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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凤神大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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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底的气温持续上升,人们的耐性也渐渐地被毒辣的日头炙烤得所剩无几。
有人开始破口大骂,骂这什么鬼天气,一大早的就热得简直要把人当红薯来烤;骂老子娘没能将他生在富贵人家,为了这什么破宝藏眼巴巴地从老远的地方赶过来,啥影儿都还没见着呢就先流了一身的汗搞得浑身上下臭哄哄的;最后甚至有人骂起凤人来。
“什么狗屁不通的凤神!不是早在十二年前就被人灭族了么?又从哪冒出来一个凤神?不会是哪个江湖骗子撒的弥天大谎,成心将我们骗到这里来的罢?再说了,要真还有个什么狗屁凤神,那还不早夹着尾巴躲起来了还敢出来搞什么凤神大典?他难道不知道这江湖上多少人等着……”
声音突兀地停止了。
众人疑惑地转头望去,寻找那个刚刚还口出恶言的人。但是那人却凭空消失了,找不到了。
紧跟着有人惊叫起来:“快看哪!大家快看!他死了!他死了!”
众人顺着那人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人的身前空出了一小片空间,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脖颈处有一道细长的伤痕,正汩汩地淌着血。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仍保持着说话的口型,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此人正是方才口出恶言咒骂凤神的人。
有人弯下腰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复又站了起来,摇头道:“死了!”
谷底刹那间一片死寂。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尸体周围的几个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那几人感受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的压力,手忙脚乱地澄清自己:“不是我杀了他!不是我!你们要相信我!我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杀他要干什么?”
名城等人离得远,正想叫个人过去看看,忽地察觉到背后有道灼人的视线。
他心头一跳,缓缓转过身去。
玉指峰的峰底,是一大片山岩,这一大片山岩比谷底要高出许多,越接近谷底的地方越低,坡度渐缓,形成一个天然的平台。
此时平台上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高大挺拔,宽肩窄腰,五官线条棱角分明,两道浓眉下一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名城。他的眼角斜飞,寒芒四射,静静盯着人看的时候便带上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气势。
谷底的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摄人的气魄,纷纷回转身来望向平台。
没有言辞能形容名城此刻的心情。
时隔十二年,终于再次见到这个人,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浓眉大眼、神色间不时透露着少年意气的懵懂少年,此刻平台上站着的这个人,淡定沉着,气势如虹,眉目间是与当年那老凤神如出一辙的摄人气势。
他心中陡生一个念头,他若是那老凤神,此刻定也是含笑九泉、此生无憾了。
是啊,看看平台上的这个青年人,放眼江湖,有几人能有他这份定力、这般气魄?
名城身后,当年曾在凤岭见过蓝放的人也都一眼不眨地盯着蓝放,众人都和名城一样的想法,老凤神当年在最后关头送走的人,果然不简单!
而其余人却是在想,这人是什么时候到了平台之上的?谷底这么多的英雄好手,居然无人察觉?这种身法简直到了神出鬼没的地步!这人是谁?难道他便是凤神?
那青年男子冲谷底众人拱了拱手,淡淡一笑,沉声道:“在下蓝放,见过各位英雄好汉!”
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殊无笑意。他的目光缓缓自谷底众人面上扫过,虽是在炎炎夏日,烈日当空,众人却都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绝大部分的人都急急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怕一不小心就中了他的招,被那传说中的摄魂术给摄了魂魄。
名城上前一步,拱手回了一礼,目注蓝放,良久方长叹一声道:“原来你叫蓝放!想不到十二年后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既然再次相逢,当年的事便已撕开了面纱,无须再遮遮掩掩了。他说了这句话,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便是当年那群蒙面人中的一员。
蓝放唇角一扬,“我知道你们不想见到我,嗯,不对,应该说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我。”他冷冷一笑,又道:“不过,我们兄妹俩却是极想早日见到各位英——雄——好——汉啊!”
他故意将英雄好汉四个字拖长了说出来,在众人耳中听来,他这话简直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名城半晌无语。
再次面对老凤神的后人,他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当年血洗凤岭,他们本就问心有愧。凤人草菅人命,作恶多端,是该死。但他们的做法却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他们利用一个女子的感情骗得了秘道的入口,在除夕之日偷袭凤岭,并最终导致了凤人的灭族。
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梦里那一排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尸骨,那一个个跪在老凤神身后的男女老少,那个不足二十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将药粉撒在族人的遗体上,看着那些尸骸一具具地冒着青烟散发着恶臭变成一滩滩尸水,看着老凤神那至死仍屹立不倒的遗体,他也曾一次次地扪心自问:错了吗?错了吗?
是的,每一个活着回来的人都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问自己:错了吗?错了吗?
于是,一次次地告诉自己:没有错!没有错!那些凤人,他们该死!在他们手底下死去的无辜性命数不胜数,不杀了他们不足以告慰这些无辜性命的在天之灵,不杀了他们将有更多的人成为凤人的刀下亡魂。
但是,那些妇女孩子呢?他们难道也该死?我没想杀他们……可他们却因我们而死……凤人是该杀,可是他们该被灭族吗?逃出去的那几个人,该放过吗?放过了他们,他们是不是终有一日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矛盾啊,愧疚啊,恐慌啊,时时折磨着他们,令他们受尽煎熬。
是的,他们问心有愧。可是尽管问心有愧,还是要来,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总不能因为问心有愧而躲避一生,也不能因为问心有愧而放任凤人再次搅扰平静多年的江湖。
名城抬头直视着蓝放的眼睛,沉声道:“当年的事,我们各有立场,孰是孰非老夫不想妄下定论。你今日将众位兄弟召到此处,是何意?”
蓝放笑笑,冲众人又拱了拱手,缓缓道来:“各位,十二年前本是我凤人第十九任凤神继位之日,但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一年的凤神大典便没能如期举行。今日正是又一轮的八月十五,在下特地将此消息告知天下,只为了邀请天下英雄豪杰与我凤人一同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
他现身至今,说的话没有半句提及宝藏一事,底下的人大部分是在江湖中行走的江湖豪客,多数人大字不识几个,什么礼数规矩全然不懂,此时见蓝放在平台上说来说去却始终不曾说到重点,便有人忍不住大叫出声:
“你们要搞那什么劳什子凤神大典俺不管!谁爱做凤神谁去做!俺辛辛苦苦从千里之外赶到这里只为了那山上的宝藏!俺只要宝藏!小子,你不是说要在今日开启宝藏吗?俺跟你说,别的废话都不必多说,你先把这宝藏的入口给打开了让俺们进去开开眼,等会儿你们要举行什么凤神大典龙神大典都由得你们去做,爱搞多久搞多久,没人有那闲功夫去管你们这些凤人要做什么!”
此话一出,倒有不少人跟着附和起哄:“是啊!不是说要开启宝藏吗?哪来这么多废话!谁要当凤神是你们凤人自个儿的事,要举行什么凤神大典回你们凤岭办去!这会儿还是赶紧把宝藏开了让我们进去,看在宝藏的份上我们也不追究你们以前的事了!”
说着便有人朝着平台大步行去,其余人见有人上前,唯恐落了后被人抢了先机,也一拥而上。
名城皱眉喝道:“各位!何不等他把话说完再做打算!”
但此时众人都已为即将得到的利益冲昏了头脑,哪有人肯听他的话?一时间又有更多的人挤上前去。
蓝放面不改色,稳稳站在平台上,从高处俯望着台下渐渐涌上前来的人群。眼看最前头的人就要踏上平台,他才不慌不忙地对着众人微一扬手,前头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白茫茫的东西自眼前掠过,紧跟着便是砰砰砰几声闷响,刚刚抢上平台的人一个个从台上倒栽下来。
后面的人见势不妙,大叫一声“有毒”,急急忙忙地往后便退,结果前头的人和后头的人撞在一起,摔成一片,又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没命地往回跑。
紧跟在最前头几人身后的十余人来不及撤退,也吸入了不少毒粉,很快地又有十几个人倒在平台下。
那些侥幸逃回谷底的人惊魂未定,眼睁睁地看着平台下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人,也不知那些人此刻是死是活。好一会儿才有人破口大骂:“你们凤人就会玩阴的!不敢和我们好好说话,就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蓝放哈哈大笑数声,面色更冷了几分,“是谁不好好说话的?我凤人世代深居山林之间,虽然没有读过什么诗书,尚还懂得为人不可喧宾夺主,既然是在下将各位请到此处,在下自然便可算得此间主人,你们不等主人将话说完便想胁迫主人,居然还敢恶人先告状!哈哈哈……当真是可笑之至!”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不错,他们方才确实起了恶念,妄想将此人拿下,令他交出宝藏的钥匙好快些开启宝藏,却忘记了此人可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凤人!
名城暗暗摇头。这些江湖人物真是利令智昏了,竟然忘记了凤人的狡诈阴狠,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他回身冲谷底众人拱了拱手,沉声道:“各位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我们且听听他有何话说。”
他内力深厚,此刻每说一个字均以内力送出,再加上谷底空旷,声音竟在山间回荡,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众人立时都静了下来,先前那些人也自悔太过心急,反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一时都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名城转过身来,看了看平台下那一二十个动也不动的人,皱着眉头道:“这些弟兄们虽是鲁莽了些,不过罪不至死……”
蓝放截断了他的话,“放心,他们不过是睡上一觉罢了,十二个时辰之后自会醒来。”
名城这才放下了心,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华羽飞便带着一众年轻弟子上前将那些人搬到一侧,又快步退回了人群内。
名城这才冲蓝放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道:“阁下尚有何话要说,我等洗耳恭听!”
蓝放盯着名城看了片刻,方道:“在下方才已经说过,要请各位英雄与我凤人一同见证凤神继位的重要时刻。至于宝藏的事,等凤神顺利继位之后,我自然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待。各位英雄好汉应该有这个耐性再等上一等吧!”
众人心中都道:不等能行吗?难道还要像刚才那些人那样蠢上前送死?其实若是众人一拥而上,蓝放一个人便是再厉害,又如何能敌得住这万千上万的人?但问题是抢在前头的人必死无疑。人人都爱惜自己的性命,又有哪个肯这么蠢先上去送死?
蓝放早已将众人的反应算准了,缓缓扫了众人一眼,又抬头望了望天上光芒四射的太阳,忽然身形一晃,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细看时,平台上已失去蓝放的踪影。
有人大叫:“在上面!快看,在上面!”
众人纷纷抬头往上望去,只见蓝放正立在峭壁的一棵松树上。那棵松树离平台约有十来丈,也不知他是如何于转眼间便到了上面的。只有少数人看清了蓝放转眼的动作,他手上有一条细长的飞抓,先前不知收在何处,身形晃动的同时,那飞抓便甩了出去,缠上峭壁上的松树,微一借力,人便如飞而上。
这份身手,当真惊人!那些看清蓝放动作的人不禁在心中自问,若是自己能否做到如此潇洒自如?
但见蓝放从腰间拔出长剑,刷刷几剑砍在松树粗壮的树冠上。枝杈纷纷从半空中掉下谷底,紧接着便见蓝放的身影从空而降,轻轻落在了平台上,再细看时,平台上已多了一块高约三尺,直径约两尺的圆木。
众人不禁惊叹出声。
不过片刻功夫,蓝放竟将粗壮的树冠劈成了这副模样!
蓝放对众人的惊叹毫不理会,只是轻轻拍去身上的碎屑,面朝玉指峰的方向,挺直了身子,肃容道:“时辰已到,请凤神现身!”
众人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
只见半山腰的峭壁上,依稀有一个人影沿着石壁在疾速向下滑行。
近了,更近了!
那是一个身着七彩凤衣的女子,一头乌黑的秀发并未束起,随意披散着,被疾风吹得向脑后直飞而去。她张开双臂,身子向前微倾,似一只凤鸟在峭壁上滑翔而来。
谷底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众人只觉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怎么可能?她是怎么做到的?从空中飞下来?难道她真的是神吗?
片刻间,那女子便滑到了峰底,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平台的圆木上。
秀发垂了下来,软软的披在两肩。飘飞的七彩凤衣也合上了翅膀,服服贴贴地落在了主人的身上。
但见她,额上画了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尖尖的下巴,皎白的肌肤,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正冷冷地俯望着万物众生。
有人失声叫道:“青儿!青儿!是你吗?”
那女子冷冷抬眼望去,一个青年男子越众而出,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张清俊的脸庞转瞬间失了血色。
那男子便是南宫玉。他没有认错,平台上的女子正是他这大半年来魂牵梦萦的梅青,只不过此时的她,再不是那个日日跟随在他身边的刁蛮丫头,她现在是凤族的神。
他与她之间,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曾经,他俩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得。而今,哪怕站得再近,那一条鸿沟却是深深地架在了他俩之间。看不见,却无形之中将两人拉得远远的,再也无法靠近。
有人伸手将南宫玉拽住了。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梅青的脸上,那张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他叫了她的名字之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掉开了视线,神情漠然,似乎两人本不相识。
他的心揪成一团,很难受。他很想有个人来告诉自己,是他认错了,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不是他的青儿,不是那个爱笑爱闹爱耍小性子的青儿,而只是一个凑巧和青儿有着同样的一张脸的与他毫无纠葛的姑娘。
但是当他回过头来看着紧紧拉着他衣袖的父亲时,他就明白自己失望了。
那确实就是他的青儿。是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挡却挡也挡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梦见她躺在悬崖下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自责为何那么粗心大意地放任她一人在那悬崖下睡了一夜的青儿。
都说世事无常,今日总算真正见识到了。就是这样,当有一天你一直以来最在乎的人突然变成了你的敌人,你就会明白,世事变幻莫测。不要妄想你能提前勘破它。不到最后一刻,它不会给你答案。
他一直怀疑青儿的身份,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几乎叫他无法承受。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还是没能算到他做的最坏的打算仍然不及这个结果带来的强烈的震憾。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强极大的漩涡,盘旋着找不到出口。
又一个人上前来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转头望了过去,是苏世南。
这个结局对名城等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但对于苏世南而言,虽是意外,却又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不知道当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他们认定的小凤神居然不是小凤神,而是无意中闯入他们圈子里的梅青,但是他终于真正明白蓝忧为什么会选择自尽了。那是他们的神,她亲眼看到了她,她长大了,勇敢聪明又坚忍。她在神面前忏悔,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黄泉之路。他心中仍是痛楚难言,但是想到也许蓝忧临终前终于看到了希望,也许她最后是放心地离去的,他心中不禁又有了些许的安慰。反倒是南宫玉,只怕在这件事当中,受创最重的便是他。
他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南宫玉,偏生想不出什么话来。
看看周围的人群,显然已经有人认出梅青来了,有人大喊:“这不是年初在宁川夺得花魁的姑娘吗?怎么变成了什么凤神?”
“原来她便是凤人的余孽……难怪功夫这么好……”
“她不是和南宫玉在一起的么?怎么变成凤人了?难道说盟主府和凤人有什么秘密的协议?”
“胡说胡说!自古正邪不两立,盟主侠义肝胆,怎么会和凤人这种恶贼混在一起?”
“有没有混在一起这不明摆着的么?你没见刚才那年轻公子叫她的名字?他们早就认识了的!”
“不错不错!那公子就是江湖人称玉郎的南宫玉,他可是盟主的左右手,这么说来倒是有可能……啊哟不好!难道盟主和凤人商量好了要一起刮分宝藏里的东西?那咱们不是白来一趟了么?”
……
江湖人物素来不拘小节,有话就说,更兼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肆意挑拨,人群里到处嘈杂一片,话越说越难听,名城身后的年轻人听得一肚子怒火,偏偏名城和众位长辈静悄悄地一句话也没有,众人只得压着怒火,皱着眉头沉默以对。
此时平台上已多了个年纪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身上穿着一袭淡紫色的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挽了起来,低垂着眼帘静悄悄地站在蓝放身边。她的手上捧了个盘子,盘子上罩着一块红布,隐约看出盘子上似乎放着个头冠之类的东西。
有人眼尖,立即又认出这便是当日参加花魁大赛的季疏桐。瞧她这副少妇打扮,想来便是蓝放的妻子了。
蓝放抬头和梅青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极快地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蓝放询问地看了梅青一眼,梅青缓缓点了点头,于是蓝放转身向着北方遥遥拜了一拜,运足内劲缓缓说道:“列位祖先在上,第十九代凤神……”
“且慢!”
忽然谷外传来一声大喝,截断了蓝放的话。
蓝放浓眉一挑,转头朝谷外望去。
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谷口。
梅青眼睛一亮,清冷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这声音虽然已十二年不曾听过,但再次听到的时候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二叔!你终于来了!丫头正等着你给丫头加冕呢!
那人身法极快,转眼间便到了人群之中,人群不知不觉地让出一条道来,他沿着这条窄小的空隙飞掠而过,不过几个起落之间便到了平台之上。
紧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唤道:“爹!爹!不要上去!不要上去!”
众人只觉得一阵香风飘过,一个红色身影在众人身边掠过,身法虽然不如先前那人快,却也是相当惊人,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平台。
众人凝神望去,那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不,具体的说,那不是麻子,而是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坑,就像是用什么东西在脸上烙下了无数个坑,黑红交错,狰狞可怖,令人不敢细看。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站在他身后的是个身着粉色纱衣的女子,约莫三十不到的年纪,肤白若雪,美则美矣,眼中却似乎颇有怨忿之意。只是,这怨忿之色在看到了蓝放之后,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激动与迷惘,还有不可置信的神色。
“二叔!”
“老二!”
“二哥!”
三人几乎同时出声。
梅青站在圆木上干着急,却也只能无奈地绷着脸站着。谁让她是凤神呢?她要乖乖地站着,等着二叔给她加冕,好叫这天下的人看看,凤人的神是何等风范!
蓝放看着眼前这面目全非的人,这就是他那十二年不见的二叔,为了活下来,他这曾经斯文儒雅的二叔居然成了这副狰狞的怪模样。
他上前一步就欲对木离行跪拜之礼,木离一把将他拦住了,他抓着蓝放的双肩,又回头盯着圆木上站得笔挺的梅青看了几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未语泪先流。
是啊,怎能不激动落泪?十二年啊!十二年!于旁人,也许只是鬓角多了几缕白发,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于他凤人而言,却是几番出生入死,厉尽磨难!他本不敢妄想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们,哪知道上天眷顾,他居然还能等到这一天!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过来,亲眼看着他们的小凤神即位。
若不是秀儿拼死拼活地扯住他不让他来,他老早就到了,幸而还来得及,他要亲自给他最疼爱的丫头加冕。
蓝放和梅青也是激动万分,两人的眼眶都红了,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了。
木离低下头来拭去了脸上的泪水,这才又抬起头来看着蓝放,看得甚是仔细。
老二真的长大了啊!这份从容沉稳,这份冷静果决,可不正是大哥十二年前的期盼?尽管大哥已经看不见了,但想必大哥泉下有知的话,心中必定也是宽慰开怀了罢。
再看看那个高高站在圆木上的丫头,她也长大了,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想当年她还动不动地就伸手要自己抱抱,时不时就噘着小嘴向自己告秀儿的状呢!大哥要是能看到丫头这副模样,心中不知有多高兴!梅娘更不必说,丫头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啊!只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他心中思潮翻涌,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咬咬牙硬生生将满腹心酸与激动压了下去,他伸手在蓝放肩头重重拍了一下,缓缓道:“都长大了!都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蓝放重重地点了点头,强笑道:“二叔说得是,活着就好。”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唤道:“桐儿,快过来见过二叔。”
季疏桐答应着走上前来,唤了一声“二叔”,捧着盘子恭恭敬敬地冲着木离行了一礼。
木离安然受了她一礼,这才将她扶起,细细打量了几眼。
一旁的蓝放说道:“二叔,这十年来桐儿与我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我……”
他抬眼看了看木离身后的木秀儿,早在木秀儿上了平台之后他就已经认出了她,她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比起从前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女子的韵味,虽已到了三十的年纪,却仍然显得年轻貌美。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她的情意早已淡化如水了。
他不否认如果没有当年的灭族惨案,他俩会是一对很好的夫妻,他一样会对她很好很好,但是,十二年来发生了太多的是是非非,他早不是当年的蓝放,而她也不是当年的木秀儿了。看她的妆扮,显然也是已为人妇。
他在心中感叹世事无常,曾经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如今却已各自成家,唉,他现在只愿她能过得好,但是既然她也现了身,今日的局面吉凶未卜,他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这时,木离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老二,这丫头很好,很好……是秀儿没有这个福分。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他长叹数声,这几句话虽低,底下的人却都听清楚了。众人心中方明白过来,原来这蓝放和后面来的女子原本是一对啊!
名城等人心中亦是感触良多。
这女子显然就是当年被他们误认作小凤神的姑娘。原来她不是小凤神,而是蓝放未过门的妻子。当年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这两人便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对。一对恋人就这么硬生生的被拆散了。
他们此时已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当年是中了老凤神的金蝉脱壳之计了。方才蓝放说过“兄妹”二人,那么显然蓝放和梅青是一对兄妹,只是,这梅青当年又是藏在何处?竟无人发现她的踪迹?
他们想不出个头绪来,只能静静地站在谷底,仰望着平台上发生的一幕幕,他们那原来沉静如水的脸上,此刻却是阴晴不定,眉头深锁。
蓝放和木秀儿听了木离的话,不由自主地又互望了一眼。
造化弄人,不错,的确是造化弄人。
过往的一切闪电般自眼前掠过:他们一起在山上练剑、一起看日升月落、一起在林间嬉戏……这一切都定格在了凤神大选上他避过了她的要害反中了她一剑时那落寞无辜又受伤的脸上。
木离轻咳了一声,两人自回忆中骤然惊觉,蓝放回头看了一眼季疏桐,而木秀儿则是受惊般地回身向谷底望去。
就在那里,华羽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这个男人,她和他共同生活了七年,却还是看不透他。她自恃的聪明才智在这个男人面前也不过是胜过了那老实懦弱的绿桥几分,她从来就不觉得这个男人会爱上哪个女子,但是她却是难以自制地爱上了他,想要独占他,想到想要杀死他身边其他女子的地步。她知道,蓝放对她早就成为了过去,而华羽飞才是她的现在和将来。
但是,就在刚才,她居然当着这成千上万的江湖人物的面,和另一个男子这么“深情”地对视了那么久,华羽飞会怎么想?想起华羽飞不知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她心中就慌得厉害。
不过她还是很快地镇定下来,在旁人眼里,她只是转了个身向谷底望了一眼很快便又回过身去低下了头。这个江湖中除了父亲和华羽飞的家人、手下,没有人知道她是华羽飞的女人。她不能在众人面前露了底细。
木离暗叹一声,两个孩子都已各自成了家,都说这姻缘天注定,他俩人怕是一开始的时候就已被月老掐断了红线的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拍拍蓝放的肩,低声道:“老二,时辰已到,不要再耽搁了。我们……这便开始罢!”
蓝放点点头,拉着季疏桐退了几步,站在木离身后。
木秀儿左右看看,又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梅青,咬了咬唇,恨恨地在心里诅咒了几句,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到了蓝放另一侧。
木离抬头看了看梅青,她似是被亲人遗忘了一般独自默不作声地立在圆木上,颇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他心中不禁暗笑,这丫头倒是比儿时沉稳了不少,若是往日,怕是早就扑上来像八爪鱼一般缠在自己身上了。
他摇摇头,冲梅青微微一笑,方转身冲谷底众人抱拳道:“木离来迟,抱歉让各位久等了!继位大典马上开始,还请各位耐心等候!”
说完,木离冲季疏桐招了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
季疏桐忙恭恭敬敬地走到木离身边,低下头,举高了手中的银盘。
木离掀起银盘上的红布,一顶银色王冠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银冠正中,那颗硕大的凤珠正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灼目的光芒。他轻轻抚摸着那颗凤珠,手微微有些颤抖。正是睹物思人,见到了凤珠,就仿佛又见到了老凤神,他那粗犷的笑声仿佛犹在耳边回响。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顶银冠,腰背挺得更直了,大步走到梅青跟前,仰头望着梅青,朗声道:“请凤神戴上王冠!”
梅青微微一笑,慢慢地弯下腰来。
木离将王冠轻轻地、慎重地戴在了梅青的头上,又自怀中摸出一根翠绿色的羽毛,轻轻别在了梅青的王冠上,就斜斜地别在那颗凤珠后面。
这羽毛是当年逃亡路上所得,他已藏在身上多年,原本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它能找到自己的主人,想不到如今他还能看到这翠羽美美地戴在丫头的王冠上。
梅青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谢谢二叔!”
木离在她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轻声道:“丫头很棒,你爹一定很开心。”说完便大步退回到蓝放身前。
梅青慢慢站直了身子,两眼遥望着北方,清清朗朗的语声一字字自她口中送出:“列位祖先在上,我——凤氏子孙——蓝玲,今日正式继位第十九任凤神之位,从此我蓝玲与凤氏一族同生共死,祸福同当,荣辱与共!”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同——当——与——共——”
木离整了整装容,运气缓缓将话送出:“凤神继位,凤氏子孙行跪拜大礼!”
话音甫落,他便当先冲着梅青跪了下去。蓝放和季疏桐几乎同时跪在了木离身后。
木秀儿狠狠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跪了下去。
几个人恭恭敬敬地冲梅青叩了九个响头方停下了。
梅青大大方方地受了几人的跪拜大礼,方淡淡一笑道:“各位请起!”
木离沉声道:“谢凤神!”这才带着蓝放几个年轻人缓缓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