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璧》小桥流风

100、第一百章 一线天

　　午后时分，南宫书带着青玉二人匆匆赶到了盟主府。
　　进了正厅，便看到厅上已经坐着两人，一个是盟主名城，另一人竟然便是苏世南。
　　梅青大吃一惊，只吓得脚下一滞，便想缩在南宫玉身后。但马上又意识到苏世南并不认得自己，这么做只不过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她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南宫玉身边，头埋得低低的，只盼着苏世南并未注意到自己。
　　其实梅青确实是心虚过虑了。苏世南只见过她一次，而且那一次去的人太多，他对梅青也不过是匆匆一瞥罢了，根本不会有多少印象。
　　但听南宫书诧道：“怎么世南你也来了？”
　　苏世南冲他点点头，尚未来得及开口，名城代他回答了，“是我让他来的。本来这种时候世南也不好离开苏府，但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实在太过蹊跷，不得已只好将世南请过来了。”
　　他看了梅青一眼，微微一笑道：“青儿也来了？正好，我让名珠和小童带你在盟主府里逛逛。”他唤来了一个家丁，让他带着梅青去后院找名珠姐妹俩。
　　梅青乐得赶紧离开这危险的境地，忙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就想走。
　　却听得南宫玉低声说道：“青儿……和名珠她们在一起，好好说话，不要胡闹！”
　　梅青翻了翻眼睛，也不答话，径自跟在那家丁身后离开了。
　　南宫玉看着她的身影，着实有些不放心，这丫头向来跟着他，极少与他人往来，也不知她会不会一言不合就与小童吵起来？
　　苏世南不明底细，见此情景倒是对梅青上了心，多看了几眼。
　　名城见梅青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才回头对南宫书点头示意他坐下来。南宫玉在南宫书身后站住了。
　　名城道：“师弟，昨夜的事虽然已经听你说起过，但为慎重起见，刚才我又让世南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这里头确实颇有蹊跷。那蒙面女子究竟是怎么知道蓝忧去世的消息的？按说……蓝忧的身份除了当年上山的那些人之外并无人得知……”
　　他注意到苏世南在听到蓝忧的名字之后，面容一滞，神色悲苦，不禁暗叹一声，沉声劝道：“世南，逝者已矣，多想无用，还须节哀顺变！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要看开些才是！”
　　苏世南摇头道：“……我知道，盟主放心，这点自制力世南还是有的。”他抬头对众人牵牵嘴角，露出一个苦笑，“盟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名城点头，续道：“那女子若说早已知道蓝忧便在苏府，为何不早些时候前去找她？而要等她去世之后才找上门去？”
　　苏世南迟疑道：“但是……阿忧的身份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我相信大家都不会说出去，那蒙面女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南宫书轻轻敲了敲桌面，挑眉道：“也许……她原先并不知道蓝忧在苏府，直到蓝忧去世她才发现了蓝忧的身份？”
　　名城心中忽地一动，神色一紧，缓缓说道：“难道……是那一日？”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厅中骤然窒闷起来。
　　南宫书皱着眉头，一一推敲过去，“那一日进入阁楼的人不多，除了我们几个，剩下的都是年轻人。玉郎和天儿决不可能泄露半句，萧竹正忙着照顾师弟，而且那孩子也是个明整理的人，相信不会胡乱说话。苏云这丫头也不可能，名珠更不必说，她一向话少。剩下的人……”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名城，名城断然摇头道：“小童虽然傻乎乎的不通世事，但我已事先提醒过她，不许将那日发生的事透露出半个字，她还不至于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他和南宫书相视一眼，忽地把目光定在了南宫玉身上。
　　南宫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名城道：“玉郎，青儿这些天可曾上过别处？”
　　南宫玉答道：“这几天她一直都在府里呆着……哪儿也没去。玉郎也警告过青儿，不许她胡说。她虽然任性，到底还是……”他想说梅青虽任性却还是识大体的，但这话说出来了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因此那后半句竟是说不出来了。
　　南宫书听出儿子语气中的紧张意味，便站起身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和声道：“别慌，我们只是在分析情况，刚才说的那些人其实个个都有嫌疑，也许得一个个问过之后才能知道究竟，也许……是哪个不小心说漏嘴了也未尝不可。”
　　名城看了南宫玉一眼，沉吟道：“不错，这时候下结论尚为时过早。玉郎，你曾经见过那蒙面女子，依你看，昨天夜里的蒙面女子和前些日子偷袭你的蒙面女子是否同一人？”
　　南宫玉摇头道：“师叔，她们决不是同一人。”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南宫书一把抓住南宫玉的手，惊问：“玉郎，你如何这样肯定她们不是同一人？”本来，以他和名城的推断，这次夜闯苏府的蒙面女子必和前三次偷袭的蒙面女子是同一人，哪知……
　　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南宫玉，等他如何解释。
　　南宫玉道：“爹，偷袭我和青儿的那蒙面女子比起昨夜闯入苏府的那蒙面女子要矮一些，而且两人的身手相较起来，昨夜遇见的那女子似乎要更胜一筹。”
　　南宫书连声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看看名城，又看看苏世南，动容道：“师兄，世南，这……当年难道还有人……”
　　名城和苏世南也是震惊莫名。
　　苏世南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些凤人连自己的娃娃都杀了，只剩……”
　　“世南！”名城一下子便打断了他的话，苏世南一惊，回过神来，看了名城一眼，见名城正满眼责备地望着自己，忽地明白过来竹小童的身份这世上便只有他们三个人知晓，忙闭口不说了。
　　名城这才转头面向三人，沉声道：“这事当真非同小可。世南，康老爷子和玉郎前些日子遇刺的事你也知道了，那时我和师弟就在猜测那偷袭的蒙面女子极有可能便是当年逃走的小凤神。这些天来我们一直在找她的踪迹，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想不到前几天她居然又出现了，而且下手的目标居然便是燕寒京的弟子。我和师弟把这三次偷袭联系起来推断，得出的结论是这蒙面女子十有八九便是那小凤神。但发生了昨天夜里的事，只怕我们的推断都要作废。”
　　南宫书接道：“不错，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蹊跷。偷袭玉郎的那女子会使摄魂术，自然是凤人无疑。但昨夜那女子居然会使凤神九式，那自然也是凤人。只是……你我都知道，当年逃出凤岭的仅有三人，一个是老凤神的儿子，还有那小凤神父女俩人，那么……这两个蒙面女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小凤神？”
　　名城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忽道：“玉郎，这些人当中只有你是两个蒙面女子都见过的，你说说看，这两个女子看起来各有多大？”
　　南宫玉细思片刻，方道：“师叔，偷袭我的那女子听声音估计有……三十上下的年纪吧，至于昨夜的女子，玉郎没听见她的声音，只看到她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
　　名城看了苏世南一眼，问道：“世南，昨夜那女子应该和你说过话吧？”
　　苏世南点头道：“不错。那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总不会超过二十岁罢。”
　　名城和南宫书又对视了一眼，南宫书道：“师兄，看起来前一个蒙面女子才是小凤神。当年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如今刚好三十左右的年纪了。”
　　名城道：“那昨夜的女子又是谁？居然会使凤神九式？”他转头盯着苏世南，“世南，蓝忧……有没有告诉过你，凤人有几个学过凤神九式的？”
　　苏世南心中一痛，摇头道：“没有。阿忧她很警觉，族里的事几乎什么都不说。若不是……”
　　若不是诓她要成亲得向家人报喜，她又怎肯告诉自己凤岭的秘道？
　　南宫书见他又触动了伤心之事，暗叹一声，接过话头道：“师兄，这凤神九式如此精妙，想来不是人人都可学成的。那女子既然会使凤神九式，若是那一日我们没有漏过任何人的话，会不会是……老凤神的儿子在外面收的人？”
　　名城点了点头，摸了摸下颔，缓缓道：“不错，那女子既然这么年轻，倒是极有可能是老凤神的儿子逃出凤岭之后收的人。”他凝神细思了半晌，忽道：“世南，你既听过那女子的声音，如果再次听到，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苏世南点头不语，只是疑惑地望着名城。
　　名城看了南宫玉一眼，斟酌着字句：“那女子在玉郎未到之前，和世南说了不少的话，只为了要套出当年的真相。但玉郎到了之后，她就不再出声……也许她是怕玉郎听到她的声音？”
　　刹那间，三人六道目光都定在南宫玉身上。
　　南宫玉只觉得心头咚咚作响，冷汗一下子便冒出来了。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梅青，但是他轻易地被梅青的几句话打消了疑虑。此刻见众人都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梅青，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南宫书摸摸南宫玉的头，轻声道：“玉郎，我知道你担心青儿……但是你师叔的话也有道理，青儿的来路至今无人知晓，我们只知道她有一个身手高强的老爹，从小在江湖中卖唱，但她老爹究竟是何人？何门何派？她从来都不曾提及。这飞龙城内年轻一辈的女子，身手能抵得上青儿的怕是极少。如果……爹是说如果当真是她，唉……”
　　看着南宫玉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南宫书的话说不下去了，只是伸手默默地替儿子拭去额角那一颗颗豆大的冷汗。
　　名城忽道：“玉郎，只是听一下声音便可。你知道的，我们也不希望是她。”
　　南宫玉点点头，低声道：“玉郎知道。师叔要玉郎……怎么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但三个长辈还是听出了隐藏其中的轻颤。
　　名城摇头道：“暂时不需要你做什么。”他提高声音唤来了一个家丁，询问夫人小姐都在哪，是不是和刚才来的那姑娘在一起。
　　那家丁回说夫人带着三个姑娘在花园里坐着赏花聊天。
　　名城挥挥手让家丁退下，冲三人招招手，道：“你们随我来。”说着他起身往后院大步走去，其余三人默不作声地紧跟其后。
　　不一会儿众人便来到一个小亭子里，亭子左侧方便是盟主府里的后花园。花园外砌了一道墙，透过镂空的窗格远远望去可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时不时地传来里面说笑的声音。
　　几个人站在亭子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听到梅青的声音。
　　名城皱了皱眉，正想让南宫玉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忽听得林美苑的声音传来：
　　“青儿，这几天玉郎那小子天天都在苏府帮忙吧？唉，世南最近心情不太好，是得有人在一旁帮忙看着才是。我看不如这样罢，你今儿就搬到我们府里来住着如何？省得你一个人呆在南宫府闷得慌！你到了这里，还有名珠和小童姐妹俩陪你说话聊天，要是天气好的话还能上别处逛逛，怎么样？”
　　梅青那清甜的声音响起：“这哪行呢？公子不会答应的！就我刚才要进来的时候，他还吹胡子瞪眼睛地警告我不许胡闹呢！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都……”
　　往下的话苏世南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了。
　　就是这声音！就是这声音！他在心里呐喊着。不错，昨夜便是这甜美的声音叫着他“姑父”，若无其事地问起她是不是有个表弟或者表妹，还要他告诉她当年到底是哪些人上了山杀死了她的族人。
　　她是谁？是谁？
　　绝不是秀儿。年纪不对。但她分明知道秀儿的事。那又会是谁？当年有谁能在几十个武林顶尖高手的眼皮底下逃走而不留一丝痕迹？
　　又或者……她当真是老凤神的儿子培养出来的杀手？借机混到他们中间来了？
　　忽然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他回过神来，只见亭子里的其余三人正紧盯着自己，见他终于抬头，名城问道：“世南，你听出什么来了没有？刚才那姑娘的声音和昨夜那女子的声音是不是一样的？”
　　苏世南正想开口，耳边忽然响起蓝忧临终前说的那一番话：
　　“……世南，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大哥有一个女儿，从小就很聪明，很勇敢……可是我一直不喜欢她……其实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不该那样对她，我不敢奢望她能原谅我，我只是……只是很想跟她说……姑姑对……对不住她……”
　　有一个女儿？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阿忧临终前突然提起这件事？
　　他当时心痛欲绝，根本来不及细思，只以为蓝忧说的便是竹小童。但此刻想来，却隐隐觉得不对。竹小童根本已经不认得这个姑姑，也忘记了小时候的事，蓝忧临终前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如果是说给竹小童听的，那根本就是白费唇舌，她根本听不懂。更何况，蓝忧每每提起竹小童的时候，分明很疼爱这个傻乎乎的但傻得可爱的小侄女，又何来不喜欢之说？蓝忧一直念念不忘的便是这个小侄女，为了这个小侄女，当年她几次擅闯盟主府，只为了要带着这个小侄女逃走，结果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直至最终，名城不得不废了她的功力，令她再也出不了苏府。她对这个小侄女已仁至义尽，又何来对不住之说？更何况，竹小童又怎当得起勇敢聪明这四个字？
　　他正想得入神，猛听得名城在他耳边唤道：“世南，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苏世南一惊，浑身一震，意识到自己灵魂出窍，竟忘记了回答名城的话。他张了张口，已经冲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变了：“抱歉，世南只是突然想起了当年的事。昨夜那蒙面女子没有说错，确实是我害死了阿忧，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
　　说起蓝忧，他眼眶一热，几乎要滴下泪来。
　　南宫书轻轻一叹，劝道：“世南，自古情义不能两全。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要再自责了。”
　　名城拍拍苏世南的肩，沉声道：“世南，凤人阴狠残忍，在他们手底下丧生的无辜性命难道还少么？逆天行事者，世所难容！当年那一战，他们的下场确实很凄惨，可是你想想，我们去了八十九个人，回来的又有几个？难道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便没有自己的父老兄妹了么？”
　　苏世南强压下心中的悲痛，点了点头，转过了话题：“刚才一时失神，没听清楚。容我再听听看。”他转身走到亭子前的台阶上，微微侧身做出倾听的样子，眼睛微微闭起。
　　名城等人便站在他身后，屏息凝气，只恐一不小心发出声响影响了他。
　　花园里时不时传来嘻笑声，梅青的声音不多，只是偶尔听她搭上几句话。
　　苏世南心中百般纠结，却要强自支撑做出平静的样子。
　　说，还是不说？
　　蓝忧临终前仍不肯闭目的情景犹在眼前。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却不是在看竹小童。现在想来，她看的应该是梅青。
　　为什么会这样？这梅青究竟是谁？能让阿忧在临终前仍记挂着她？阿忧临终前的那番话，难道是在向这姑娘忏悔？她在告诉这个叫梅青的姑娘，她对不住她，她扼杀了自己的骨肉，她永远不原谅自己？如果阿忧认得这姑娘，如果这姑娘才是她临终前提到的那个侄女，那么竹小童又是谁？梅青当年又是如何逃过那场劫难的？
　　无数个为什么在脑海里盘旋，苏世南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迟疑下去了，一定要赶紧下决定：说，或者不说。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南宫玉那张瞬间苍白的脸，他记起南宫玉在梅青要离开正厅的时候在梅青耳边的轻声叮嘱，还有梅青那冲着南宫玉翻白眼的情形。他能感觉得到这两个年轻人之间那种难言的氛围，也许一种是相知，也许是一种默契。
　　他心中有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回过身来，冲身后已等得焦心的三个人摇了摇头，缓慢但却坚定地说道：“不是。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