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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台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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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中箭了!主公中箭了!”
“医师呢?快来医师!”
“君父!君父……”
一箭落下,吴都城上乱做一团。
邱醉亦是面带焦灼,浅灰色的眼瞳似是紧张,盯着倒在宰相怀里的吴君柯卢。
但仔细看,就能发现邱醉整个人纹丝不动。
哪怕是离得最远的小官,这会儿也扑到吴王身边哭去了,邱醉站的不近不远,反而被挤在了人堆外面。
吴军的儿子公子繇一个飞扑,伏在父亲身上嚎啕:
“无耻东夷!毫无礼义!我父以礼代之,尔等竟趁机偷袭!”
公子繇是个体格颇大的男子,邱醉觉得,便是吴君没死,也要被他这一下压掉半条命。
真是惨不忍睹。
方才,众人争论是否点燃篝火时,邱醉在一旁煽风点火,义正辞严道:
即使徐军得见吴君位置,也绝无办法能攻击到城楼众人。
但其实,他早就探得消息。
傅期身边有一徐姓奴隶,能使一张重弓。
往往两军对阵,一但对方主帅松懈,重箭便会在顷刻间取其性命。
待到战后,便说是流矢误伤。
趁着王公大臣号哭之际,傅期手下的轻骑已经用云梯攀上了城墙,与吴国都城的守备军交上了手。
邱醉转头去看,没看见傅期的身影。
他有些疑惑,又探身往城下看去。
城下漆黑一片。连日大雪,没有月光,只就着篝火看见无数徐军士兵,正顺着云梯往城墙上攀。
到底是文臣,纵然心机再深沉,邱醉此刻也有些心里发憷。
邱醉扒开那些面如死灰的贵族和官员,挤到吴君柯卢身边,俯身跪地,攥着吴君的手,也开始痛哭:
邱醉:“徐人不义!害我君父啊!”
周围人听得此言,又是一阵呜呜的哭声。
气息微弱的吴君却猛地攥住了邱醉的手,死死地盯着邱醉。
邱醉心里一惊。
难道我暴露了?
不应该啊。
吴君的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邱醉迟疑了一下,还是俯耳过去,听听这一国之君最后的遗言。
吴君柯卢声音断断续续:
“邱内史……瑞……瑞兽……殉葬……”
邱醉愣了。
差点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亏他还担心了一下。
合着吴君到现在不仅一无所知,还把他当忠心的白毛瑞兽呢?
邱醉向四周看看。
徐军已经差不多攻到这里了。
有些臣子已经逃走,剩下的公子繇和几个忠心的吴臣也惊惶地看着逼近的徐军,无暇顾及他这边的情况。
邱醉凑近吴君柯卢耳畔,轻声开口:
“我,乃奄国嬴氏之后……”
柯卢的眼睛瞪大了。
邱醉:“老匹夫,让我陪葬?你想都别想。”
柯卢企图起身抓住邱醉,奈何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这番动作只让他嘴角溢出来更多鲜血。
邱醉到底没忍住。
面对将死的敌人,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待你死了,我要趁夜深人静,把你从棺材里拖出来,切碎了喂狗。”
吴君柯卢目眦欲裂。
邱醉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吴君已经死了。
一国之君,就维持着这样惊怖异常的样子,死了。
到了这时,邱醉反而不觉得喜悦了。
尘埃落定,邱醉心头涌起一阵罕见的疲惫。
这十四年,到底是有些长了。
徐军已经打开了城门。
八千轻骑涌进吴都城。
吴国,灭了。
天亮的时候,吴都城挂上了徐国的鹤船旗。
千百年不遇的大雪,也在这天早上停了。
疾行斥候传来消息说,傅钥的大军还需三天才能到。
傅期暂时接管了吴都城。
因为王公大臣一行人全在城楼上,城内的百姓反而没受到什么波及。
有的人睡得死,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成了徐国人。
傅期坐在吴国宫殿的主位上。
他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案上一只白玉酒杯。
白玉杯在桌面上打着旋。
傅期盯着这抹白色出神。
邱醉天生白发灰瞳,因此,从年幼时就被当做异类。
傅期是在周官学时认识的邱醉。
那时候邱醉已经被吴王认定是瑞兽化人,进贡给周王姬满。
周王显然没信。
但吴王笃信邱醉是瑞兽,周王也不好拂了他面子。
思来想去,邱醉被送进了官学,跟同龄人呆在一起。
美其名曰:晓瑞兽以礼。
傅期到官学的时候,邱醉已经在官学呆了一年。
没有一个朋友。
连傅钥当时也说,这个人要么是招摇撞骗的骗子,要么就是真的祥瑞。
无论是哪个,都是任何人不想靠近的。
邱醉本人也深居简出,除了上课,几乎没人能见到影子。
傅期第一次见到邱醉,是被钟吾国的公子长蜚忽悠着去看邱醉洗澡。
公子长蜚信誓旦旦:
“若是骗子,待其沐浴时,白发必然掉色!”
傅期:“对啊!”
两人藏在了邱醉的浴房,眼睁睁的看见邱醉入浴,眼睛都不敢眨。
邱醉的白发入水,沾湿,薄纱一样在水里漂浮。
水汽蒸腾,白雾缭绕,邱醉似乎也要随着白汽消散了。
傅期从来没见过这样白的东西,只顾得出神的看着。
一旁的公子长蜚发现不对,扯了扯他衣袖,他竟然也没回过神。
后来,公子长蜚逢人便说,邱醉是真的异兽。
他的白发不仅不掉色,连多看他一眼,也能被迷惑心智。
但当时扔下傅期就跑这件事,公子长蜚绝口不提。
傅期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正对上邱醉那双浅灰色的眼睛。
那双他在吴都城下,看见的灰色眼睛。
拨弄旋转的白玉杯停了。
傅期面无表情的凝望这皎白的杯子。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纵然与吴国交战伊始,便已预料到这结果。
却不想如此迅疾,一箭在弦,毫无回还余地。
邱醉连个话也不着人传给他。
必是怪他了。
傅钥三天后如期到达吴都城。
城墙上高悬着徐国旗帜,傅期的轻骑把手着城门,另外些骑兵也分出来些,暂时管控着城内的治安。
都城守备不肯投降的士兵,全被塞进了圜土。投降的便就地遣散,不再追究。
王公贵族等人都被囚禁在宫殿内。
各个吴国臣子被关在自家庭院,粮食由傅期安排的人送进去。
这些人要是想传递什么消息,也许要让傅期的军士代为传达。
傅钥点头,安排的还算稳妥。
然而等他看见傅期,不由得大惊失色。
傅钥:“吾弟何至于此!”
傅期身上的衣服还是攻城那天的。
只见他面色苍白,眼下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面上一片胡子拉碴,眼眶通红,眼里满是血丝。
便是多年前父母去世,大大咧咧的傅期也是哭丧过后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傅钥从来没见过幼弟如此憔悴,活像是成了鬼。
傅期闻声抬头,见是二哥傅钥,正想起身迎接。
谁料他刚一站起来,身体便不受控制的晃了一晃。
傅钥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胳膊。
傅期瘪瘪嘴,这么大的一个人,竟有些委屈。
傅期:“我吃不下饭……”
话音未落,他便失了意识,压在了傅钥身上。
傅钥晃了晃他,见他毫无反应,急的去探他鼻息。
相当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傅钥抬高声音:“徐三知!”
徐三知不情不愿地从后面走过来:
“这不怪我,他自己不吃饭不睡觉,我劝过了,他只说吃不下睡不着,还问我什么……假如我喜欢的姑娘是吴国人,神神叨叨的,我真管不住。”
傅钥眨了眨眼,旋即皱起眉头:
“邱醉在这儿?”
徐三知一愣:“谁?”
傅钥:“一白发灰眸,但面容年轻的男子。”
徐三知了然:“是有这个人,城破那晚在城墙上。说是什么瑞兽化身,官任内史,这会应该在自己宅邸。”
傅钥点头,招来医师。
医师看了半天,最后确定,傅期昏迷只是连日不吃不睡导致的,放着不管就好了。
傅钥:“……”刚想夸弟弟两句,就成了这德行。
烦。
傅钥:“等傅期醒来,让他再来见我。”
徐三知:“好哦。”
傅钥看他一眼,见徐三知满脸不情不愿。
他想起来这人比自己幼弟还小了三岁,如今尚未行冠礼。
傅钥:“你这次也很不错。”
徐三知明显高兴起来:
“谢谢将军。”
傅钥点头,随即转身,去交接公务了。
这高大深邃的宫殿少了一个人,顿时更显得冷清。
宫人全被囚禁在了后宫,殿里的火炉也没烧。
一名面容秀丽的宫女此刻正快步行走在高高的宫墙之间。
她进了后宫,在一座颇为精致的院落外停住,向守门的徐军行了个礼,缓声开口:
“奴是滕玉公主婢子,先前动乱跑散了,到现在才找到路回来。”
徐军士兵有些狐疑的看她:
“动乱都几天了,如今才找到路?”
宫女喏喏的不吱声。
一个悠然温和的女声从屋内响起:
“是阿桑吗?”
宫女闻声,面露惊喜,赶紧跪下来回应:
“是婢子,公主,我回来了。”
那悠然的女声似乎是轻轻笑了笑:
“的确是我的婢子,放她进来吧。”
徐军士兵面面相觑,到底还是从门前退开了。
寝殿的门打开,阿桑从地上起来,提着曲裾迈过门槛。
寝殿内已经站了两名宫女,此刻,都看向从门外进来的阿桑。脸上惊喜交加:
“阿桑姐姐……”
阿桑赶紧伸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压低声音:“两个徐军就在门口,噤声!”
旋即,她快步转入内室,跪在滕玉公主面前。
滕玉神色镇定:
“过来说。”
阿桑点点头,起身,小心地凑近滕玉公主:
“徐国是傅氏领军。听说今日三万大军到吴都了。荆溪溃败,听说相国公也身死傅氏之手,残部由相国公三子带领,听说正往回赶。只是公子繇吓破了胆子,窝在殿内谁也不肯见……”
滕玉公主冷笑一声:
“兄长与父亲都被礼义所累,实则难堪大用。”
她捧起阿桑的手,纤细洁白的手指紧握住阿桑浅黄色的皮肤。
滕玉公主:“阿桑,我们只有靠自己了。”
阿桑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这迷茫变成了坚定。
她盯着滕玉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公主放心,阿桑决不会让我吴国平白受此屈辱。徐国傅氏,必然为此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