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音》秋天的树

12、急流(中)

　　午后阳光温柔地铺满草坪。

　　安藤微微张开眼睛――湛蓝的天空飘着的白色云朵，从他眼瞳中缓缓浮过――伸手遮了一下射进眼侧的光线，他转过头望向身旁。

　　进入眼帘的是在阳光的沐浴中小睡的松浦的脸――他仰面躺在安藤身边的开满金黄色野菊花的草地上，双手交叉叠在脑后，表情平静，眉宇间流过折射自日光的明丽的色彩，修长整齐的睫毛轻轻随微风颤动――看上去象正在闭目聆听着什么似的。

　　视线拂过松浦的唇际，发现一缕蒲公英飘落在他的嘴角，安藤笑了笑，不自觉间抬起一只手臂――下一秒钟，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指尖片刻停顿半空，最终还是悄悄收了回来――咬咬唇，他坐起身子，双臂向后支撑身体，把目光从松浦脸上转开，投向遥远的天际处。

　　空气如此清透――安藤深深吸了一口，胸口立即被绿色植被散发的清香充满――紧接着，他便又将这已走遍全身的清新缓缓吐出口腔。

　　北海道，是个太奇妙的地方――不是吗？明明就在几天前发生在喧嚣纷乱的东京的种种，竟全部被脚下这片原始自然的土地抛进了异次元世界――安藤觉得，东京的一切仿佛都远离了，模糊了，甚至无法串联起完整的图像。

　　“……去喝杯咖啡如何？”身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可能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哦。”

　　安藤转头――松浦正用被晴空映成水般透蓝的眼睛笑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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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在似乎是镇子上唯一的咖啡屋中找了个靠窗的位子。

　　Cappuccino的袅袅香气随着那层热腾腾的薄雾飘散开来，萦绕自两人之间。窗外的阳光比刚才更慵懒了，连来往的人烟都越发稀少起来――整个小镇进入了午后的寂静之中。

　　两个人的空间也随着陷入了无声。

　　“……”沉默片刻，松浦抬起头，用明亮的眼睛注视安藤，嘴角笑意淡淡，“怎么样？被北海道的‘风景’吓到了？我事先完全没料到，你会有这种程度的反应……不过你很快就会习惯了――到处都是爱情的味道，这也是北海道吸引人的地方呢……”

　　爱情的味道……安藤忽然觉得，这几个字中的情绪不那么简单。抬起眼睛，他扫了眼松浦的脸，想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什么。然而，视线经过唇侧时，他却不由自主触电般慌忙移开目光，低头盯着咖啡杯口的白色泡沫。

　　松浦轻轻摇晃咖啡杯，令杯口的泡沫均匀散开，“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但托你的福，今晚我们肯定来不及回札幌了。”

　　抬起头，安藤眨了眨眼睛，“那明天的工作……你说的地方，一定要去么？”

　　“嗯。一定要去。”意外地肯定，松浦的表情和语气一样不容怀疑。

　　“到底是哪里？”

　　“……我长大的地方。”他望着窗外街道对面的小小的烟店，语调中散出些许惆怅味道，继而又转过头，迎上安藤的目光，“你不是很想了解去东京之前的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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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藤跟着松浦穿过烟店古朴的门帘走出来时，太阳已经开始在西方渐渐下垂――街道上路灯、房檐和招牌的影子都被拉长了。

　　在离烟店几米远的路边，松浦停下悠闲的脚步，顺势靠上泊在身边的一辆蓝色大众客货两用车，从新买的香烟盒中抽出一根，慢慢点燃，吸了一口，又如长叹般吐出一缕薄烟，在地面和车玻璃上同时投射出缥缈的雾影。

　　见松浦停歇在原地，不再前行，带上一丝疑惑的安藤望着他――松浦就这样靠在车门上，香烟夹在一手的两指间，另一手则插进裤兜，一腿随意搭在另一支撑重心的腿上――样子象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学长，把烟戒掉吧。”没有催促松浦，安藤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

　　松浦愣了一瞬。他不由得凝神注视安藤认真的表情良久。然后，他笑了。

　　“好，将来我会试着戒了它――你来监督我如何？”

　　“这可是您说的。” 安藤顺其自然地接话，“今天就算了。从回东京以后开始，请努力吧，我可是很严格的。”

　　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午后越发静谧的街巷间，连空气的流动都是和谐而平静的。

　　安藤没再说什么，转而，他观察起松浦倚靠的这辆汽车来――车身画满了各种各样安藤在水族馆里才见过的鱼虾和植物，除了画，车身上还有字。

　　“沙滩民宿……松……”安藤努力辨识有些剥落的车身标语。

　　“……阿时……？”身后忽然传来惊讶而试探的轻唤声，“真的是……阿时？！”

　　松浦望着天空的脸浮现出笑意，继而他转过头来，目光望向安藤身后的方向。

　　安藤也随着他的视线转过身――背后不远处，一个和松浦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伫立在路边，手里提着似乎是刚买的两提兜东西，呆呆地望着他们――不，准确地说，是望着松浦。

　　青年的脸有点面熟――安藤第一眼就发觉了他眉眼之间的似曾相识。

　　“嗨，博彦，好久不见。”松浦用夹烟的手向青年摆了摆。

　　青年脸上的惊讶猛地转为难以置信的惊喜，忽地把手里东西丢在地上，直直地冲过来给了松浦一拳。

　　“什么好久不见？你一消失就是十年！你这家伙！”

　　松浦苦笑着挡下他的拳头，“谁说我消失了？在东京我也算半个公众人物――是这里信息不灵通罢了。从上了火车我就明白了，除了札幌，整个北海道还是老样子……看，连你家的车子都十年没换呢。”说着他敲了敲有些年头的蓝色车身，“不过托了它的福，我才知道你就在这附近。”

　　“这车为我们家服务了十几年了，保养得好好的，我妈不舍得啊……这位是……”

　　青年终于注意到了安藤的存在。

　　“哦，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助手安藤君。这位是……”

　　“松津博彦，叫博彦就好。”青年爽快地向安藤递出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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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的香气再次充溢了整个空间－－安藤轻轻触碰着咖啡杯边沿，望着对面的青年，默默听着他和松浦说话。

　　“……原来如此，十年不见，你已经这么有本事了。我妈妈她一直很惦记你呢。自从你一个人离开家，她就常常念叨，‘阿时这孩子可一定要幸福……’”

　　“伯母身体好吗？我这次正打算去看望她。”

　　“真的？她很好。你去看她，她一定开心的。”博彦高兴地睁大眼睛。

　　“那太好了。”松浦呷了口咖啡，“除了你家的民宿，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过夜的。”

　　“你当然得住我家，但能不能免费，得看我老妈的心情了。打折应该是没问题的。哈哈……”他露出爽朗的笑容，“老太太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呢――肯定会问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遇到过什么人，还会问……”他说着忽然停下来，沉吟良久，仿佛是在犹豫。

　　“……怎么？”松浦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抬起眼睛看他，“……是不是……想知道你哥的情况？”

　　“哦……不不。”他赶忙摆手，又迟疑了一刻，声音低下来，“……就算问，向你问也不合适……再说，也没有问的必要了吧。”

　　松浦轻轻吸了口气，还是开了口。

　　“他就在东京，早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停了一秒，又苦笑着摇摇头，“也许，那些根本还是不能满足他。……总是不断地发现新的目标，占有更多的东西，那才是他的作风。”

　　话语落毕，松浦悄悄侧目望了一眼安藤。

　　安藤抚摸杯子的手指同时停下了动作。

　　“……”又沉默了一刻，博彦忽然坐直身子，用转换话题打破略微低压的气氛，“不说他了。……刚刚想起来，你们这次是专程来旅行的吗？”

　　“不是……”
　　“是的。”

　　安藤和松浦同时开口，随即四目相对。

　　博彦用目光扫过对面两人的脸。

　　“喔……”他点点头，“这么说，安藤君是来工作的，阿时是陪安藤君来玩的？”

　　“不不。”松浦赶忙解释，“今天是我一定要带安藤到家乡看看的，既是旅行，同时也是为了工作。”

　　为了工作？安藤投给松浦的目光里增添了一分疑问。

　　“我想让他多看看北海道。”松浦不再多言，而是用含笑的眼神看着安藤。

　　博彦的视线在对面两人之间游移片刻，一边思索了一会儿。

　　“……明白了，不过……”他抬手看了看手表，“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发车，而且如果想看真正的北海道的话……这样吧，你们开我家的车过去。阿时，你还记得路吧？”

　　松浦一愣，继而眼睛一亮。

　　“当然记得路。真的可以？那你要怎么回去？”

　　“不用担心我。”博彦扑哧一笑，“我本来就打算今晚住这里的朋友家的。正好，你帮我把车开回去，顺便把我买的东西也运回去就行了。”说着，他顺手掏出车钥匙，推到松浦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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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原野到处荡漾着醉人的香气。和风温软，从深浅不一的绿色山谷之间吹送到公路上。

　　自从与博彦在镇上分手，松浦驾着蓝色大众飞驰在蜿蜒的公路上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博彦君……是学长的朋友？”安藤按耐不住猜测提问。

　　“是的。”松浦低了低眼帘，“我和博彦是中学同学。”

　　“他叫你阿时？……是昵称？”

　　“……怎么，这个称呼不好听？”

　　“不，不是。”安藤赶忙摇头，“只是感觉有点特别。”

　　松浦看了他一眼，吐口气，浅笑道，“叫惯了，他只是一时改不了口而已。”

　　车子转过一个山口后，遇到了三叉路。松浦自然地右拨方向，将蓝色大众驶上一条略微颠簸的小路。道路的尽头是一大片黄杨、白桦和椴树混杂生长的树林――阳光洒下的树影，斑斑驳驳地映在车前玻璃上。

　　“拍《海洋物语》的时候，我曾两度到法国取景。”松浦忽然在短暂沉默后开口，“在那里，朋友带我去了地中海沿岸的普罗旺斯乡下。……安藤，你应该听说过吧？”

　　“嗯，听说过。大学时代观摩过介绍法国的纪录片－－普罗旺斯郊野的薰衣草田非常美。”

　　“对，美极了。不过，对我来说，那里的一切，只会让我想起家乡而已。”

　　话音落下没多久，车子接近了林子的边缘。穿出树林的霎那，安藤猛吸口气――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开阔的淡紫色田野。随即，车子仿佛掉进了梦境一般，迅速被铺天盖地的嫩绿和淡紫色海洋与沁人花香重重包围。

　　“安藤，看，这里就是所谓的‘东方普罗旺斯’了……”

　　完全忽略了松浦接下去说了些什么，安藤睁大明亮的双眼，呆望着车外的在电视上曾经见过的景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变为眼前的真实，一切竟如此地震撼人心――安藤觉得自己的五感与魂魄同时被这自然的原始壮美给夺去了。

　　浓烈的感受扑面而来――他却哑然地找不到任何词汇形容它。

　　东方普罗旺斯吗……这样的地方，应该是一种奇迹吧！

　　“停车……”

　　“哎？……”松浦反应不过来。

　　安藤突然抓住松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停车！学长！快停车！……”

　　感觉到安藤滚烫的手心温度，看到他眼瞳中的光彩，松浦这才明白过来，将车子吱地一声刹在路边。

　　跳下汽车，安藤发现，原来他们停在了一片丘陵谷地中央――自然生机勃勃，人迹却荒芜罕见，脚下的公路曲折宽阔，不知从哪里延伸而来，又不知向何方伸展而去，似乎随时会钻进平原上错落分布的丛林中消失不见。

　　一切如此安祥――除了风由远而近，扫过半个人高的薰衣草田，在大地撩起滚滚淡紫波浪。

　　安藤轻轻咬着唇。他轻合双目，静静聆听――依然只有风声在耳边呓语。随风而来的，是浓郁的花香，一波又一波。安藤张开眼睛，仰望天空――如一整块润玉，天穹蓝得晶莹剔透，到处都是夕阳散落的七色光斑――天空中、树梢上、薰衣草边停歇的彩色蝴蝶翅膀尖端、汽车反光镜处、松浦鬓角的发际上……

　　安藤不禁凝神注视靠在车边的松浦――离他们的目的地越近，松浦似乎越发地不同了――他的双眸被天空映得清澈见底，发丝柔软细亮地飘在眼侧，唇角衔着刚刚点燃的一支烟，整个人安静而放松，视线仿佛正投向遥望未知的方向。

　　安藤不由自主走近他。在松浦身边，他停下来。

　　松浦也转头看着他。

　　安藤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微微唤出两个字，“……学长……”

　　松浦注视他的眼睛，轻轻笑起来。

　　“听到什么了吗？”松浦低声问。

　　“……？”安藤一愣。

　　“你刚才不是一直在听吗？”松浦用夹烟的手指指公路尽头处山谷出口的方向，“那边。”

　　安藤依他的指示把视线转过去――只见被深深浅浅的紫色薰衣草覆盖的缓坡间，忽然几只浑身雪白的海鸥鸣叫着展开翅膀飞跃而起冲进天空，互相追逐着离去。

　　松浦一笑，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安藤，上车，穿过这片薰衣草田，就能看见大海了。这里的海水和天空一样透明呢……刚才我已经能听到了哟――”他握紧方向盘，“大海的声音。”

　　蓝色大众箭一般冲出山谷。

　　突然开阔的空间和无尽的碧蓝海面转瞬间称霸了所有的视野，海浪巨大的轰鸣声夹带着海鸟的鸣唳向着耳膜滚滚扑来，海风卷着猛烈的湿润气息袭进鼻孔――似乎还伴随着咸咸的味道传至舌尖。

　　松浦兴奋地尖叫着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安藤受到传染，也向着大海的方向放开声音狂呼起来，“喂――――！北――－－海――－－道――－－！喔嗬――――－！！”

　　松浦看着他的样子朗声大笑起来，干脆踩下油门把车速飚至极限。

　　汽车沿着海岸公路飞驰，渐渐地，夕阳开始烧红的天边，城镇建筑的身影依稀露出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