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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大概因为又冷、又伤心,两只袜子这一觉都睡到日上三竿。不知道怎么回事,棕底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晾衣架上,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是梦境。太阳简直有些刺眼,窗外碧空如洗。
它难得顾不上保持礼仪了,扯开喉咙叫道:“前辈,醒醒,快醒醒!”
白底不情愿地半睁开眼睛,恹恹地嘟哝:“鬼叫什么——”话没说完,它突然困意全消——棕底正抖着身子,冲自己傻笑,它说:“快看啊,前辈!我身上的水少了快一半呢!你也是,感觉怎么样?”
白底抿起嘴巴,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发现棕底说得一点也不错。它又朝窗外看去,外面完全看不出下过雨的痕迹了,除了地面上一小片一小片的积水。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快就雨过天晴了,南城的雨水从来不会这么痛快地说停就停的——打住,不能再往下想了。昨天夜里的对话隔了一场混沌的梦,本来已经沉在心底,现在却突然要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撞得胸腔跟着一起疼——
棕底感觉到了什么,语气重新小心起来:“前辈,你还好吧?”
一声沉重的咳嗽代替它作出了回应,紧接着洪钟一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别问了,看不出它需要休息吗?真是个没眼力见的小傻子。”
两只袜子吓了一跳,同时回过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画。那画颜色很怪,线条也抽象,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里面有一口大钟,此刻就是这钟在嗡嗡地发出声音。
棕底平白得到了一句傻子的评价,虽然有点生气,但听得出里面没有恶意。恰恰相反,这口钟的语调显得又厚重又慈祥。倒是白底为它说了一句话:“我还没虚弱到那个地步。”
棕底有些受宠若惊地望了它一眼。
画里面的钟闷声闷气地笑起来:“哭了大半个晚上,换谁都不好受吧?”
白底恶狠狠地皱起眉头,它昨天可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连棕底都没听到,只以为它很快就睡着了。它说:“这不关您的事。”
钟哈哈地笑起来,棕底担心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现在的小朋友,个个都这么牙尖嘴利,真是不给我们这些老家伙留一点余地。”它换了个姿势,“这可怨不着谁,老钟别的不行,一生下来耳朵就灵得要命,别说两滴眼泪了,我连走廊那头的房间窗台上落了一只小鸟都一清二楚。”
棕底把一句“啊”憋回嘴边,猜测或许昨天晚上的交谈叨扰到了这位听觉灵敏的老前辈,白底则冷漠地望着对方。
“很高兴和你一起淋过雨——是这句吧?”钟像是一点也看不见别人脸色似的,自言自语,倚老卖老。
棕底睁大眼睛,本能地按住了白底的一侧身体,可出乎意料的是,白底没有一点要暴起的意思,它只是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转过了身。
“恰好,拜创造一切的那位艺术家所赐,老钟不仅能听见你们嘴巴说的话,还能听见你们心里说的话。”棕底紧张地望着画上开合的线条,不知道它要把这个危险话题引向何方。
“别紧张,我从不听年轻小苗苗的心里话,那可真是没什么好听的。”钟和蔼可亲地对棕底说,“但是对于那些心和嘴巴经常打架的存在,听一听它们的心声还是有益处的。这就是我足不出户也能通晓世间百态的原因。比如说——”
棕底疯狂地眨眼,请求它闭上嘴巴,但毫无作用。
“比如说,我就知道,这位背对着我的朋友,痛恨自己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能力。”
棕底觉得即使自己顺利回家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这趟旅途的惊险程度也远超想象。
白底展示给众人一副梗着脖子的背影,棕底咽了一下口水。钟说到这里,却停住了嘴,转而问起棕底来:“小苗苗,你紧张什么?”
棕底:“……我?”
钟说:“难道我问的还能是你旁边那一个吗?它少说也比你大了两个夏天,虽然对于我们这等画来说,还是年轻得紧,但它自己恐怕是不乐意被这么叫的。”
棕底默默地点了两下头,从嗓子里发出一些含混的赞同声。白底却突然说:“有什么话,你痛快说吧。逗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意思?”
棕底目瞪口呆地看着钟向自己眨了两下大眼睛——那意思是,你看你,紧张个什么?
白底转过身来,神色傲慢:“你无非是要说一些警醒世人的陈腔滥调,在旅馆房间就能旁听到的那种格言,来过一千个人,一千个人都是同一个声音。表达欲这么充沛,是这间房子没有第二个对象愿意听你复读了吗?”
棕底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纤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没有一处空隙能容得下多余的水分了。天啊,它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亲历过这样令人尴尬的场面!
钟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很多:“那么,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呢?”
白底的表情没有变动。
钟说:“珍惜身边的朋友吗?”紧接着它摇了摇头。
钟:“我的创作者——那位敏感多思的艺术家,他最不喜欢和他的同伴打交道,连他的伴侣也没办法忍受那样的怪脾气,最终离开了他。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呢!”
白底说:“那么你一定是凝结着他的痛苦诞生的珍品了。”
钟对于其中的嘲讽置若罔闻:“理论上来说是的。我还记得我诞生时的一笔一划蕴含着多么哀痛的情感,足以叫所有的旁观者都为之心碎。他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能留住身边的人?如果他能更早地知道人们在想什么,那他们就不会离开他了。”
棕底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也是我拥有这种能力的原因。”钟骄傲地鼓起线条。
“听起来不错,这种能力让你作为装饰画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些了吗?”白底的语调变得有些懒洋洋的,如果可以的话,棕底会认为那称得上轻慢。
钟说:“意义?我从不追求那种东西——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在追求,但是这样的事情交给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家伙就太不地道了。我只是呆在这里,静静地听大家的心声。”
“那么,那位先生的伴侣回到他的身边了吗?”棕底突然问。
白底说不清是无奈还是烦躁:“显而易见的结局——你不要太代入自己了。你那位棕底的朋友提起你的次数快要让我腻烦了。”
棕底吃了一惊:“你们交谈过!”
“它问过我几个小问题罢了。”白底轻巧地说。
怪不得右侣知道那么多跟南边有关的事情,原来它事先向白底打听了消息。
棕底有些愧疚,它总是在这些事情上慢对方一步。自己最开始连怎么称呼白底都不知道,右侣已经在为它们的未来筹谋了。
钟适时插话道:“这就是我们白色的朋友的傲慢了。”
棕底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恰恰相反,他的伴侣最后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结局倒是很有悲剧意味。”白底刻薄地点评道。
钟眨了眨眼睛,表示赞同:“我倒是从来不会不承认这一点。毕竟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当他的伴侣一回来,创作者就被巨大的幸福和喜悦迷惑了心智,对于自己过去的作品嗤之以鼻了。他不再看重其中的价值,转而将它们当作平庸刻奇的作品随意出售。”
棕底:“……唔。”
“我猜接下来的发展是狗改不了吃屎。”白底冷静地说。
“谁知道呢?”钟两边的线条耸了耸,“毕竟这个故事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诞生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带着我的创作者曾祈盼自己拥有却未能获得的能力。”
“我并不羡慕你的能力,如果你真的有的话。”白底说。
“当然,”钟再一次笑起来,“虽然这是一种很不错的能力。但你确实不需要这个。你想要的是另一种,更干净利落,有时人们会觉得自私的能力。”
白底看着线条一张一合。
“你想要遗忘的能力。”
“‘很高兴和你一起淋过雨’,真是一句很美的话,但并没有美到能让人念念不忘。你之所以忘不了,是基于一种昨天晚上才得以承认的愧疚。”
白底没有出声反对。
“你被困在了原地,我的朋友。”钟温和地说,“遗忘成了一种背叛,以至于你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
“我认为这种阴影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熬的,所以你痛恨自己缺乏这种能力,是合情合理的。”
“留在原地对于离开的朋友来说或许是一种慰藉,对于自己或许能带来一种赎罪的快感,它甚至带有某种希冀——如果一切都凝固在那一刻,那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终结,你们的故事也没有结尾,还有改写的机会。”
“你还不能接受现实。”
因此你忘不了,你会因为这份忘不了备受折磨,从而祈求遗忘的能力。
“我没有不接——”
“嘘,我的朋友。问问自己的心。”
“你对于南城的记忆那么清晰,简直历历可数,但你知道这里不是南城吗?”
“什么!”棕底失声叫了出来。
钟哈哈笑着示意它们看向窗外,一架飞机从低空掠过:“CY5732,飞向南城的航班,两个小时四十分钟,或许那边现在确实是在下雨吧?”
房门滴滴响了两声,人打着电话进来了。
“我就说宁城不在雨季嘛,”她摔倒在床上,放松地埋怨,“今天一点也不冷!”
——————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宁城的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
棕底和白底处在和来时一样的位置,因为多了四位新的同僚,行李箱内的空间似乎更小了一些。好消息是白底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我还是有点好奇,那位先生真的能和他的伴侣一直在一起吗?”
白底看了它一眼,旁边的新同僚兴奋地插嘴:“什么在一起?”它们还是很新的造物,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又错过了前几天的故事。
棕底有点不适应地挠了挠花纹:“你们记得房间里那位钟前辈吗……”
白底闭上眼睛,听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四位新的小苗苗异口同声地惊叹:“它真的有那样的本事吗!”
棕底碰了碰白底,它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前辈。”
白底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收获了一大片赞叹声。它们都是懂事的小朋友,没有接着问这位被读取心声的前辈的感受,转而开始试着互相读取对方的想法。
棕底小声嘀咕:“我觉得不是真的。”不知道说给谁听。它其实想问一问关于遗忘的事,但是不知道怎么问才好。
而白底是这样深思熟虑地回答它的。
“有一点可能是真的。”
棕底好奇地看着它。
“故事应该继续往下写。”
“我没听懂。”棕底诚实地摇头。“我能把这些讲给它听吗?”
白底饶有兴致地耸了耸肩:“为什么不行?”
生活永远不会缺故事。但故事只留给愿意往下讲的人。
——————
(20250405完)
不知道在写什么……厚着脸皮标完结了[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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