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音》伤残少年

2、Prologue～序章～

　　～Prologue～序章

　　“真的无路可走了吗……”贝银亚洛放弃似的垂下了头。月光透过桂枝的罅隙模糊地散落在地上，把他的白衣照得苍白。贝银亚洛站在月光与桂枝的错落中，宛若一根刚插入地面的摇摇欲倒地枯枝，弱不禁风，“真的只有这么一条路了吗……”
　　“嗯，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看吧，我们将创下在天堤共同孕育出感情，再带着这感情走向共同的毁灭的壮举。贝伊，相信我……无论我们从何地降生，无论我们何时消亡，无论年龄和性别，也无论外表相貌——只要我们存在着，我们便一定能在人海中找到彼此，我们一定能够相逢、相知——相爱，用我们的手去扭转即使是既定的命运。”提穗梨亚向前一步，拥住面前的人。
　　桂花的香味在空气中漫散，和着月光，是甜蜜而清冷的味道。
　　贝银亚洛的身体和提穗梨亚与他初见时相比是那样单薄，瘦弱得好像下一瞬间就会如幻像般消失在眼前。
　　曾经他的骄傲的眼神，永不低头的倔强，绝不承受屈辱的高傲，早已经在十几年间的流落逃亡，夜晚的辗转反侧，连年的疾病痛苦和失眠的折磨中消失殆尽了。
　　在天堤，对他们有太多不公，无论他们在哪里，总会遭到别人的背叛，总会受到神官及其手下的追捕，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可以过，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呐，你再多说几句话吧，贝伊。今夜之后，我大概就再也听不到你的这样悦耳的声音了。”提穗梨亚对怀中瑟瑟发抖的人耳语。
　　如果能永远这样待在一起就好了。
　　能够这样感受着所爱之人身上的温度，能够听见所爱之人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能够驱赶所爱之人身上的寒冷——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提穗梨亚将贝银亚洛抱得更紧，让贝银亚洛的头贴在自己的下颚上。他感到贝伊金色发丝上柔顺而甜美的触感，虽然冰冷，但是温柔。
　　“说话吧，我想听，贝伊。”
　　贝银亚洛用力地扭了扭身子，从提穗梨亚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眼含不忍与痛苦，转过头背对着提穗梨亚。
　　“梨亚。”
　　“嗯……我在听。”提穗梨亚有些慌张。他知道贝伊即将下最后的决心。这是一个抛弃生命来换取前途未卜的爱情的决定，是一个看起来很荒唐却是最后剩下的办法的决定。
　　让贝伊做这样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让一个弱小的人背负这样的痛苦与重压真的能改变些什么吗？
　　一起灭亡，再一起新生。
　　这会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吗？
　　提穗梨亚屏息倾听着。

　　“我们，是罪人。”

　　叹息一样的声音从贝银亚洛的口中泻出。瞬间风动扰乱了贝伊的金发，桂花的香味在他的金发中穿梭，舞动，将他裹覆，形成一幅虚妄的景象。
　　“……”
　　“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吗？梨亚。我们对整个天堤的人都是异类。对他们来说，我们这种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人就像…就像疯狗一样。”
　　他重新垂下头。
　　“其实他们也没有错。贝伊，他们太寂寞了……那样的没有恋爱感情的人终究只能在天堤孤独终老。像行尸走肉一样的他们，是因为羡慕我们，嫉妒我们才会将我们视作异类——我们才是幸福的人啊！
　　能够相恋的人，有人为伴的人，像你我一样的人！才有幸福可言！——如果幸福者即为异端，那么身为异端又有何错？若身负恋情便是罪过，那么我不愿意丢弃这份罪责。”
　　我只愿意和你一起在这月光，和桂花的香气中喋血。
　　只愿意和你在一起。
　　即使身负罪责。
　　“……梨亚。我从来未曾想过要去丢弃身负的罪责。”贝银亚洛转过身来，“你知道的。我…我爱你。”
　　夜晚中忽然狂风大作。泥土被吹离土地而桂花纷纷坠落至地。沙石从天而降，飞扬旋转交错，两人的周遭一片混沌。寥星闭而沙石走，强力的风几乎要将两人吹倒。
　　“我们是罪人，贝伊。你看，神已经愤怒得想将我们这些异类葬于沙土呢。”提穗梨亚勉强立于风中，凄然笑着，“我们一起毁灭吧，相信我，在人堤，即使辗转，我们一定会找到彼此的——让我们一起结束彼此吧。”

　　“……葬于沙土不如死于你手。”

　　贝银亚洛有些别扭地抬手空挥。

　　***

　　“那两个触犯神祗的人在哪里？你不是说看见他们往这个方向逃了吗？”穿长袍的神官怒斥道。
　　“天知道…这一带这么乱，都被沙石被覆盖了。准是昨天天神发怒，把那两人活埋了。”
　　“‘准是’‘准是’，你这白痴老这么说。上次你也以为他们死了，弄得后来天神又降灾。那样的疯子绝不能留。仔细搜查！”
　　“是是是，真没办法。”身着白衣的青年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迈开步子向远方搜寻。
　　蔓延黄沙交杂着石子和桂花，整个铺散开去。仅有几十株桂花树仍有半身裸露在空气中。灰尘的颗粒，桂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那味道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别的，丝丝腥味漫散开来。
　　铁锈的味道。
　　青年循着味道前行，经过一株又一株的桂树。忽然觉得眼前景似乎出现了一丝异常。有什么雪白的东西藏在正前方的桂树之后，像人的衣摆。那衣摆完全没有被黄沙侵蚀，雪白得像初生的梨花。
　　青年小心翼翼地踱出步子——那一定是那个人。那两只疯狗会做出什么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手按着佩于腰上的剑，青年努力地不发出声音，让剑悄悄出鞘。
　　他猛地向前跳出一步，举起剑来正欲砍下，但眼前景却使他震住了。
　　剑未挥下，剑柄已从手中脱落。
　　——相邻极近的两棵桂树的树干上，分别捆缚着两具尸体。
　　纤细的贝银亚洛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嘴角的青色血液淌到肩头。苍白的脸上留下的血痕好像蛇信一样，细小而触目惊心。金色的长发上也颓然沾染上几块绿痕，就像有几缕黑发交杂其中。默然垂下的手上紧紧地抓着的是沾着青色血液的匕首，干掉的血迹凝结成壳，黏滞其上。他的咽喉上是一把短刀。
　　提穗梨亚的手则是笔直地向前伸着，握着刺入贝银亚洛咽喉的短刀。银色的短刀闪耀着光泽，青色沿着刀锋向后流淌一直到提穗梨亚握紧的拳间。手指和手掌的每一个缝隙都是青色的粘稠。
　　仿佛黑白颠倒。
　　青年无法移动，他无法相信面前的场景。使他更惊异的是，那两人除了窒息而亡的痛苦之外，竟然还带着某种难以泯灭的微笑。
　　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微笑。
　　那样的表情是青年从未见过的。
　　“疯…那两个人疯了！简直是疯子！天啊……”青年终于跌坐在地上，全身发颤地大喊道。
　　“……看样子是在风沙停止之后，那两人才这样的吧。艾斯，别坐在地上。你怎么那么没用！赶快回去写报告然后找人来把这一块弄干净，不，干脆填平吧……听到没有？！赶快去啊！”
　　艾斯从地上恍惚地爬起来，向前踉跄地跑去。连掉在沙中的剑也忘了拾起来——他再也不愿意看见，也不愿意回想起那副诡异的光景了。
　　在艾斯的背后，沙尘飞卷。砂子将两人的尸体一点点掩埋，桂花树的树干、树枝，直到树梢被淹没，最后消失在漫天沙尘中。红铜色的夕照把这一篇土地化作沙漠。
　　贝银亚洛消逝在黄昏中。
　　提穗梨亚消逝在风沙中。
　　微笑着被对方捆缚在桂树上的尸体消逝在神的旨意中。
　　一切证明他们存在过的事物都在迟暮中消失，包括天堤所有人关于他们的记忆。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是被掩埋抑或是化作了光的粒子，没有人知道。
　　就像他们，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