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见蝉露泣秋枝》崖枝无方

2、第 2 章

　　“老子就是不救她，要你做什么，你也得……哎哟！”
　　他粗糙的手刚捏上幽兰纤细的手臂，后腰猛地被人踹了一脚，粗壮的躯体扑倒在地，摔得狼狈不堪。
　　他怒不可遏地爬起来，一回头，斜飞的胡子便垂缩了下来，弓腰低声道：“参将大人。”
　　身着黑色锦袍的年轻男人肃目站在大胡子身边，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被吊在马车上的女人，手腕处已经被勒出血痕，用力紧咬着唇，偏着头用凌乱的长发掩盖住裸露出的一侧肩膀，试图在一群男人面前保留一丝尊严。
　　他朝她走了两步，凑近了些，幽兰闻到了雪松的香调。
　　幽兰偏着头，不敢抬眼，只能看见他腰间束着一条翡翠玉带，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玉带上悬挂着一柄凛冽的长剑，更添威严。
　　“她们可是总兵大人好不容易争取给将士们的福利，你若是一个两个都给弄脏了，到时候代替她们的，可就是你了。”
　　大胡子吓得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立刻双膝跪地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费力地解开捆绑在幽兰手腕上的麻绳。
　　手上的束缚一松，幽兰整个人就跌落在了泥泞的地上，一身脏污。她的手腕痛得厉害，只能以手肘撑着身子，半伏在地，低声泣道：“奴婢谢过参将大人。”
　　那参将依然站在原地，用傲慢的声音问：“掖幽庭的那几个老家伙没有跟你们说清楚规矩，才许得你们在这儿肆意妄为？”
　　他的语气中透露着威严和瘆人的寒意，幽兰不得不将身体再俯低了一些，声音卑微到了极点：“是我姐妹生了病，我想求大人救救她。要是能救回来，就当……就当将来多个乐子也好。”
　　高高在上的参将鼻子里“哼”了一声，稍带可惜：“军队里的药材都是给上前线打仗的士兵用的，没你们的份。”
　　“我识得一些草药，求大人开恩，让我去采一些草药，我不会跑的，婉婉在你们手上，我就不会跑的。”
　　得不到回应，幽兰心一横，突然开口道：“我父亲……”
　　“让人把她送到我帐中。”
　　幽兰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抬头看向站于自己面前的参将。
　　直到此时，她才看清少年参将的模样，黑色衣袍上绣着繁复精致的祥云图案，头发被一丝不苟地高束于脑后，以简单的玉簪固定，正微弓着背，用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直直地看着自己。
　　大胡子瞪大了眼睛瞥向四周，上前低声道：“大人，这……不太好吧……”
　　话音一落，参将身边的士卒已上前道：“江百夫长多虑了，参将大人只是看这姑娘实在是脏了些，又被你弄破了衣衫，想必丢回车上也太过难堪，所以才好心想替这姑娘收拾一下，没别的意思。”
　　大胡子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多问，只看着两名士卒将幽兰搀扶着，进了参将大人的营帐。
　　帐内炉火正旺，热气环绕于身上，幽兰不断战栗的牙齿终于咬合上，有了一丝尚且还活着的感知。
　　“是幽兰姑娘吧？”一直在参将大人身边的士卒道：“我是胡不思，你叫我小胡就行了。这是擦伤的药膏，您额头那块得涂上，不然怕将来得留疤。我让人给你抬了水进来，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女人用的东西，你要是缺什么，我尽量给你找去……”
　　“给我滚出去。”
　　胡不思最后的话被参将大人的命令堵了回去，立刻跟着抬水进来的士卒一起匆匆出了营帐。
　　身后的人走到她面前，撩袍坐下，冷声道：“继续说……”
　　幽兰理了理刚才的对话，才道：“我爹是参与谋反的太常寺卿慕文清，他小时候常常将我丢在太医署，所以我自幼认得一些草药，略懂医术。”
　　幽兰缓缓抬起头，用手尽力擦拭着脸上的泥浆，双眸含泪，却勾起一丝娇弱的笑意道：“时安哥哥不记得我了吗？”
　　那双黑色的眸子没有丝毫的变化，幽兰的心一紧，双眼一闭，豆大的泪珠便落了下来，她跪于地上，弓着的背脊微微颤抖，却不肯发出一丝声音来。
　　许久之后，她听见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秦时安若有所悟，低声道：“是你啊……”
　　幽兰哽咽出声：“是我，我是慕昭。”
　　探究的眸光看着她：“慕家不是满门抄斩吗？你……为什么还活着？”
　　幽兰不敢欺瞒：“太医署的张太医给难产的惠妃娘娘保住了皇子，他替我求了一命，将我送到了掖幽庭。”
　　秦时安嘴里发出了几声杳不可闻的笑声，他轻晃了晃脑袋，抬眸看着幽兰，似笑非笑道：“慕昭，你还想玩儿什么把戏？”
　　幽兰惊惧地看着他，双手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料，声音仓促而慌张：“我只是想你能救救婉婉，我没有玩儿什么把戏。”
　　“是吗？”秦时安弓腰，离她近了一些，眉宇间透露出坚毅与睿智，脸上的笑意就更明显了些：“掖幽庭抽签的二十五个人中有你吗？”
　　幽兰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她还是太低估秦时安的手段，想到短短五年他就能从一无是处的秦家私生子一跃成为进入的参将大人，其心思缜密，怎容得她这些小手段。
　　幽兰摇头：“没有，是我换了云雅的签，代替了她。”
　　秦时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问：“是她对你有恩，或者手上握着你的秘密，还是说掖幽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让你心甘情愿地出来当军妓呢？”
　　幽兰的喉咙滑动了一下，抬头看着秦时安道：“因为……我知道这次出征的参将是你。”
　　秦时安将茶盏递给她，挑眉一笑：“消息倒是灵通。”
　　幽兰看着茶盏中那个满脸脏污的少女倒影，低声道：“是偶然听见宫女说的。”
　　“这么巧？”
　　“是丽嫔宫的宫女说的。”
　　到这里，秦时安的质疑便算彻底结束了，他换了话题，继续问：“所以你打算刺杀我？好解你灭族之恨？”
　　幽兰一口气喝干净了茶水，迎着他那双洞察世事，深不可测的眸子，无声笑道：“大人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又怎么杀得了你呢？”
　　笑起的瞬间，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于是脸上幻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来，或悲或喜：“我求得，不过是一个庇护。”
　　秦时安冷笑几声：“慕昭，你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吗？你要一个灭你全族人的庇护？”
　　幽兰深吸了一口气：“我爹死前已认罪，他手上沾满了鲜血，死不足惜，我的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四个侄儿男女均受他牵连被斩，我因他苟活于世，不知前路在何处，对他还有什么亲情可言？”
　　她跪行几步，又道：“当年你也才十四岁，跟我爹谋反之事毫无瓜葛，只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公子，即便我要为我家人报仇，杀了你，又能伤到你爹几分？”
　　一只宽大的手掌狠狠扼住了幽兰纤细的脖颈，在逐渐地用力之中，秦时安低沉着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慕昭，在你眼里，你以为我还是五年前那个差点儿从悬崖摔下去的私生子吗？”
　　幽兰喘不过气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上涌，随着秦时安手腕的力气增大，她整张脸由涨红变成了死灰白，只一双赤红的双眼含泪盯着他。
　　似乎要在断气的瞬间，秦时安松开了他的手。
　　幽兰大口地呼吸着，单薄的身体不断起伏，一直到缓缓平稳下来，她才又跪行一步，用手轻捻着秦时安的衣角。
　　干裂的双唇轻轻颤抖，声音细若蚊蚋，蓄满眼眶的泪水始终不肯落下，如荷叶尖的露珠一样晶莹，声音嘶哑却饱含怜惜：“大人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奴婢愿意陪在大人身边，只求大人不要将奴婢丢给那些粗人……”
　　秦时安紧握着茶盏的手极力压抑着，那股无明之火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
　　这五年，他入宫数次，想象过无数次见到她的场景，偏没有今夜这般。
　　他冷下心问：“给我一个庇护你的理由。”
　　幽兰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捧在手心，带着忐忑和不安，颤巍巍地高举于他的面前。含泪的眸子偷偷向上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是一只用蒲葵编出来的蜻蜓，通体青绿，栩栩如生。
　　“路上编的？”他问。
　　幽兰坦白：“刚才吃饭的时候偷偷摘的叶子。”
　　秦时安将那蜻蜓的尾巴捏住，在烛火的光影之中，它的影子盘旋了几下，就随即坠入炉火，那一抹翠绿随即消失。
　　他想起五年前，眼前的人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娇小姐，坐在河边教自己编这样的蜻蜓，嘴里念叨着：“丑死了，像青蛙一样，你怎么这么笨！”
　　而如今，却已是回头沧海又尘飞。
　　他神色一敛，声音更加冷冽：“慕昭，你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拿这东西来恶心我。”
　　幽兰看着炉火之中缓缓燃烧的蜻蜓，刚暖和起来的身体沉入了冰窖之中，刺骨的寒意逼得她浑身发抖，双手环抱着双臂，低声道：“是奴婢逾越了，是奴婢以为曾彼此爱慕过……”
　　她跪着退行了几步，在秦时安面前磕了一个头，带着哭腔道：“多谢大人今日救命之恩。”
　　说完，她站起身就要朝营帐外走去。
　　“回来！”
　　秦时安厉声喝斥：“去把你自己洗干净，把桌上的东西吃了，给我滚回马车上去。否则今晚我就将你丢到骑兵营中去！”
　　幽兰脚步一顿，就见秦时安起身朝营帐外走去，对外面守着的士卒道：“去给她找件像样的衣服过来。”

　　直到幽兰将自己浑身都洗干净，秦时安也没有再回营帐之中。
　　她用帕子将桌上的糕点和果脯都包了起来，回到马车之中，摸索着给每个丫头都塞了些吃的。
　　没有人多说什么，连向来与她不对付的几个人也都沉默不语。
　　幽兰将最软糯的杏花糕捏碎了喂给婉婉，轻声道：“参军大人说了，明天就让军医来给你看病。”
　　婉婉点点头，缓缓吞下杏花糕，声音终于带了些轻松：“这杏花糕真好吃。”
　　幽兰轻搂着她，轻声笑道：“那下次我再多偷几个。”
　　马车里传来了一串笑声，随即，笑声又多了几处，连婉婉都抖动着双肩，笑道：“幽兰，这两年，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