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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青萝附蔓生,织金倚为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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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丰元年初秋,织金山中一猎户晚岁得女,名曰翠萝。
翠萝祖上代代居于深山以猎为生,然自其降世后,因着惶血惧腥,日日少不得因此哭闹,其父怜顾爱女,故而立改事农。
五岁那年的夏夜,翠萝偎在母亲怀中问山外的天地是何模样,母亲答有繁嚣的长街、往来的行人、挤破脑袋招揽生意的商户,还有......形色各异的糖人。
糖人......想来是极好吃的罢。
于是,翠萝说等来日再长大些,她想去山外,去瞧瞧那长街、那行人,去听听商户的招揽,去尝尝那各色的糖人。
母亲当时并未接话,只将她揽得更紧,二人笑闹作一团。可待她熟睡后,双亲将此事一合计,旋即议定扩垦田地,待得翠萝及笄之日便带她一同入世游历,若她心悦哪处,便在哪处安家。
数载光华似东流的逝水日夜奔腾不息,山色遍染十转之际,较翠萝及笄之日先一步到来的却是山中的雨季。
翠萝想,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年山中接连下了五日的大雨。
山中本就多雨,往年每每值此时节,家中双亲便会在雨势小些之时去地里瞧瞧,以免田土被雨水浸透,腐坏了内里作物。
那日亦是如此,二人于午间雨势渐微之际外出,然不多时雨势渐大,直至夜色为这方天地披上了一身寝衣仍不见双亲归家,翠萝更是焦惧难安。
兀自披着一身蓑衣在檐下枯守了一夜,第二日天色稍明之际,接连下了五日的大雨终是止住了,翠萝一刻不敢耽搁地徇着双亲所行之路寻去。
将将行了半程,陡见山路拐角处坍落了数方山石,自幼于此山间长大的翠萝便知应是连日大雨引发了山洪,只待前行至拐角处便可明晰事况,乃至......双亲安危。
翠萝从未如此刻般清明觉悉出万物之音:泥洼中曳浮的山花孱弱轻吟之音、山坡间歪斜的苍树婆娑余叶之音、乱石中折断的枝干沉杳垂泪之音,以及自己的......心跳之音。
勉力强撑着自己摒去周遭烦喧,翠萝透过错落的山石瞧见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这场声势浩大的山雨,终是夺走了她的双亲。
她想,至少找到遗骨,好让他们安息罢。
可接连寻了十数日,悉皆不见。
将将沉志之际,终于一方碎石缝下寻到了母亲的一支断簪以及一只布鞋。
翠萝将此遗物带回,于屋后辟出一块空地,做了一方衣冠冢,冢内置有一只木盒,盒中卧着的赫然便是那支断簪,那支父亲亲手为母亲磨制以贺生辰之喜的木簪。
至于那只布鞋,翠萝悄自留下了,母亲曾同她道长街之上有许多姑娘都穿着漂亮的绣鞋,鞋面上或绣着飞蝶戏花、或饰有珠玉瑙石,等攒够了钱,她们母女二人便一人一双,在长街上行走 、在花海间徜徉、在天地间起舞......
可至死,母亲都没能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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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瞧了瞧翠萝家中光景,又念及她早失双亲,便立时允下了她的愿求。
“既如此,翠萝姑娘这两日便在家中拾理一番,再好生辞别双亲,两日后吾等会来接姑娘出山,此后一应事宜皆会安排妥当,姑娘不必忧心。再者,姑娘对所居之处可有何偏好,吾等好徇着置办。”
“若是方便,我想于郊外置一间小院,畜些许家禽,若能再有几亩地可供我养活自己便更好了。”
言至此,翠萝往屋内寻了方麻布包裹出来,尔后摊开露出内里同那人续言道:“此间是我全部积蓄,虽远不足以购置方才所说之物,但余下数额待得来年收成,我再渐次还清,可好?”
“姑娘于吾家小郎君有救命之恩,吾等怎可收下姑娘的钱财,姑娘且收好了来日以作己用。”
“带我出山便已是还了这救命之恩,余下的我断断不可收受,若果如此,便是违了双亲的诲导。”
那人见她执意如此,只得于其间取了几枚碎银:“既为姑娘所愿,吾等亦不好强求,便只先取些许,往后过活还有不少用得上钱银之处,待日后收成,姑娘再清还便是。”
两日后,将将辞别双亲之际,那人携着侍从如约而至。
缀满山花同相思子的篱笆内,一方不大不小的前院,一处灶间、两室卧房、一所厅堂,一座后院,一块畜着几许家禽的空地。
一切皆如她所愿,甚至比她所想更佳。
往后的日子里,她日日忙于耕种、饲养,夜夜盘划着来日的收成,想着何时能还清这笔账。
第一茬作物成熟之际,翠萝在稚童家中的帮衬下将它们卖与了书院。
映桐书院,翠萝其实并不识得这几个字,可她往来书院送了数遭菜蔬,进出间亦闻得些许书院先生讲的课,虽不得明晰透彻,她却仍十分心向往之。
她想,待得清还欠余,便再攒攒银钱来这书院读书习字罢。
仍是一个较之往昔不甚寻常之日,翠萝复又至书院送来新收的菜蔬,却正赶上学子们下学之时。
将欲离去之际,身后传来几许侃笑傒落之声:“汝等瞧瞧,每每她前来送菜时,总流连于此不舍离去,莫不是想偷师?”
“定是如此了,此前只道她貌若无盐、丑态逆目,孰料这为人做派竟也如此下作不堪,奇哉奇哉!”
“这有何奇,貌丑心陋,何尝不是表里如一。”
“还不速速离去,平白污了这学堂,叫人呕得书都念不下去了。”
“无盐女,貌若无盐,书中所述今日倒是亲见了,诚不欺我。”
“......”
“你们在做什么?” 学堂内一垂髫稚子正缓步跺出。
翠萝应声望去,见来人竟是那日她所救下的稚童,不由怔住了。
“不过同她闲叙几句罢了。” 方才最先出言之人压住语锋低声答道。
“姑娘曾于我有救命之恩,还望师兄们礼待于她。”
“既是箬岩师弟的救命恩人,师兄们自是应礼待一二。” 那人虚虚揖了一礼,目送箬岩与翠萝一道出了书院。
“小小稚童,不过仗着家中势大,竟敢如此不敬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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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下学,堂中一学子三两步拦住翠萝去路,自怀中取出一面雕花铜镜后龌声同她道:“此物可观仪容,今日赠汝,以观一二。”
翠萝听罢仍自驻于原处不动,那人不耐,近前强自将铜镜塞入她手中,复又强行隔着衣袍袖摆执起她握着铜镜的手,“瞧瞧,你便生得此般样貌,如何,是不是自己瞧了也觉惶恐啊?”
侃笑间,身后又步来数位学子,其间一人嗤笑道:“区区一枚照面镜何以照得全她周身,真该让她自己也瞧瞧她平日里行路时的神态。”
“吾等平生所见闺秀无不贵态芳妍,一颦一笑皆自美若临世仙,她又是何物,竟得幸日日入吾等贵眼。”
此般言辞十回至此翠萝能闻得九回。
不出两月光景,那几人复又趁着翠萝前来送菜蔬之际拦下了她,污言秽语如常,只这一回,更是难以入耳。
几人轮番傒落她身貌时,不知何人始先启了下流之语,尔后淫辞不绝,辱得翠萝胀红了面目,不住落下泪来。
“美人垂的方是泪,你这淌的是何等污物?”
“师兄们慎言!” 箬岩不知何时立于几人身后,兀自沉声道。
几人见他前来,暗自失趣,也便一哄而散。
“翠萝姐姐,箬岩送你归家。” 箬岩言罢探手攥住了翠萝一指轻轻晃了晃,意图驱散她心间的不快。
翌日书院不讲课,箬岩便借此将那几位学子平日里对翠萝的言行告知于师长及双亲,得闲在家的几人不免训受了家法,尔后去学堂之际亦被先生们罚着抄了书,又被迫同翠萝致了歉才算罢休。
面上看似过去了,可娇养惯了的人何以受得了此等气,几人合计一番,又有了新的谋划。
半月后又值翠萝前来,几人纷纷上前与她推心置腹说了好些话,又是致歉,又是致悔。
“翠萝姑娘,若你此番不计前嫌,吾等可将毕生所学一一授于你。”
“然!想必姑娘早已知晓,书院从不收女学子,姑娘若想有所学,吾等皆愿倾囊相授!”
“若是姑娘仍心有疑虑,不如自即日起,吾等便于书院外的梧桐树下为姑娘讲学,也算赎错一二。”
“姑娘便应下吧,莫要让吾等心负此愧惶惶终生。”
翠萝听罢亦不忍,遂暂且应下了。
往后十数日,几人都如约至梧桐树下为她讲学授课,每逢犹惑,悉皆细细反复道与她知。
那时翠萝便想,书中所言非虚,果是人之初、性本善。
这日下学后,翠萝如往常般在梧桐树下候着几人,会面时为首一人歉疚地同她道:“翠萝姑娘,今日午间吾等受了先生的训诫。”
“为何?” 翠萝不明。
“先生昨日瞧见了吾等为你讲学,一忿吾等己身尚未学成便先卖弄学识恐误了人;二怒吾等竟将书院所学授与一女子。”
见翠萝闻言垂首不语,那人复而疾言道:“不过翠萝姑娘莫要忧心,吾等乃是读书人,虽尚未有所成,却也知一诺千金之理,故而吾等议定将讲学之地换作城郊庙堂后的那方空地,不知姑娘可还愿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