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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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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挤满了人,不论男女,无一不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写满愁苦与麻木,眼神僵直地盯着所能看到最远处的海天一线。
洛军抱紧了怀中的两个酒坛,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饼子用力咬下去。
饼子没什么味道,甚至因为放得太久失去水分,让人难以吞咽,陈洛军努力嚼了几口然后又伸长脖子,才能感受到粗粝的食物从喉管艰难挤下去。
对面有人问他“这饼子干成这样你也不拿水送送,你怀里还抱着酒,喝一口怎么了。”
洛军憨厚一笑,心满意足地摸了摸那两个酒坛,回答“这不是酒,不能喝的。”
对面人原本还想继续问不是酒是什么,可突然又想起了前几日在船上,有人见洛军对这两个坛子这般宝贝,吃睡都不离身,便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起了歪心思,想要抢夺,谁知却偷鸡不成蚀把米,碰上了硬茬,被这个浑身上下写满了老实的年轻人打了个半死,现在还在船舱里养伤呢。
对面人记起这事,连忙捂住嘴不再打听,哪怕坛子里放的是黄金,自己也没这个命从这人手里抢过来,还是少说话别得罪人得好。
洛军见他突然噤声,有些奇怪,船上颠簸晕眩,刚开始还热闹些有人说话,憧憬去香港赚钱发财,可过了几天,看着大海一望无际,怎么也看不见岸边,这些人便纷纷沉寂了下去。洛军虽然话不多,可他不是哑巴,几天下来也挺想有人能和自己说说话的,但他善解人意,不是强求的人,人家闭了嘴他也不能强迫人家和自己交谈,于是也低头沉默下去。
轻轻抚摸着这两个酒坛,他脸上无意识地浮现起浅浅的笑容:城寨,我又回来了。这次我将所有事情都提前处理好,龙哥和秋哥虎哥不必再决裂,越南帮不会趁虚而入,信一他们不用被赶出城寨那么长时间,阿may也不会被王九关起来以至于后来好长时间走不出去……
他没有说谎,坛子里确实不是什么美酒,而是另一种液体——福尔马林,泡着雷氏父子的人头。
他在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后,第一反应不是惊慌失措,而是高兴,这意味着自己有机会去弥补曾经的那些遗憾。他很想立刻回到城寨,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只要狄秋的心结还没被解开,自己的身份就是颗炸弹,随时可能爆炸将事情引上前世的轨道上,甚至比那还糟糕。
所以洛军在越南打了一段时间的工,买船票先去了澳门,凭借上辈子的经验找到雷震东的老巢,又因为老实憨厚的气质及勤劳肯干的姿态顺利以园丁的身份混进去,在彻底取得信任后的某一天,他站在雷震东身后猝不及防地举起了修剪树杈用的巨大剪刀,仿若没有动机临时起意。又如法炮制地取了雷天恩的人头,他抱着两个酒坛匆匆离开,顺利得都没人阻拦他,毕竟谁能想到青天会曾经的龙头老大会死在一个木讷的小花匠手中呢?
洛军攒了一笔钱,但他没用来买票,带着两个人头过不了检查,所以戏剧性的,他又坐上了和前世一样的偷渡船。
船又航行了几个小时,直到中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终于在远处看到了高楼大厦的影子。洛军惊喜揉揉眼睛,生怕是被太阳晒昏了头出的幻觉亦或是海上常见的海市蜃楼。
但不是,他听到了码头上传来的声音,他终于又一次回到了香港。洛军热泪盈眶,等不及船停稳就抱着酒坛跳了下来,没有理会越南帮招工的呼喊,直奔九龙城寨而去。
这一次他没有抢粉进城寨,所以也不会有人特地来追杀,充其量就是街旁的居民见这个人跑得那么快,多看上几眼。
他先在柒记冰室的柜台前找到信一“信一,快带我去见龙哥!”
信一满脸疑惑地从账本中抬头“你哪位?找我大佬做什么?”
打量了几眼,又道“新来的?想找房子?只和我说就好了,何必麻烦大佬。”
“不是啊。”洛军急不可耐“我要找龙哥说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正是饭点,柒记冰室人来人往,洛军不好说得太清楚,便颠了颠手中酒坛“我有东西给他”
“我大佬爱食烟,不爱喝酒。你拿这讨好他没用”信一摆摆手“并且他就在飞发铺啊,你自己找不到路?”
“我想和龙哥约一个没有其他人都地方说事情,这件事情很重要,关系到城寨的存亡。”见信一不以为然,洛军叹口气,诚恳道。
果然,听到“城寨的存亡”信一放下算盘,从腰间抽出蝴蝶刀,脸色变得凝重,眼神转为危险,冷声道“搞事啊。”
“不”洛军摇摇头“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可以先前告诉龙哥苏洛军来找他,苏是苏玉仪的苏,看他愿不愿意见我。”
见他目光清澈,信一将信将疑的将这光头仔带到了飞发铺门口,让他老实待好,然后自己去跟龙卷风传话。
几分钟后,洛军看到龙卷风走了出来,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复杂,他冲他招了招手,又将门口写着“营业中”的牌子翻过来变成“休息中”,在洛军进门后,立刻将大门关紧。
洛军走到龙卷风面前,任由他目落在自己脸上一瞬不瞬,他知道,龙卷风这是在寻找陈占的影子。
“我和他长得不像。”洛军笑了一下,然后开口,见龙卷风收回视线,他熟门熟路地掐掉他手中的烟“龙哥,戒烟吧,对身体不好。”
看得信一直咋舌,不懂这新来的家伙是什么身份,居然这么自来熟。看他的表现,仿佛对城寨里的人和物都很熟悉,可自己明明是第一次在城寨见到这个人啊,真是太奇怪了。
“你母亲呢?”龙卷风没计较洛军的行为。
这话问的信一心头猛跳,将视线从龙卷风和光头仔脸上依次扫过,联系到之前那些话,信一忍不住猜测:难道这光头仔是大佬的私生子?
洛军接下来的话更是加剧了信一的怀疑,他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在越南已经无亲无故,便来找你了。”
龙卷风目光沉痛,问洛军“当年的事她都告诉了你多少。”
“她什么都没告诉我,可我自己知道了。”洛军顿了顿,又加了两个字“全部。”
龙卷风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看向信一“信一,给他把阁楼收拾出来,让他先在城寨住下。”
虽还未琢磨出来两人的关系,但信一还是利索起身,招呼光头仔跟上。
岂料,洛军摇了摇头,开口“我想见秋哥。”
饶是龙卷风在风里雨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不由一惊,觉得他是疯了“你不要命了!”
“我是认真的。”洛军将酒坛盖子用力转开,面无表情地递给龙卷风“龙哥,你说这两样东西够不够向秋哥买我的命?”
遇上疯子了!
信一回头便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即使他们帮派拼杀中看惯了生死,也没有向这样将头放在坛子里抱一路的啊。
本以为王九就够残忍嗜杀的了,没想到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才是真变态!
他下意识拔刀护在龙卷风身前,却被制止,龙卷风只是有些意外“雷震东?他当年不是死了吗!”
“他使了招金蝉脱壳。”洛军见信一的反应,苦笑一声,他能猜到信一心中在想什么,可是经过了越南帮那件事,所有人心中都留了一道疤,表面看上去完好无缺,可一经想起便是锥心的痛。如果能避免重蹈覆辙,疯就疯吧。
他淡淡解释完,又道“我想光明正大留在这里。”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龙卷风神情凝重起来。
“因为……”洛军住了口,有些为难地看向信一,他倒不是想要隐瞒他些什么,只是……他该怎么说,说未来你心爱的女友会被越南帮的王九强抢?洛军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当着正主的面开这个口。
不过说到这……阿may呢?怎么不见她?上辈子她可是刚见面就和信一联手追杀我,难道是提前了几年,这两个人还不是情侣?
在洛军胡思乱想间,龙卷风给了信一一个眼神,信一抿下唇,转身上楼回避。
“现在可以说了吗?”龙卷风问。
洛军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鼓足勇气“龙哥,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进城寨,我第一次来……应该是在两年后。”
这话说得怪,早就来过这个“早”却是在两年后。龙卷风不由得在看向洛军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疑惑。
洛军生怕他不相信自己,于是将事情一股脑地都说出来“我也不知道是真有上辈子还是一个梦,但在我记忆中,我曾在1984年偷渡来到了香港,一开始在越南帮的场子打黑拳,想赚钱买身份证,但大老板骗了我,我一气之下又抢了他的货跑进城寨,还和信一与阿may不打不相识。”
龙卷风的表情变了变,如果说当年那些事是苏玉仪告诉他的,但阿may来城寨已经是许多年后了,按理说洛军今天才到香港,他不可能知道阿may的。
思及此,龙卷风已经有些相信洛军这看似天方夜谭的话了。
“后来龙哥你替我赔了大老板的钱,留我在城寨做工,还请我吃了这里的招牌叉烧饭。”洛军面上浮现一丝怀念的微笑,继续道“可好景不长,城寨拆迁的消息传来,大老板动了心思,他之前骗我要给我办身份证,知道我和陈占的关系,于是去找了秋哥。”
“阿秋和我反目了?”龙卷风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摩挲,感觉自己需要来一根烟——他心烦的时候总会犯烟瘾。但忆起眼前的年轻人方才才灭了自己的烟,又生生忍住,示意他继续说。
“是。”洛军回忆着那段痛苦的记忆,艰难摇摇头“秋哥盛怒之下去找了大老板,要买我的命。王九带人闯入城寨,他的硬气功刀枪不入,你又得了肺癌身体虚弱,所以不敌,阿may用自己做人质让信一挟持她,护我们逃出城寨。”
龙卷风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阿秋要攻下城寨,当然是他的头马王九打前锋,他甚至都没有理会洛军说他会得肺癌这个事,只是叹息“是我对不起阿秋,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大业主,要收回城寨也是理所应当。”
“可城寨并没有回到秋哥手中,越南帮出尔反尔,绑架了四大业主,强迫他们签转让合同,秋哥宁折不弯被关进了笼中。”洛军继续说。
龙卷风大吃一惊“你不是说王九硬气功大成刀枪不入了吗?那阿秋怎么会被越南帮的人关起来,难道大老板的功力又精进了?”
洛军眨眨眼,觉得龙哥这话好没逻辑“就是因为秋哥不敌王九才会被他关起来啊,大老板后来也死在他手上了,王九当上了越南帮龙头,在城寨无恶不作。”
这怎么可能,龙卷风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他觉得有地方不对,又说不上来。王九已经是狄秋的头马了,按洛军的讲述,自己与阿秋决裂,那信一也自然而然地被迫出局,王九从此得偿所愿,他想要的都得到了,那为什么还要把阿秋关起来?他疯了不成?还是说……在大战中阿may出了什么意外?龙卷风为这个猜测心惊肉跳,问“那阿may呢?”
洛军沉重地叹气“她被王九关在狄府逼婚。”
“啊?”龙卷风茫然出声,觉得这几个字他拆看都听得懂,可组合到一起却无比费解“你是说王九逼婚阿may,然后把阿秋,即阿may的养父,他自己大佬,关在了笼子里?”
“你在说什么啊龙哥。”洛军回以他更懵懂的眼神“王九的大佬不是大老板吗?”
龙卷风瞳孔地震,猛然反应过来刚才洛军说王九当上了越南帮的龙头。
二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可思议,赶忙将信息都对过一遍,发现情况大致是相同的,唯一的变数就是王九。
“你觉得……他也回来了吗?”龙卷风沉声发问。
“不大可能。”洛军皱着眉摇头“王九这人野心勃勃,不是甘心屈居于人下的,如果他重来一遍,没道理还去给人当头马,并且上一世阿may宁可死也要杀他,他又怎是那心胸宽广的?即使是一般人对于杀身之仇也难以宽宥,更别说是他了。”
在王九死后,你将和他的事情尽数埋于心底,除了那日在病房中和信一袒露过心声,对其他人再无透露。你在此事过后虽性情变了些,可大家都以为你是在那段日子中担惊受怕,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也默契地不在你面前提起王九,是故洛军并不知晓你对王九的真正感情。
洛军又一向心思简单,他怎么也想不到世上还有惨烈到要杀死对方的爱,就连你后来把越南帮粉档改成奶茶店,他也以为你是在泄愤,拿沉重的工作和源源不断的金钱麻痹抚慰自己。
在他看来,杀死仇敌再占据他的财产,这真是场酣畅淋漓的复仇!
“还有一点就是——”洛军想了想才道“我不大信天后娘娘会让他那种恶事做尽的人有重来的机会。”
并非洛军自夸,他一辈子做过最坏的事情就是抢了大老板的粉,如果说他勤恳善良,乐于助人,使得天后娘娘怜惜,给了这次重来的机会。那王九又是凭什么?凭他杀人?凭他卖粉?还是凭他当过几年和尚?
这好没道理的。
“我倒觉得,是不是阿may回来了?她做慈善捐了好多钱——差不多够一整个城寨拆迁款那么多。”洛军试探道。
“不可能。”龙卷风立刻否决“这孩子和阿秋一样,直率冲动,脸上藏不住事。”
还有一点,龙卷风没说,在洛军的讲述里阿may恨王九恨得宁可与他同归于尽,那如果是她回来了,又怎么可能……
眼前的洛军虽然是阿占的崽,又自称在前生跟在自己身边很多年,可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却是第一次见面,龙卷风作为长辈,实在不好一上来就将信一王九还有阿may之间的关系说出,只好含糊过去。
最后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龙卷风先将这件事放放,唤下信一让他带洛军去看看房间怎么样。
信一依旧如前世那样收拾了一叠旧衣,洛军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那件熟悉的粉色polo衫。他笑起来,终于对“自己又回了城寨”这件事有了些许实感。
这光头仔刚才还抱着两个人头,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发笑,信一毛骨悚然,可想到这家伙可能是大佬的私生子,信一又努力平复心情,警惕地盯着洛军“有什么好笑的,你对这些衣服不满意啊?”
“没有。”洛军摇头“这些已经很好了。”
见他这么知足,信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先凑合一下,过几天大佬会带你买新衣裳的,你毕竟是他的私生子,这些年在外面又受了不少苦,你放心,我不会嫉妒的。”
“啊?”洛军心想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上辈子可没有这茬,这么说王九的改变也可能是因为自己重生而引起的蝴蝶效应。
“我不是龙哥的私生子。”他解释。
“那你是谁的仔,让龙哥对你那么不一般”信一将信将疑,思量:和龙哥交情匪浅的弟兄就那么几个,泰噶哥手底下是十二;秋哥膝下是阿may,王九……勉强给他算上吧;自己是蓝森唯一的侄子,那这光头仔是谁家的?
首先排除雷震东,毕竟都提头来见了。
还有谁和龙哥在三十年前有交情?不会是杀人王陈占吧?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怎么可能呀。
信一被自己心中的诙谐想法给逗得一乐。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想到信一和你的关系,洛军为难极了,如果他告诉信一,信一又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不如暂时不告诉他,洛军叹气道“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卖关子。”信一挑起眉梢嗤一声,放下衣裳转身欲走,却又被洛军叫住。
光头仔支支吾吾“你女朋友呢?怎么不见她?”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信一狐疑地看向洛军,那眼神让洛军想起上辈子他赔玫瑰花给阿may的那次,他吓得连忙摆手“我只是听说你们青梅竹马感情很好,所以随口问问!”
是龙哥说得吗?信一歪了下头,为这句“青梅竹马感情很好”高兴了一些,随即又垮下嘴角回答,“今天是周二,她不来城寨。”
洛军虽然不大懂周二和不来城寨有什么关系,但他会脑补,想着是周二,你应该需要在学校上课,来不了城寨也是合理。
于是点点头“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