而现在，里面的观点正在一个个被证实。

　　包括迭戈·莫雷诺认为黑雾是星球纠错机制的大胆发言。

　　这下，寂寂无名的中年魔法师立刻引起了各界研究学者们的注意，连带着死魔法这一从前小众的研究分支都有了热度，吸引同好共同成立了死魔法师研究协会，并推举迭戈·莫雷诺担任首任会长。

　　可能是真的体验过了生死攸关的滋味，他的心态没以前偏激了，在那篇传播度甚广的文章标题下，迭戈·莫雷诺竟然抛下了吝啬本性，大方地署上了好几个共同研究者的名。

　　廷代尔不仅在上面看到了自己，还有珂伊伯和奥尔特。

　　她不由得失笑，津津有味地读完所有内容后，她放下魔法日报，戴好兜帽，转身步入克里克镇的阴影之中。

　　圣灵教的许多神职人员都被派遣到受灾严重的地区，抚平居民心中的苦痛，她却婉拒了更高的职位，自请继续当死灵猎人，游走于黑暗，以另一种形式守护骑士的誓言。

　　曾经的圣地已然崩塌，她不再对神职抱有任何期望，就算永远也无法近身沐浴女神之恩泽、觐见女神之神血，她也仍然向往光明。

　　神明自信仰中诞生，其神职应该围绕着普罗大众呈现，方为彼此之因果。

　　仍然信仰万木之神洛斯·珀灵的赛比亚，独自前往了伊丝缇大森林继续学习，既是为了摆脱那无需留恋的家族，也是为了探求未来的道路。

　　他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远离家乡的森林深处，听见故友的名字。

　　在遍寻不到的感伤中，他又从路过的精灵——自称是珂伊伯最好朋友的坎特翁斯口中得知，他的故友很快就会回来的。

　　坎特翁斯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道别时互相保证了“再见”，这是朋友间一定会遵守的承诺。

　　谁知那个老好人似的光明系魔法师竟然激动地反驳道：“我才是珂伊伯最好的朋友，我们认识的时间比你久！”

　　“可是我们共同度过了很多危机，羁绊更深，你那只是小孩子过家家！”坎特翁斯不服气地回应道。

　　闹到最后两人还差点打了一架，惊扰了整个梅洛恩部落，被闻讯赶来的埃沫茜一人训了一顿。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匆匆流逝于掌心，过去不敢直视的光阴岁月竟成了抓也抓不住的东西。

　　八年过去，即将五百五十六岁的奥尔特不再维持着亘古不变的容貌，受到“真心所爱”的洗礼，他切身体会到了岁月流淌于身心、生命逐渐步入死亡的感觉。

　　珂伊伯今年二十六岁，应该会变化更多吧。

　　作为管家的加莱提亚女士带着艾温庄园回利德拉半岛养老去了，他的身边，如今只有飞来飞去的眷属还能算聊天的对象。

　　胸口充盈起来，却还是因为少了一个成天问东问西的声音，总是空落落的。

　　那枚来自四代血族的心脏让他几乎重获新生，他感受到了从前数倍难忍的孤独……和思念。

　　如今血族各方僵持，估计很长时间不会再来找麻烦，奥尔特的眷属们喜不自胜，记录消息递给主人的口吻都轻快不少。

　　抿了一口加了两大勺糖的橘子汁，奥尔特摘下眼镜，眼神习惯性地飘向窗外，陷入短暂的放空之中。

　　这将是今天阅读的最后一封信，接下来，他打算写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为坐镇乌坦斯宫的狄娜叙述这段时间的见闻和猜想。

　　二十多年前，黑雾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又在八年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目前普遍的理论和当初奥尔特设想的大差不大，基本认为是地狱的晶蓝魔力中和了黑雾，补足了尘世的拼图，让整个生命体系进入了良性的循环状态。

　　晶蓝魔力可以化作流体存在，这实在太独特了，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效力都很正常。

　　然而对许多难民来说，失去亲人、背井离乡的伤痛，恐怕这辈子也无法消弭。

　　直到黑雾彻底退去，危机真正解除，所有人心里的大石才落下，于是民间立刻组织了收敛尸体的队伍，万幸在出发前被狄娜拦下了。

　　说出来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受灾地区的满地死尸很可能充斥着巨量的污染，普通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也许撑不过一天就染病了。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事情同步给圣灵教，请他们先一步派遣光明魔法师前去祛厄消灾。

　　奥尔特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于是和狄娜暗中联络了一番，先一步赶在圣灵教前多多打探黑雾的线索。

　　他本是想练练自己日益生疏的魔法技巧，结果居然真的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那些倒在黑雾中来不及逃跑的生灵，似乎并没有真的死去。

　　八年多以前，他和珂伊伯在修维娅大陆上空见到的半透明灵魂是残缺的，所以无法投入轮回，这早就被魔法界证实了。

　　包括奥尔特本人都想着在危机解除后，再找方法将其送入冥河往生，却没有想过，这些灵魂本就没到死亡的时候。

　　多年过去，那些倒下的身体不腐不坏，倒有点像传闻中的神殿骑士。

　　奥尔特检查那些像是陷入沉睡中的躯体，发现他们衣服上被打湿的地方仍然湿润，就连海上航行的船只都停留在被黑雾吞噬的位置。

　　黑雾宛如一枚时钟时针，将包裹其中的所有东西牢牢锁住，定格在了某一瞬间，只有在散去后，才重新被纳入星球的时间流动范围内。

　　黑雾的是无意义的虚无，而地狱最初所代表的是野性的混乱。

　　他们有点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在阶级与发展固化的地方打破规则，在混沌无序的地方建立秩序。

　　结合阿瑞斯递过来的消息，奥尔特怀疑，游荡灵魂残缺的部分化作了影子，流向了地狱。

　　地狱的裂缝有恶魔能进出，就必然能进出灵魂。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就还有救，灾难造成的伤亡将会远远小于预期，无数破碎的家庭可以得到挽回，人口锐减导致的文明退步也能迅速缓和。

　　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要快。

　　他第一时间就写信告知了珂伊伯，回信提到，地狱的异常能量体有活跃的趋势，也正是因此，他们染上了些许晶蓝魔力。

　　“两边的灵魂状态是同步的……如果你的猜测正确，那么他们也许能成为两界交流的第一批使者。”

　　晶蓝魔力是一种十分有用却也很危险的魔力流，总是堵在地狱也不是个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扩大魔法的受用群体、缩小所有魔法的影响力，简单来说就是建立耐受机制。

　　格威创造的“提高周围空气的对魔传导率”的咒语在奥尔特的改良后，有了更亲民的用武之地，在定点试用的区域大受好评，于是推广开来，成为了魔法学原理的基础之一。

　　经过几年的铺垫，珂伊伯认为，是时候放松棱镜的通行规则了——即在活物流动的基础上，增加魔力流动的通道。

　　讲完正事，珂伊伯的笔迹就松快了下来，飞扬的线条像一只只小鸟，叽叽喳喳地道出了自己近期在地狱做的事。

　　他正在大力发展教育，引入世界通用语，像他从前做的那样一点点吸收全新的知识。

　　同时改善农业也很重要，他时常跑去领地各处调研，根据各地气候发展不同的种植业，继而产出特色粮食，让不善战斗的恶魔们有别的出路等等。

　　在实力至上的地狱，他却坚持关注弱者的处境，几年下来，领地里的质疑声已经小了很多。

　　刚到那边的时候，珂伊伯可是靠着一把光刃硬生生将声望打下来的。

　　虽然八年间一次都没见过，但珂伊伯愈发成熟的心境已然跃动于字里行间。

　　这个一点就通的少年积极地吸取着养料，他曾想肆意修剪的小树成长为了能够为世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信上偶尔流露出的思考越来越深刻，仅仅是用笔书写的三两行文字，就能让他读懂、靠近对方的内心。

　　思维上的融洽使得他们的灵魂一直保持共鸣，这是无止境的孤独里唯一能感到安慰的消息。

　　想起珂伊伯交代“向几名物理学家与光明魔法师讨教，如何改良光力发动机”的请求，奥尔特加快了书写的速度，在脑海中检索起了相熟的各界名人。

　　又是一个上午过去，奥尔特吹干墨迹，将信交给眷属，走向了阿瑞斯在彭特宫的住所。

　　这个曾经居住了数十名国王的建筑群，不再是王室成员的居住场所了。

　　主宫的松石厅一角被展翅翱翔的瑟琳娜撞出了一个大口子，狄娜大手一挥，直接将其改造成了尘世与地狱的交流中心，定期开放参观及知识普及会，向大众直白地袒露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阿瑞斯的亲信下属在八年间陆续来到了尘世，主导大部分的洽谈工作。

　　托宣传工作做得好的福，恶魔这一远古种族并没有引起尘世太大的排斥，对街上偶尔能看见的蓝色皮肤，仰恩城的居民从一开始的好奇很快转为了平静。

　　世界之大，什么稀奇的种族没有？只要不打起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奥尔特这回来找阿瑞斯，是为了解决灾民灵魂残缺的问题。

　　时间流逝恢复以后，长期没有灵魂主宰的躯体便会像真正的尸体那样化为枯骨，他们必须尽快给灾民的亲属一个交代。

　　这几年，阿瑞斯频繁往返于尘世和地狱，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在苍老的外表下思维仍然敏捷，短暂地思考片刻就反对了奥尔特的方案。

　　“你想送一批沉睡的居民进入地狱，再把其他残余的灵魂送出来……”阿瑞斯在房中踱步，声音拖得很长，“你说和灵魂以及家属沟通，怎么沟通？就算真的同意，要在地狱待多久、后悔了怎么办，这些你想过没有？”

　　准备做得充足，奥尔特按着问题的顺序一个个解答了，结尾又地补上一句：“亚恒已经整理出了名单，就当是异界旅游，有导游有接送，我会护送他们过去。”

　　“……？”

　　阿瑞斯挑了挑眉，背着手打量他，“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你是做足了准备想让我松口？”

　　八年来，奥尔特没再提过去地狱的事，阿瑞斯知道，他是个克己的人。

　　在这个节骨眼挑明，想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听着这顿调侃，奥尔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尘世的步调走上正轨，于公于私，我都该过去看看。”

　　阿瑞斯盯着奥尔特瞧了半晌，努了努嘴道：“好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进了地狱，你就不再是永生的血族了，任何一束裹挟了晶蓝魔力的风都足以将你杀死。”

　　“您不必担心。”奥尔特的眼神虚虚地望向窗外的天边，那里是血族洛什城的方向，也是他第一次遇到白衣使者的地方。

　　在母亲肚子里成为血族的他，从根本上来说被初拥得并不完全。

　　他的身体会生长、他的鼻腔有呼吸、他的心脏会跳动，他还有着冷血的死灵生物难以理解的复杂情感，种种迹象表明，他早就脱离了永生的囚笼，是一个有生命和血肉之躯的生物。

　　“真心”玫瑰的名字早就给出了答案。

　　在有一颗能感受爱、给予爱的真心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需要神明的救赎。

　　他突然陷入沉默，记忆中那名白衣使者的面容，无论怎样都记不清了。

　　阿瑞斯等了半天不到下文，便自顾自地收拾起东西：“一意孤行，到时候自己去和珂伊伯解释吧，我管不了你们。”

　　“你先别那么迫不及待，咱们还需要调试棱镜的参数，模拟出普通人也能承受的压力……”

　　“二位要去地狱的话，就帮我把这个带给珂伊伯吧。”

　　一道沉稳的女声从门外就传来，来人提着箱子看向阿瑞斯：“阿瑞斯阁下，您别太操劳了，万事有我们年轻一代扛着呢。”

　　狄娜勉强扯了扯嘴角，面上有些不安，“箱子里是我找圣灵教讨来的资料，有神殿骑士消失的始末，以及有关忒弥卡希尔的神迹降临的记载，最关键的圣水我只能弄到希弗尔大教堂使用的级别，其他的让他自己瞎琢磨去吧。”

　　“……看你们这幅表情，难道也收到了信？”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子思维可真够跳脱的，罢了……无论他要做什么我都不会袖手旁观，我可还等着和他的剑术比试呢。”

　　三言两语交代了来意，狄娜又来去如风地走了，身为一国的女王，她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

　　阿瑞斯察觉到了不对劲，试探着问：“你……收到了？”

　　“没有。”

　　奥尔特的语气很轻，像是猜到了信的内容，却不甚在意。

　　他们始终有个疑问——自始至终藏于幕后的神祇会不会只是臆想，而信仰就只是普通的信仰呢？

　　“他想要的答案，恐怕很难找到。”奥尔特慢悠悠地整理衣褶，“你我这样的寻常人，敬今天、敬昨天、敬明天，仅此而已。”

　　阿瑞斯笑着摇摇头：“寻常？这个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是……”

　　说着说着，他的笑容渐渐隐去，一个堪称荒谬又有几分合理的猜想在心中成型，他的嘴张了数次，最后还是化作怅惘的叹息。

　　珂伊伯年轻，所以事事力求脚踏实地，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黑与白的界限早已混淆，真真假假已经很难看清了。

　　更高维度“存在”的形式，以他们的掌握的发展水平来说，实在难以理解，那倒不如论证随心，把握当下。

　　奥尔特起身告别，身影渐渐隐没于在昏黄的夕阳里。

　　不管世界如何变迁，朝升夕落的太阳都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对它来说，这一天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平淡。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虽然读者不多，但是感谢每一位阅读到这里的你！接下来还会有一篇番外，是地狱中的小插曲，也许还会有奥尔特母亲的经历作为补充，但是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写出来……总之，千言万语道不尽感谢，下篇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