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花笺掇英

1、樱桃（1）

　　＃0
　　兰研截获了甜小希给王康的情书，顺带没收了放在情书里的零食。夏天已经快过去了，凉风席卷着变红的木绣球的枝条，兰研靠在一棵树下抱着胳膊，款式偏大的校服套在身上，却能被发育期的身材撑起来，颜色稍浅的卷发披散在脑后，非常不客气地往地上吐樱桃核。甜小希偷偷看她，兰研的目光逼过来，她就迅速低下头，站桩似的念道：
　　“樱桃的枝叶是你飘散的长发，樱桃的果实是你饱满的嘴唇。像梦魇一般滞留了许久。我从梦里挣扎出来，草莓说，如果能让樱桃幸福的话，那就太好了呀。
　　草莓将打翻的奶油抹到樱桃身上，甜腻的香味融为一体，腐烂的水果发出酒香。
　　——如果有一天你感到痛苦的话。
　　——那就和我一起腐烂好了。”
　　从“长发”那句兰研就觉得不对，一不小心咬上了樱桃核，硌得她牙齿发痛，毫无形象地捂着脸。“你这……情书？给王康的？王康是长发？这是哪个王康？”
　　甜小希本来低着头委委屈屈地念，听到这话突然抬起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截下来，所以这个情书是给你留的。王康的已经托小真交给她了。”
　　兰研气得大踏步走过来，粗暴地拽起甜小希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甜小希下意识护住头顶，预想中的巴掌却没有打下来。片刻，兰研松开她：“我就知道你会给小真，她可比你聪明多了，知道什么东西该给，什么东西不该给。”
　　“没有下一次了。”兰研凑过去，逼近甜小希的眼睛。“我一般不打自己人，但如果这东西出现在王康这边，先不管她答不答应。我是要替她清理门户的。”
　　＃1
　　只要不是有关王康的问题，兰研和甜小希的关系一直很好。甜小希和王康、兰研、琳小真三人同为初二生，却是最后一个加入独语音乐社的——独语音乐社的前身是三人学习小组，而小希当时已经逃课很久了。
　　“田筱希同学今天又没来上课？”老师在课上翻开点名册，点了一遍名，发现甜小希没有来，又问学习委员王康。王康站起来摇头：“老师，她请了长假，这是她的假条。”王康的后桌兰研对此见怪不怪，这里虽然平等地坐着很多人，但其实命运从初中就开始分流了，如同甜小希，如同她自己。
　　“你往这边坐点，挡光。”兰研拿圆珠笔戳戳王康后腰，对方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昨天晚上又半夜爬起来追剧了？”兰研打个哈欠，笑了笑。“没有，昨天晚上找人‘算账’去了。”说完继续趴桌上睡觉。
　　老师看了假条，忧心忡忡地说道：“田筱希已经错过好几次小测了，再这样下去，这次月考她就要考倒数了。谁离她家近，问问怎么回事，不能一直不来上学。”理所当然没有人回答，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以后，老师继续上课了。
　　下课铃一响兰研准时爬起来，掀掉盖在头上的鸭舌帽，同桌琳小真递来一只手，兰研抢过她手上的草莓发圈，随手绑了个丸子头，扣上鸭舌帽就抬脚往外走。“你干什么去？”王康出于关心问。兰研没说话。“看我姐这样是账没算完。”琳小真好心回答。
　　＃2
　　第二节课，第三节课，第四节课……兰研一上午都没回来，琳小真的表情从幸灾乐祸，安然到焦急，午休铃一响就从教室冲出去。半个小时后她又跑回来，脸上带着眼泪，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
　　“王康姐，王康姐你帮帮我姐，我姐她跟人打架被抓起来了……进局子了！”她一进门就抹眼泪，毕竟是十一岁的小姑娘，“以前跟人打架顶多背个处分，以后表现好就消了。这可是进警察局，以后会留案底的……呜呜……我姐考不上公务员了……”
　　王康懒得计较琳小真这时候还惦记公务员，挑重点问了几个问题，领着眼泪汪汪的琳小真往警察局走。警察见来领人的是两个小孩，非常惊讶，问你们家长呢，王康不知怎么回答，琳小真边哭边说明情况。
　　她们是留守儿童，王康父母不管她，现在她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家长。警察说她们胡闹，把她们赶走了。王康急得揉头发，揉着揉着想起拾荒的田老稀，连忙拉着小真去垃圾站，正好看见捡纸壳的老稀。
　　老稀人如其名，面容沧桑，头发胡子都稀疏，像被人打断了脊梁一样，弯着腰一步步往前爬，将三轮车上的纸壳搬下来，交给垃圾站的工人，做完以后他露出畅快的笑容，又电量耗尽似的低下头。“老稀！”王康喊了他一声，老稀的脊背抖了一下。
　　“Kuwahata……”他慌乱地往后退，想要爬上三轮车离开这里。但他的四肢和脊背都不受控制地发抖，趴在三轮车上，害怕地看着王康和琳小真。“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王康疑惑地和琳小真对视一眼，“我们两个小孩能让你干什么？”王康从兜里掏出两张崭新的票子，塞进老稀灰扑扑衬衫的领口，“我们想让你充当兰研的监护人，跟我去警察局领人。”
　　＃3
　　田老稀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和她们班里的甜小希一样奇怪——甜小希（点名册上叫田筱希）也很害怕王康，她在高二开学典礼上插队，被王康说教一次，后来一直只敢远远地看着王康。王康跟小希不熟，比较苦恼的是这家伙一直不爱上学，三天两头请假，每次都是把假条一塞她手里就跑掉。
　　“像递情书一样。”王康在前面笑嘻嘻地跟琳小真聊天，田老稀在后面蹬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跟着。他的三轮车从来不坐人，别的人嫌脏，王康和琳小真单纯是想照顾残疾人，觉得他蹬车已经够辛苦。田老稀听见甜小希三个字就停下来，吱嘎吱嘎蹬三轮车的声音戛然而止。
　　“Kuwahata……”他沙哑着嗓音，哀求地说，“你是小希的妈妈，你能不能救救她？”“他疯了吧？把你当成他前妻了？”琳小真吐槽，王康摇摇头。“不知道，我爸妈说他是精神病，不让我跟他玩。但是他其实挺好的，我想要他的tele，他二话不说就出给我了。”
　　“乐器迷！”琳小真吐舌。“你不也是！你看上几套架子鼓了？”王康吐舌回去。她们两个人打打闹闹，完全没影响情绪低落的老稀，他只是低着头吱嘎吱嘎地蹬车。“小希，小希，我的小希……Kuwahata，你一定不想看见现在这样吧？都是我的错……”
　　“神经病，快点走吧。”琳小真听见老稀碎碎念，感觉背后发凉，拉着王康加快了脚步。王康回头看了老稀一眼，心想有这么一个神秘的父亲，好像甜小希的神秘行为也能理解了。“你姐到底怎么回事？”王康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她说找人算账，没跟我说对面是混道上的，这就不是校内问题了。”
　　＃4
　　琳小真叹了口气，心里忍不住埋怨起她这个姐姐，却又暗自得意：难怪兰研离不开她，兰研一旦离了她，一定要闹出什么大事来。从小到大兰研就没细心过，什么事都是她在背后摆平，这次也是她急匆匆找来王康，王康又找来老稀保她出来。
　　老稀慢得像蜗牛，慢吞吞地从三轮车上爬下来，抬起头看了上面威严的牌匾，被风吹得瑟缩一下，局促地笑了一下，弓着脊背挪到看守所的门卫门口。他像蟒蛇一样长而软，拖着残疾的腿脚爬上窗子，塞给门卫盒烟，又被门卫挡下来，嘴角垂了下去。
　　老稀蛇气愤地鼓着嘴，松散的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他从窗上爬下来，由王康和琳小真搀着走进派出所。派出所里的警察给他们倒了杯茶，温和又不容置疑地说，田筱希和兰研两个人毕竟14岁以上了，当街打架斗殴还是要付责任的，但是因为影响不大，关几天就可以出来了。
　　老稀本来就不直的脊梁一下垮塌下去，他的畸形的长而软的身体，大幅度地折叠蜷缩，从蜗牛、蛇变成一只蚌，蚌壳里发出悲戚的哭声。警察的普通话说得太标准，将筱字音咬得很清晰，琳小真和王康两人分坐在老稀左右，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放在他背上。
　　老稀自己一个人出了门，慢吞吞地骑车往回走。他在座位底下留了一张票子，和一些他攒的小东西，都是那种没用的漂亮小装饰，甜小希大概会喜欢这个。至少他还拿走一张，不算完全没领我的情，王康心想，拧着眉头看座位上的时尚小垃圾。
　　垃圾桶就放在等候室的长椅旁边，琳小真捏起那小垃圾，要往垃圾桶里丢，被王康拦住了，两人僵持一会，王康不情愿地揣进兜里。“心软了。”琳小真对王康挤眼睛，得知她姐不能留案底，心里也轻松许多。小孩子注意力转移得本来就快，王康也朝琳小真挤眼睛：“你心比苹果还硬。”
　　＃5
　　“苹果”是王康对琳小真的第一印象。刚开学的时候琳小真还是短发，个子又高胸又平，和王康站一起就是两个男孩。因为琳小真是从小学部直接跳级，很多初二的不认识她，闹出了不少乱子。琳小真被弄烦了，抓一小撮头发扎成苹果头……看起来更像一个男扮女装的小男孩。
　　年轻人的头发长得飞快，现在开学有一段时间了，琳小真的头发已经齐肩，黑亮亮柔柔地垂在脑后，扎起小辫子看着可爱又元气。琳小真的小辫子晃啊晃，晃热了情窦初开的小男孩的心，更多的麻烦也随之而来。兰研虽然因为打架留了一级，这一级不仅没有收敛，动手的次数反而更多了。
　　“苹果也挺好吃的，脆脆甜甜的。水果店没有苹果，就像宠物店没有狗，花店没有百合，乐队没有架子鼓。王康姐，我们去买点水果给我姐送去吧？”“啊？”王康还在消化琳小真不着边际的废话，就被对方拉去水果店。“其实只是你想吃水果了吧？”“别管这些，你看你要什么？”“我要草莓。”
　　傍晚放学买了两大袋水果，一部分检查过后交给里面，还剩下很多拎回家。王康一手拿着草莓咬着，鲜红的汁水爆出来流在手上，她忽然想起失魂落魄的老稀。“我应该去看看老稀吧，他女儿犯这么大的事，他心里应该也挺不舒服的。”“原来甜小希是他女儿啊？”“你第一次知道啊！”
　　王康的脏手就要往琳小真头上抹，被对方躲开了。“我就是觉得……不像！小希长得还挺漂亮的，老稀长得……那么……”她手放在额角比划了一下他乱糟糟的发型。“也是，可能小希像妈妈吧。”王康将手汁抹在包装袋上，“不过我也不知道老稀家在哪，等他下次骑车来的时候，我再给他吧。”
　　“哎呀不管他了。”琳小真烦躁地一挥手，“王康姐你帮我劝劝我姐，以前都算小打小闹，但她这次实在是太过火了。这次是被拘留，下次就是不知道干什么了。”“你姐我劝不了，她如果眼里有你这个妹妹，就不能做出那种事。”王康将包甩在身后要走。
　　“不是那样的！”琳小真挡在王康面前，“我姐和我一个村里长大，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那种正义感很强，但不太在乎规则的。我姐绝对不会主动惹事，都是别人惹了她，她才去找人算账的。这次也是，我姐跟我说过有人抢钱，她还说里面有个粉毛，她忍那个粉毛很久了。”
　　“粉毛，叫什么？”王康表情严肃起来。“不知道，我姐没跟我说。”琳小真摇头，“她就说那个粉毛喜欢叼个棒棒糖，表情拽拽的，平时蹲着但是站起来很高，跟个北极兔似的。”“不会是甜小希吧？老稀前几天神神叨叨，非拉着我说什么，小希偷钱买染发膏，染掉了好多头发……靠。”王康顿时面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