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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竹筒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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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晴,好年成!”
天光未亮,农人们已扛着耒耜,哼着曲儿走向田间,都想赶早忙完活计归家过节。
皇宫和高门府邸也早早准备起了迎夏礼。天刚破晓,皇帝便着绛纱佩赤玉,率百官赴南郊祭祀。
待銮驾出了宣德门,大大小小的街市也逐渐热闹起来,街头巷尾陆续响起各色童谣。
“立夏秤人轻重数,秤悬梁上笑喧闺。”
“立夏吃蛋,石头踩烂。”
“……”
待到巳时,皇帝登繁塔远眺皇都之际,州桥雅集亦准时启幕。
州桥位于贯穿东西的汴河与横贯南北的御街交汇处,距繁塔不过三里,周遭酒肆商铺密布,是汴梁最热闹的地界之一。
此刻桥畔禁军肃立,五六位翰林待诏抚琴而坐。为首的喻允羲面如冠玉,一袭鹤氅临风而动,左手执紫毫游走素绢,右手持竹筒仰颈痛饮,须臾间一幅《汴河夏市图》已跃然纸上,观者莫不倾倒。
“大襄繁华名不虚传。”有外邦使者操着生硬官话赞叹。
周遭百姓顿时挺直腰板,面泛红光。
琴音渐歇,喻允羲落笔悬腕。指腹在竹筒"傅"字纹上轻旋,榫卯应声咬合。他将竹筒往腰间丝绦一挂,整衣肃容,领着众人朝繁塔方向行叉手礼。
待礼毕,两名侍者抬起桌上画卷徐徐展开,只见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连香车绣帷间贵女执纨扇的纤指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那女子正捧着刻"傅"字的青竹筒,檀口含着芦管轻啜,杏腮飞霞的模样,恰似画上添了活色。
“收傅家竹筒咯,收竹筒咯!”
等到州桥封禁解除,众人意犹未尽间,有几个小乞儿背着荆筐跑过桥上,高声吆喝。
“收竹筒作甚?”有刚入城的外乡人好奇打听。
“您来我们这儿竟不知清竹酒?”当即有三两本地人围上,其中一个还主动解下腰间竹筒,“您瞧,按这儿饮酒,松开挂腰,半滴不漏。”
“真精巧。”那人接过细看,“只是不知价钱——”
“生酒价。”另一人扬眉竖起三根手指,“而且三只竹筒便可换傅家木牌,三牌又能兑新酒。”
“真不愧是天子脚下。”外乡人摇头感慨,“不过我昨日怎未在明月楼瞧着这样的好东西?”
“哈哈哈,走,带您去傅家脚店开开眼。”
“脚店?!”
众人说笑拥着那外乡人离去。而他们方才驻足的酒楼上,一只竹筒"啪"地砸在地上。
“这种劣酒酒市井村夫喝就算了,他们居然也如此自降身份!”万钰儿一口银牙恨不得咬碎,“这个喻允羲,真是昏了头!”
才开市半天,汴梁城里几乎人手一个竹筒。
别说普通百姓,就连那些游园迎夏的达官贵人,明明带着银杯玉盏,也都捧着这竹筒不放。
竹筒的榫卯设计是特别,但真正让这些人跟风的,是突然兴起的一股潮流——现在汴梁城里,要是没喝过清竹酒,没拿竹筒上街,简直就落伍了。
“跟贱民喝一样的酒,简直辱没门风。”万钰儿别开眼不看街上那些竹筒,脸都气红了。
同屋人赶紧附和,“就是就是。”
“要是里面装的是好酒也就算了,现在多掉价。这傅雾枭也是蠢的,不装……”随着万钰儿一记眼刀,话音戛然而止。
“好姐姐,您真甘心看那傅氏得意?”古怪氛围中,有与万钰儿交好的凑近耳语。
万钰儿眉梢一挑,轻摇蒲扇:“你有什么好主意?”
*
九百五十六文。
傅雾枭搁下笔,舒展了下筋骨。这仅仅是今天半日的进账,已抵得上寻常小酒肆几日的收入。
照这个势头,虽说正店的资格一时半会拿不到,但玲珑相中的那间二层脚店,估摸着个把月就能盘下来。到时候搬出褐衣巷,住进独门独院,玲珑能重新种毒草,祖母能……
傅雾枭越想越开心,迫不及待地重新提笔,在账本空白处细细盘算起来。
襄人虽好酒,却也不是人人都贪杯。今日能有这般进项,多半是沾了立夏饮酒的习俗。不过这竹筒的新鲜劲儿,撑到端午应该不成问题。到时借着雄黄酒的风俗,定能再赚上一笔。
虽说到时各大酒楼请的能工巧匠想必也已仿制出兄长的机关,他们这独家的优势便也没了。但只要这期间攒够盘新店的钱,自可再想新的出路……
傅雾枭正算得起劲,外头突然吵嚷起来。
她收好账本出去一看,只见猴子等一众小乞儿正跟一个壮汉拉扯着一只竹筐,憋得满脸通红。
她刚要上前,那壮汉突然撒手,几个孩子顿时摔作一团。他们顾不得疼,手忙脚乱地把散落的竹筒往筐里塞,年纪小的这才喊着痛哭嚎起来。
傅雾枭连忙过去查看,就听见旁边看热闹的妇人忍不住嘀咕:"大老爷们跟乞儿抢东西,真不嫌寒碜。"
“我五文钱收一个竹筒,比他们给的多多了。这位客官都答应卖给我了,是这群小叫花子硬抢。”那壮汉理直气壮地嚷道。
猴子一骨碌爬起来,嗓子都喊劈了:“这明明是我们傅家脚店的竹筒!”
"卖出去的货就是别人的,我们花钱买货天经地义。"那壮汉说着竟伸手戳向傅雾枭的脑门,"倒是有些黑心商贩,专骗小叫花子当苦力,赚的银钱可曾分过他们一文?能出来抛头露脸的女人家果真蛇蝎心肠——"
“不许你污蔑我袅袅娘子!”猴子挥着拳头就要扑上去,被傅雾枭一把拽住后领拎了回来。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也听明白了,分明是有人要断她货源——想必不仅收购竹筒,恐怕连帮她加工竹筒的匠人和卖竹子的商贩都已被收买。
“你们不也收了一筐竹筒?他既想买,便一并卖给他。”傅雾枭朝猴子递了个眼色。
猴子立刻会意,挺起胸膛走上前:“喂,只要是竹筒你们就收?可别耍赖。”
"风月酒楼向来说一不二!"那汉子借机高声宣扬,"五文钱一个傅家竹筒,有多少收多少!"
风月楼?
傅雾枭扯了扯唇,朝店门口忧心忡忡的母亲和花娘子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从屋里取出一面新制的彩旗,利落地挂在"清竹酒五文一筒"的招牌旁边。
彩旗上赫然写着:"竹筒回收五文一只"。
“五文钱买清竹酒,可堂饮两碗,或带走一筒。”她高声吆喝,“如今竹筒能卖五文,岂不是白送酒喝?要买的趁早啊,竹筒不多了!”
众人顿时一哄而上,猴子带着几个小乞丐立即帮腔:"白喝酒咯!白喝酒咯!"
那壮汉见自己反给傅雾枭招揽了生意,冷哼一声,脸色铁青地抱着竹筒离开了。
傅雾枭趁机拉过猴子,在他耳边低语:“跟上他,看看能不能查出背后之人,小心行事。”
“娘子放心。”猴子应声便窜了出去,险些与玲珑撞个满怀。
玲珑顾不上唠叨猴子,抹了把汗快步走到傅雾枭身边:“那几个竹商疯了似的,宁可赔钱也要毁约。工匠们也是,突然都说身体不舒服,肯定有人在背后搞鬼。”
傅雾枭听完她的话,把刚才的情况和自己的猜测简单说了说,然后握住她攥紧的拳头:"既然他们想买,咱们就把剩下的竹筒都卖给他们,还能省笔酒钱。"
"这群王八蛋就是存心恶心人!"玲珑气得直跺脚,"想好好做生意怎么就那么难。就怕有小人买通工匠,凛郎只能亲自加工筒口机关,这些时日没睡过一个好觉。如今竟五文钱便给贱卖了!”
“风月楼开在御街,要打擂台也该找樊楼,犯不着针对我们这种小脚店。想来是有人买了他们的名号行事。”傅雾枭冷笑道:“既然对方那么有钱,这件事自然不是五文可收场的。”
“袅袅,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炒。”傅雾枭看向玲珑,素来淡漠的双眸罕见染有怒意,“将竹筒的价格炒上去。”
“我要他血本无归。”
*
夜幕低垂,汴梁城的灯火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明明灭灭,像被谁随手撒了一把碎星子。远处银河横贯天际,倒与人间灯火遥相呼应
傅雾枭抱膝坐在飞檐翘角上,夜风掠过时,一件薄衫轻轻覆在她肩头。
“猴子探到什么了?”玲珑挨着她坐下,脑袋轻轻枕在她肩头。
傅雾枭望着天边明月,闷声道:“他说……那人叫马车里的主子‘安国公’。”
“你的反应和我想象中不同。”
“汴梁凡能数得上名号的酒楼,哪家背后没站着个朝廷大员?哥哥查过,风月楼的背后是枢密使。”傅雾枭垂下眼睫,唇角扯出个自嘲的弧度,“放眼大襄,能让枢密使给面子的又有几人?”
所以哪怕猴子没探到,她心里其实也早有了答案。
玲珑静默片刻,轻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指——你知道是他后,似乎又失去了愤怒。”
傅雾枭一怔,又听她继续说:“下狱、黥字、当众羞辱、还有那些明面上、暗地里的算计,哪一桩不是下作手段?若是从前,你早来找我要毒药了。可如今——"她顿了顿,"你却在退让。"
“袅袅,你我都清楚,真正害他流放的不是你,甚至不是幕后之人,而是先帝。是他手中兵权让官家生了忌惮,即便没有那件事,晏氏也难逃一劫。”
“你们之间,该清了。”
傅雾枭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嫂嫂,我知道了,我再想想。”
“早些休息。”玲珑站起身,才抬腿忽又转身,“对了,子乐今日跟我说,万钰儿那个傻儿子在向人打听他们的身世。”
傅雾枭双瞳孔骤缩,良久后,夜风裹着一声长叹消散在檐角。
一夜难眠,次日天才微微亮,傅雾枭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姑姑,喻小容来了。”
这是跟着玲珑叫的。
喻允羲今日穿了一身玉色宽袍,倒是随性。手上拎着一只紫竹食盒,笑眼弯弯:“七家茶,夏不疰。我来问袅袅讨平安了。”
七家茶亦是汴梁立夏风俗,将开春的新茶与青梅、朱樱等物同煮,再互赠邻里,以乞平安。
若家中有垂髫小儿的,还会让他们捧上茶瓯,挨家挨户讨茶嬉戏,这亦是傅雾枭他们儿时最爱做的事情之一。
“立夏早过了,我这儿只有立夏酒。”傅雾枭笑着退后两步,给他腾出一块干净地方。
褐衣巷泥泞难行,富贵人家爱穿的拖地锦袍和透气锦靴尤其不适合。但喻允羲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一脚跨过青苔水坑径直走到傅雾枭身旁。
昨日实在抽不开身,想着你近日事忙,特意让人今晨重煮的。"他抽开盖子轻敲盒身,"里头的配料,保准合你心意。"
傅雾枭一愣,余光瞥见盏底压着对折的宣纸,随后便听喻允羲咬耳轻笑道:“家父素爱竹器,不止城郊有几处竹园,同匠人关系也不错。”
汴梁城的消息,传得果真快。
“子容……”傅雾枭附耳低语几句。
喻允羲眼底倏然亮起:"我立刻去办。"
"有劳了。"
"你我之间,何须客套。"他将食盒塞进傅雾枭手中,转身时衣袂扫过地上水洼,转眼便消失在巷口晨雾里。
傅雾枭目送他离去,正欲转身进屋,脚步忽地一滞,视线自地上水洼倏然上移,正好对上墙头晏籍鸣深不见底的眼眸。
呵,嫌地上脏,改走上面了。
傅雾枭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还未出声,他已纵身跃下。玄色外袍笼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傅雾枭护着食盒连退三步。
“你什么时候爱喝茶了?”晏籍鸣喉间滚出一声冷嗤,手中白瓷泛着寒光:“我分明记得你独爱这壶青梅酒。”
傅雾枭毫不犹豫地抬手打去,酒壶应声倒地时,她听见晏籍鸣沙哑的声音:“傅家这些年问诊的郎中,如今都在我府上。有趣的是,非但无人知晓傅夫人有孕,反倒听闻……”
“傅夫人患有不育之症。”他忽然逼近,呼吸扫过她耳畔,“你兄长,似乎只有一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