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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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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袜子。
一只是棕底白边,一只是白底棕边,谁也说不上它们为什么出现在同一副晾衣架上。
棕底那一只的右侣头天夜里还亲亲热热地跟它讲:“听说南边不像我们这里这样冷,或许她不会带我们过去。”
棕底沉思了一会儿,审慎地回答:“我不知道。”
对方卷起袜边,轻轻地踹了它一脚:“谁要你知道了?一整个白天都没机会见面,你多跟我说说话呀。”
棕底赧然:“……说什么?”
对方却不出声了,鱼缸中过滤水流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嗡嗡作响。
好一阵,它说:“你想去那边吗?”
棕底这回聪明了,不必追问也知道对方说的是“南边”。它犹疑着点点头:“想吧。这边雪太大了,有时候会浸到鞋子里面。”
对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可是南边也会下雨的!”
被子里的人咳了两下,翻了个身。
两只棕底袜子立马住嘴,直到被子的起伏重新变得均匀而轻微,才放心呼出一口长气。
可是这一夜右侣没再说话,棕底也就不敢出声。
月盘悄悄地移动,两只分开了一点间隙的袜子不知不觉贴在一起,疲倦地滑入梦乡。暖气烘干了冰凉的水汽,它们在睡梦中重新变得柔软干燥。
等到棕底醒来时,它已经再次和它的右侣分开了,但周围并不是熟悉的环境。它和它的一些同僚在暗无天日中紧紧相依,透过一层又一层柔软的织物,传来轻微的震颤和与地面有关的轰鸣。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它惶惑地询问四周。
和它贴得最近的那一位叫道:“你总算醒了,朋友!离我远些好吗?你昨天没洗澡吧?”
棕底立马挣扎着,很不好意思地把自己从人家身上撕开,但空间实在太狭小了,要办到这件事简直是不可能的,最后它们气喘吁吁地放弃了。
“好吧,”这位同僚通情达理地让步,“反正也不是你的错。而且好在咱们是从北边出发的,你身上没什么味道。”
棕底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老练,有点敬畏地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形式大于实质的。这位同僚和它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颜色的分布恰好相反,白底棕边看上去是要比棕底的不耐脏一些。
它试探着开口:“我们这是在箱子里吗?”
白底漫不经心道:“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叫它的学名‘行李箱’。”
“好的,行李箱。”棕底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那我是错过了早上出发的时间,可是我的另一半呢?你有见过它吗?”
白底道:“你说那个一身棕色、大清早就大喊大叫的吵人精?”
“它一点也不吵。”棕底立马反驳。
白底挥挥手:“随便你。它现在大概在离我们一千公里的地方哭鼻子吧。”见棕底睁大眼睛,它适时补充一句:“毕竟早上被落在行李箱外面的时候,它看上去就已经快哭了。”
棕底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呆愣了一阵,它喃喃自语:“我不该睡这么沉的,哪怕让我跟它说一句话……”
它低落道:“现在我们可能有两三天,甚至好几天都见不到了。”
白底道:“谁说是两三天的?”
棕底吃了一惊:“我听到过‘她’打电话,这次出差最多不会超过一周,难道时间又有变化?”
白底哼笑一声:“出差是两三天,但重逢可未必。知道一千公里有多远吗?能发生多少你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棕底对此毫无概念,迷茫地请教:“能发生什么呢?”
对方却闭上了嘴,不肯再说。
这样喜怒无常的脾气,在同僚中并不多见,但也不是从未有过。它想到白底似乎一开始就展露出远行的经验,于是小心地问道:“您之前肯定来过南边吧,能为我讲一讲这边的事情吗?”
白底这才转过身来,说:“你想知道什么?”
棕底险些被问住,它好奇心不强,闲谈的经验也很少,好在它立马想起了右侣昨天的话:“听说南边不像北边那么冷。”
“不错,不像北边那么冷——但是也要看在哪,小崽子。”白底似乎被挑起了兴致,不紧不慢地传授:“在室外,确实如此,尤其是我们这些厚袜子派上用场的季节。但室内就不一定了,如果没有空调,即使再厚的袜子,也抵御不了又湿又冷的空气。
这好像涉及什么不愉快的回忆,白底不由自主地露出厌恶的表情。棕底插话道:“听说雨水也多。”
“雨水也多,”白底点头,“是这样。即使是冬天,雨水也可能渗到鞋子里面来,那真的很糟糕。”
棕底赞同道:“昨天下大雪,我们就被弄湿了,确实很不舒服。”
白底冷笑道:“弄湿了,她却没洗一洗你们?”
棕底观察它的脸色:“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毕竟昨天她回家已经很晚了。”
“幸好我们干得很快,不然今天就要把你也弄湿了。”棕底腼腆道,“那就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白底却又显得气哼哼的,用不以为然的口气道:“弄湿算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由于白底这样反复无常,棕底也不乐意再与它攀谈,只是暗暗想着自己的心事。
它们现在到哪里了呢?它是不是还在家里哭?应该不会吧,可是白底说的“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会是什么呢?棕底心里有些不安,这时它想起直到现在它都没见过白底的左侣。
它往白底那边瞟了几眼,白底恶声恶气地问:“看什么!”
棕底不愿意问它是不是也有一个被粗心的主人留在家里的另一半,同时它隐隐觉得答案并非如此。正好行李箱开始被人抬起来摆弄,好像要被放到一个平台上去,它们就都没有再交谈。
朦朦胧胧的,棕底听到她在说话:“怎么这里也下雨,幸亏多带了两双厚袜子。”
一段沉默而短暂的旅途,紧接着箱子被取下,在马路上拖行,在地砖上颠簸,被拎上台阶,在地板上滑动。十分钟之后,箱子平摊在酒店的房间里,棕底重见天日。
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棕底抓紧时间仔细打量四周。与此同时,白底半闭着眼睛,对一切视若无睹。突然,白底说:“别东张西望了,抓紧时间休息。接下来可没有这样的空闲了。”
棕底道:“她拿错了袜子,不会穿我的。”
白底道:“这由不得她,旁边那两位撑一天,明天只能换我们上场,所以她等会一定会把你洗干净。”
事情确实像白底说的那样,在短暂的惊讶和懊恼之后,棕底被淋湿、揉搓,随后高高挂在了衣架上,周身散发出清洁的香气。唯一不在预料之内的,是白底跟它一起经受了这一切。
“怎么是这只,好久没穿了,也洗一下好了。”她是这么自言自语的。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窗外阴云密布。
房间陷入寂静,两只袜子湿漉漉的,面面相觑。
白底感叹:“我真是不习惯这种感觉。”
棕底表示它也是,它的右侣也跟它抱怨过好多次,然后问:“你的另一半呢?”
白底说:“它?它倒是不会,我就没见过比它更能忍耐的袜子了。别说被洗一次,哪怕发臭了也不会抱怨一声。”
棕底重复:“发臭?”
这倒是很不常见的。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发臭呢?它突然想起白底最开始说,北边来的不会发臭。
它刚想问问这件事,白底看了看它的神情,不怀好意地抢先开口:“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吗?”
棕底一呆:“到晚上?”现在天还很亮,晚上她回来,正好能把晾干的袜子取下来。
白底阴森森地一笑:“我怕你永远也下不去了。”
棕底疑惑:“怎么会?”
白底道:“有没有感觉自己身上的水很沉重?”
棕底道:“是很重。”
白底道:“记住这种感觉,直到发霉、变臭,你都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因为你今天不会干,明天不会干,后天也不会干。”
棕底摇头:“我不相信。”
白底说完那些话,显得心情很好:“这可由不得你,看见外面的雨了吗?这雨是不会停的,等到过几天她要回去了,你和我也就该被扔进垃圾桶啦。除非酒店有烘干机,但我猜多半没有,她最迟明天早上就会意识到这件事,然后不得不临时买双新袜子凑合。愚蠢的人类,不长记性的人类……”
“所以你以前也变臭过吗?”棕底突然问。
白底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
“那你为什么没有被扔掉呢?”
白底这回却不回答了。
“小崽子,”它喃喃自语,“哼,小崽子。”
房间重归安静。棕底试着不去想它那些话,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它感觉身上的水分始终沉甸甸的,不像以往那样轻盈地从它身上溜走。
“快干,”它在心里催促,“快干啊。”
雨好像越下越大,白底老神在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在乎。
一阵洗衣液的香味从白底和自己身上播散开来。
以往它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在阳光的炙烤下,自己和右侣靠在一起休憩,咕咕哝哝说些小话,抱怨或者化解对方的抱怨,两只袜子都感到干净、温暖和幸福。但这香气现在却是阴冷的,在周边缭绕,锁住了四溢的水汽。而且时间越久,香气越浓。
万一它说的是真的呢?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整个俘获了它的心神。
如果真的再也回不到家……棕底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晚间,雨渐渐停了。人推开门,慢慢地走进屋里,脱掉鞋,然后自顾自地发起了呆。直到天彻底暗下去,她才从床上爬起来,点了一份食物。等待的过程中,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想起了两双可怜的袜子。
她捏了一下棕底,只一下,便绝望地叫起来:“我就知道!”
棕底已经心如死灰,她将手上沾染的水分匆匆抹去,然后拿起了手机。不到两刻钟,晚餐和崭新洁白的袜子就先后送到了房间。
棕底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敢掉出来,它怀疑任何一点额外的水分都会加速自身的灭亡。这时白底说:“别看啦,这说不定是我们最后的时间了,多想些高兴的事吧!”
棕底勉强抬起头:“它不在,我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说到这里,它想到如果自己被丢弃在这里,右侣的命运也就不难预测了,泪水立马涌出。
白底胆战心惊地劝道:“别哭了——我叫你别哭了!”
可是棕底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任凭白底怎么劝告乃至央求,自己也无法控制。它努力地想要憋回去,可只是把自己憋得颤抖起来,带动得整个衣架晃晃悠悠。
白底说:“小心!”
太迟了,棕底垂直跌落,掉在了地板上。
这点微小的动静没有吵醒床上的人。两只袜子一高一低,棕底抽噎着说:“如果你能回去,可以帮我跟它带一句话吗?”
白底用力一荡:“说什么傻话!不说我和你一样回不去,就算回去了,我也受不了它在我跟前哭哭啼啼。你们这批袜子,年纪轻轻,怎么一个比一个烦人,真不知道厂里是不是用错了料子!”
棕底不再出声,无能为力地躺在地上,仿佛闻到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阴湿的霉味。它这副样子勾起了白底的同情心,过了一会儿,白底说:“好吧,不管我能不能把话带到,你想说什么,不妨跟我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