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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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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年小朋友的想法,沈安懒得琢磨。
沈安此人,人如其名,据她本人说,她这辈子就贪图安逸享乐,期待混吃等死,计划这几年攒够了钱就当甩手掌柜浪迹天涯。
此人大学毕业后,待业在家。大三时母父要她考研,沈安直言自己不是读书的料。
大四母父又劝她考教师编,说那很稳定,体面,沈安说我讨厌小孩。
母父又说那你去找宠物医院上班吧,专业对口。
沈安回忆起实习期间的不爽经历,摇头三次。
建议连遭拒绝,母父就问她想干嘛。
沈安说我向往自由。
母父冷笑,你得有经济基础才能自由。
这次沈安觉得很对,热血上头搞了大学生创业贷款,和同学合伙开了家宠物医院,没想到还真做出了成绩。
一年还完贷款,两年盘下了门面,踩着时代清风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这些年过去,也算事业有成,分店都开了好几家。
沈安自认是个遵纪守法好青年,也能纳点小税贡献国家,还资助了个顾年,是个绝世大好人。
不过大家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
大学同学·创业合伙人·店里二老板表示,此人猖狂至极,不知所谓,一言以蔽之,竖子。
业内同行觉得沈安臭不要脸,最爱用阴谋诡计抢客户。
店里员工说沈姐人好,护短,钱多事少。
客户不说话,只是一直愿意在沈安店里消费,彼此达成共识,认为这家老板罕见的还有点良心。
沈安回顾人生历程,自认路上没什么挫折,绊脚石通常会被她一脚踹飞。
目前人生最大的苦恼来自顾年的惊悚表白。
但沈安感觉,她的苦恼很快要变了。
沈安浏览着新闻和群里的小道消息,江城肺炎的消息窜天猴一样增长,各种语焉不详或笃定异常的话铺天盖地,最终形成一个指向明确的信息。
江城出现疫情。
2019年过去,2020新年伊始。
灾难的开始总是无人在意,直到它撕碎伪装,露出爪牙。
再也没有人能笑的出来。
沈安去鄂省出差不是秘密,很快她的电话被打爆了,店里的二老板难得打电话关心她:“沈安,你没往江城人多的地方跑吧?”
“没有、没有。”沈安就笑:“觊觎我的位置啊,老二。”
沈安很为她可惜:“那你大概熬不走我了,我知道你想谋权篡位,但我风华正茂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电话被立刻挂断。
“好吧。”沈安耸肩,懒洋洋地说:“优秀的人总是这么招人记恨,这不是我的错。老二的心胸还是有待开阔啊。”
店老二大概十分后悔自己打了这么一通电话,最后发了一句【你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真是世界未解之谜】,接着微信框像死了一样渐渐沉底。
与此同时,顾年的聊天框稳居榜首。
那天沈安去过医院,第二天就把顾年撵走了,顾年一直在给沈安发消息,这些天疫情的新闻越多,她发的消息就越多。
【姐姐,你今天量体温了吗?】
【姐姐,你晚上吃的什么?】
【姐姐,元旦快乐。】
【姐姐,我11号考完试就回来。】
【姐姐,你在干什么?】
【姐姐,你没有回我跨年快乐。】
沈安不耐烦了【准备你的考试,别烦我。我都回来两个星期了,屁症状没有。元旦快乐。】
被姐姐训了,顾年终于安静了。
沈安是这样说的,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
怎么可能就这么巧,传染给她一个短暂停留的游客?
但命运这种很贱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
沈安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正如这场来势汹汹的新冠肺炎疫情。
顾年接到消息时,刚刚结束最后一门考试。
她是个很有脑子的人,但得知情况的刹那,埋没于心底的恐惧卷土重来,她哆嗦着买回家的票,差点买错。
店老二给她打电话,说来接她了,让她戴好口罩在学校路口上车。
“人现在送医院去了,那边说……她烧的很凶险。”店老二说,“现在温度控制住了,院里有个和她一样的,也是江城回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医生说,估计……那老人今晚就不行了。”
顾年心里发凉,乱七八糟可怖的诡念充斥着大脑,过了很久,她勉强道:“怎么会传染给她的,姐姐……身体很好的。怎么会是她?”
“病毒又不挑人,你姐是凡胎□□也不是神。”店老二苦笑:“正因为她身体好,才能扛得住……”她咽下剩下的话。
萧瑟的冷风狙击车窗,顾年僵硬地转头,窗外风景飞逝,她大脑一片茫然。
2020年1月23日,江城封城,疫情地图上,这座九省通衢之地,红的发黑。全国陷入恐慌。
沈安身边人都很焦虑,在疫情刚开始,沈安就给了她们切身的恐惧。
但转机在一周后出现了。
住院一周后,沈安病情好转,医院提议居家隔离。
沈安最初也是害怕的,没人不怕死。
不过她现在好了点,身上又有劲了,闻言立刻举双手双脚赞成,拒绝了朋友们的帮忙,让全副武装的顾年带她回了家。
顾年回来后一直在医院照顾她,和她正常说话,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妹妹。
沈安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恢复正常了,对妹妹温和了些。
到了家,沈安作出安排,让顾年走,去另一个房子住,顾年却不干,要留在家里。
沈安气笑了,顺手把餐桌上枯死的花丢进垃圾桶:“开什么玩笑?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等会咱姐俩团灭了怎么办?”
顾年站在不远处,说:“姐姐。你从江城回来的时候,第一个见的人就是我,要传染给我,早就传染了,大不了我们一块死,我愿意和姐姐一起死。”
沈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顾年的鼻子疯狂颤抖:“好啊你,在这等着我呢!我养你那么大,是让你跟我一块死的?!病毒!这是病毒!不是什么感冒发烧!你给我说话过脑子!再说你愿意跟我一起死,我还不想死呢!”
顾年一把扯掉防护工具,朝沈安这边走。
“站住!给我站住!”
沈安骇然,连连后退:“把防护面罩带上!”
顾年停下来,偏过头,涩然地说:“不就是一条命吗。姐姐,我本来就是你的,从你带我离开那个地方,我只会,只能是你的人。”
沈安被震住了。
顾年的侧脸沈安很熟悉,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正因如此,沈安心里涌起深深的负罪感。
她被顾年声音里的情意刺痛到了,被顾年脸上的神色吓到了。
多么可怕,多么可怖!
她六年养大的孩子,不,今年是第七年了。爱上了她!
粉饰太平的戏台轰然倒塌,沈安狼狈地站在一片废墟里。
沈安试图欺骗自己,顾年只是小,分不清感情的区别。
可她是过来人,她怎么可能看不清,少年人眼底炙热的眷恋和爱慕!
上一次,这一次,每一次。
顾年都明晃晃地告诉了她。
真的爱她。
沈安还在发愣,顾年说话了,她浅色的眼睛一瞬间晕染了墨滴,视线很冷,几乎像刀子一样剖析沈安:“姐姐……你说你不会死,在医院和她们是这么说的,在家和我也是这么说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立遗嘱?”
窗外寒风怒吼,顾年看着姐姐的反应,心一寸寸冷下来。
沈安暴怒的脸色消失了,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平静地承认了:“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沈安审视地盯着顾年,眼神有些淡漠,她敲敲桌子,没等妹妹的回答:“算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就是你知道的这样。你也做好准备。”
“天灾之下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沈安轻轻笑了,“一个留给你的钱比较多的普通人。”
没有谁是特殊的,在上帝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被感染的沈安同样会死。
顾年呆呆地看着她,神色茫然。
沈安打电话让店老二把人弄走。
店老二拒绝:“你他爹的安分点吧,我把她带走,你没个人照顾,死屋里臭了都没人知道。”
沈安气得大骂,骂的眼前发昏。
她无法说明原因,她难以启齿。她沈安还要脸。
她瞪了妹妹一眼,扶着墙回卧室。
新冠病毒没有特效药,全中国厉害的医疗团队都跑江城去了,江城疫情尚且难以控制,每天死亡人数令人骇然。
赤红的冰冷数字,每一次变动,背后都是鲜活的人命。
沈安随时会成为其中一员。
体温反复,沈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温度计,这一周来,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沈安默许了顾年的照顾,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身体是越来越糟糕了。
她有时候看着顾年忙碌的身影,心里也宽慰。
能被一手养大的小孩送终,也够本了。
顾年嘴里说着死不死的,其实比谁都希望姐姐好好的。
顾年每天深夜都要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探她体温,沈安有时候睡着了,有时候没睡着,黑暗中那只微凉的手却一直在。
“你别离我这么近。”黑暗中,沈安翻了个身,嘟囔着提醒。
顾年应下。
“你也长大了,”沈安有时候烧糊涂了,微笑着看妹妹,好声好气:“小年都会照顾人了。”
顾年受宠若惊,看姐姐烧红了的脸。
如果她是清醒的,绝不会这样跟自己说话。
顾年手里端着中药,心里弥漫起苦涩的味道。
她低声说:“不是的,姐姐,从来都是你照顾我。”
你从来不需要别人的照顾。
我能照顾你一次,竟然还是这种情况。
她希冀地看姐姐,希望听她再对自己说句话。
可是姐姐已经睡着了。
沈安的病情在除夕夜突然恶化,救护车从小区呼啸而过,医院很快下了病危通知书。
“替我照顾好顾年。”沈安浑身无力,虚弱地对店老二说。
店老二喉咙堵住了,瞪着她说不出来话。
沈安又去看顾年。
顾年站在病床前,无声哭泣,拼命睁大眼睛看她。
冬日的黑夜漆黑冷冽,除夕烟花稀稀拉拉。
新年钟声敲响,2020年宣布到来。
2014到2020。沈安养了顾年七年。
现在,她自己却要先一步离开了。
沈安凝视顾年片刻。
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