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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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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人的运气真的是个迷,苏平前几天还是个突然失业的苦逼社畜,经历了几天的绳命威胁恐慌后,又莫名成了薪资可观的“梅生送终办”的唯一负责人,主要工作就是帮梅生了却遗愿后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对了,你不是要来帮我死的吗?怎么成了我给你送终了?”
“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
“不重要。”
“行吧你出钱你说了算。”
梅生的临终旅行定了几个地址,苏平觉得那几个地名都莫名熟悉,但再往深想,就觉得自己的思绪被卡住了。
第一站去了当地一处著名墓园,以昂贵著名的那种。
苏平看着梅生眼睛不眨地给自己预备了几处三十万的墓地后,终于确信了他的财大气粗身份。
苏平没见识地发问:“为什么要买这么多?”
“换着住。”
“???”
此行苏平顺路去拜祭了之前的一位同事,那是一位在世间有诸多牵挂的中年男人,因过劳早逝,实在令人唏嘘。
梅生自言自语:“个人价值的充分实现和保存体力存活人间哪个更重要呢?”
苏平感同身受:“作为社畜好像没得选。”
第二站是远离城市的一个小渔村,苏平惊喜地说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梅生却只是一如往常平静地说他只是想找个有人气又不太吵的地方度假。不过这不妨碍苏平作为话痨的向导带梅生展开渔村深度游。
他们一起走过苏平儿时常去的边边角角,重温了那些琐碎又温馨的日常,人在不得志时似乎更爱怀念过去,苏平离开渔村的这些年其实一直想找机会回来,但工作太忙抽不开身,等他抽得开身时,渔村里已经没有了他惦念的人。
苏平问梅生:“你都要死了,不回趟家告个别吗?”
梅生说:“我已经回过了。”
苏平才意识到自己没问过梅生他为什么要死,如果已经回过家乡,想来应该是已经意志坚定了。苏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劝他继续寻找生机,毕竟生死这件事上旁人不知详情也做不了别人的决定。
他们面前是一处水湾,苏平幼时曾失足落水差点死了,从那以后他的梦里总会出现很多形态各异的水鬼,他也比以往更加惜命。他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梅生这么有钱却无法想办法给自己续命,但他又觉得问出口的话有些唐突,所以就闭口不言等梅生想说的时候再说了。
第三站是苏平的大学,校址已经迁了,所以苏平看见清单上的地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么……梅生是他的学弟吗?
不,苏平曾经来过这里,来这看望过他在新校区读研的同窗。
他们曾是灵魂契合的挚友,虽然没有一起升学,仍未断了联系,他们畅想过很多个未来,约好做对方孩子的干爹,甚至想要去他们毕业旅行时去过的城市定居,与其他几个好友长长久久地做兄弟。
所以往常忙碌的他反常地主动邀请那时陷入失业困局的苏平来新校区玩几天时,苏平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就在苏平离开这里几天后,这位挚友却因一些不知名的原因自杀了,精神恍惚的苏平回想那段时间二人的一些对话,才惊觉他有很多次是在向他告别,他本来是有机会救他的。
苏平因自己的大意自责至今,又因害怕失去不再轻易对别人敞开心扉,他开始下意识地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知心网友,希望能用自己的些许善意让陷入死局的人们重燃一点生存希望。
当然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吸收负能量的过程,他在他施以善意的对象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跟自身契合的影子。
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那时因为自己的失业期下意识的负能量而变着法安慰自己的那位朋友也有这样的负担吧,可苏平那时只顾着自己,却忽略了他的心事。
梅生似乎能读懂苏平的思绪,突然问:“你还记得他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苏平下意识答:“人各有命,不能强求,尽力而为,随缘就好。”
梅生又说:“他其实已经看开了,没有看开的是你。”
苏平回过神来:“你到底是谁?”
梅生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往前走:“走吧,该去下一站了。”
二人又来到了一处烂尾楼,前些年苏平曾带着女友来这里看过房子,后来开发商跑路,他们的积蓄也打了水漂,一同漂远的还有这份坚持了八年的姻缘。
现实的琐碎击溃了怀抱理想的男女,他们为了给对方更好的未来又保持各自独立,随着两份待遇优厚的offer选择去两个城市打拼,然后他们二人从异地到分手,烂尾楼从一次次被接盘重启到最后成为废墟。
生活中总会遇上一些让人无力的情境,而苏平总是习惯地将这结局归结为自己的无能。
“是因为我的能力配不上野心才会处处碰壁吗?”
“不,你也可能只是运气不好,运气是一种玄学,有低谷,也会有变好的时候。人生还长,只要你不人为中断,有的是翻盘的机会。”
“真的吗?”
“你还可以拥有很多个烂尾楼,然后成为烂尾楼富翁。”
我就说这人很欠打……
之后二人还去了很多让苏平逛到脑子发懵的偏远地界,苏平多次提到给梅生留影,梅生却故作深沉地说:“作为人间游客充分地用自身去体验就好了,没什么好留影的。”
苏平觉得这是借口,他可能对自己的上镜程度没有正确的认知,其实苏平对梅生的长相也没有太清晰的认知,总觉得他脸前笼着一层烟,初见时感觉很年轻,有时又会觉得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总得来说年龄十分模糊。
梅生遗愿清单的最后一站是某市的一个小饭馆,苏平记得自己刚毕业时曾来过这里,那时作为社会新人的他在这个城市吃了不少瘪,靠着这个饭馆夜里廉价的临期食物活了下来,好在职场上的苦不会白吃,他凭借在这里飞速成长积累的资本跳槽到了离这很远的更好的公司。
原来他的人生也不全是灰蒙蒙,还是有过一些高光时刻的。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一个自怨自艾的可怜虫了呢?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临走的那天他点了这里最贵的菜,老板送了一小壶自酿酒,那是他第一次喝烈酒,绵柔的独特口感和冲头的劲儿一直挂念到现在。
如今再喝下这酒,味道虽然变了,但那股劲儿似乎又回来了。
梅生吞下一口酒说:“我该走了。”
苏平愣了下,下意识问:“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
“咳,要跟墓园那边提前知会一声吗?”
“嗯,可能吧。”
看着灯光下梅生依旧晦暗不明的脸,苏平突然有些舍不得,梅生于他,就像小时候喜欢了很久的陪伴玩偶,玩偶随着一次次搬家搞丢了,这次终于也要到失去他的时候了吗?
“一直没有问你,你看起来好好的,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个送终人啊?是得了什么绝症吗?你这么有钱还能有治不了的绝症?”
梅生轻叹一口气:“有啊,心病难医。”
“心病自有心药医,你小子可以不死吗?”
梅生说:“那你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二人来到一栋办公楼的顶楼天台,楼下是仅点缀着星星点点草坪灯的绿化带,不远处的园区围栏外是灯火通明的深夜公路。苏平觉得这里有点眼熟,正想问梅生带他来这干嘛,突然察觉到天台边缘有人影徘徊,光线太暗看不清对方脸。
“那人……在干嘛?”苏平话音刚落,那个摇晃的人影就斜了下去。
“喂!”
苏平冲到天台边,一时失神差点栽下去,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公司破产前的一次聚餐,同事们提到自己的愿望,大家都在说事业人生的宏伟规划,只有敏感的他借着酒气说了丧气话:他想在死之前有余力给自己备下价值三十万的墓地。
很跳脱,也很现实的愿望,实在没什么可笑,他甚至务实地当场给自己拟了遗愿清单,就记在一张不知丢到哪了的餐巾纸上。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很多人很多时候就是想不通。
所以失业那天夜里,散伙饭后的他带着一身酒气回了公司之前租用的办公楼,楼里太闷跑去天台透气,之后是悲从中来跳楼明志还是失足坠楼已经记不清了,以他的脾气,前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梅生看着楼下绿化带里姿态诡异毫无生气的苏平问身边震惊的他:“你后悔了吗?”
苏平愣愣地点头,转头去看梅生,发现他那张年龄模糊的脸逐渐具象,最后停在了苏平的模样。
“你有闲心去安慰别人,为什么就不能留点空间爱你自己呢?”
“有些屁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舍不得我死,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舍了你呢?”
“我以为,不做人的话会好受些。”
“可是鬼说不定也有鬼的难处啊。”
“呵,也是哈。”
“时间真的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最后再送你一命吧。”
“啊?”
不等苏平反应,梅生轻轻一推,苏平猝不及防地坠下了楼。
苏平还沉浸在梅生与自己长相一致的疑惑中,木木地坠到一半才突然醒过神来:“梅生你大爷的——你是不是不想付尾款打算杀人灭口啊——”
“这次好好过吧,我其实一直都在的——”梅生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苏平觉得这孙子可能真的走了。
“额——”苏平长吸一口气从病床上醒来,环绕他的阴冷湿气渐渐褪去,清醒过来的他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失业社畜。
哈,真的只是梦啊。
“你醒啦?”邻床病友听到这边的动静颇熟络地打招呼,“你可真是命大,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被绿化带护得好好的。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下次可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苏平喉头滚动,闷闷地回一个“嗯”。他扭头盯着被风吹起的窗帘看了很久,渐渐有些理解那些影视作品里窗帘的治愈效用了,遂打算等他出院也在住处装一个能被风吹起的纱帘,虽然半地下室不常有风。
风把桌上的纸巾吹落到地上,他终于都想起来了,梅生那份遗愿清单其实就是他写的……
邻床病友在听歌,耳机质量不好有些透音,闷闷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似是一首粤语歌:
“你我素昧平生,各守寂寞空城,痴人最爱世人,唯忘对己落吻,择日肆意乘风,世间纷扰皆空空,与己为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