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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荆溪雪 ...

  •   吴国境内几乎从不下雪。
      但驹王七年,吴国境内,大雪不停地下了一月有余。
      吴国荆溪边,天刚蒙蒙亮,万物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个影子。
      徐国傅氏多出良将。此时,傅钥正骑在他的那匹黑马上,面无表情的眺望荆溪对岸那片黑压压的吴军。
      那是由吴国相国公伍子牲带领的五万步兵。
      傅钥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
      一排排穿着甲胄的士兵挺立着,乌泱泱的望不到头。
      但傅钥知道,步兵人数只有三万。
      在步兵旁边,是八千骑兵。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稍显单薄的青年。白面乌眉,长柳叶眼。
      所幸东夷族一向肤白个高,倒也不显得青年突兀。
      为了奔袭便捷,他长发扎成一条马尾,正垂落在后背脊梁,拂晓时分寒风吹过,竟是平添几分风流。
      再细看,这小将身着鲜亮的赤色合甲,手提一支锡制长戈,背负一张银白鎏光的长弓,坐下是一匹白头黑尾的三色杂花马。
      那马高大异常,此时被命令停在原地,有些不耐烦的打着响鼻。
      傅钥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这糟心的弟弟傅期,竟然不顾他劝阻,将自己那副最显眼的合甲穿在了身上!
      这若是呆会儿激战,敌国还不得逮着他打!
      幼弟纵然一身武艺了得,可若敌手众多,也不见得能全部抵挡。
      傅钥阴沉沉地又看去一眼。
      得,小子没心没肺,正和自己旁边的副手说笑呢。
      傅期全然不知自己二哥几乎把自己的合甲盯出个洞来,他兴奋极了,正和副手扯着自己的“大计”。
      傅期:“若是斥候回来,说这荆溪结冰稳固,能够让我大军直接渡江,那震泽想必也能过去!倘若我们片刻后赢了,轻骑兵从震泽疾驰,那今日便攻下吴都,也是可行!”
      副手徐三知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反驳,但抬头瞧了一眼傅期激动的神色,又把嘴闭上。
      傅期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伸手啪的一拍:
      “我这爵位能不能有,全看今日了!”
      傅期身下的三花马早便不耐烦这寒风中的久候,正逢上这一巴掌,以为是前进的信号,急急地就往前冲。
      傅期赶忙收紧了马鞍,俯下身来安抚了两下三花马。
      一抬头,又看见几个人影正向傅钥跑去。
      傅期惊喜:“咦,斥候回来了。”
      傅钥朝弟弟那边看了一眼。他眼观六路,没有错过自己弟弟的毛糙举动,只是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一丝延误,纵然他心里再担忧,也只能下令行军。
      这段荆溪水流并不湍急,河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方才斥候探回,冰冻足有三尺,大军过河无虞。
      傅钥命令一下,徐国的军队就爆发出了震天的吼声。
      战鼓在四骑战车上擂动,傅钥离得近,只觉得地动山摇,热血沸腾。
      心思深沉如傅钥尚且被战意鼓舞。更别说向来耐不住性子的傅期。
      身骑三花马的赤甲小将早已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傅钥心里一惊,赶忙也策马追赶,生怕傅期先手拼杀,反而陷入敌军里不得回还。
      然而奇怪的是,傅期冲向吴军,已然短兵相接,吴军看着他一人一骑,非但没有趁势围攻,反而纷纷丢盔弃甲,转身逃跑。
      一时间,冲入吴军的傅期身边竟无一名敌军,形成了一个真空带。
      仿佛如有神助。
      傅期也懵了。
      但在战场上,有势便要一鼓作气!
      傅期挥起长戟,在空中一划,爆喝一声,直冲吴军主帅相国公!
      许多惊惶的眼神从他视线中略过,那眼神里所透露的,是足以将人淹没的恐惧。
      但此刻,傅期脑子里只够想着自己的爵位。
      他仗着三花马高大,坐的高看得远,在离主帅相国公不足两丈的地方提气,奋力将手中的长戈向相国公的胸膛掷去。
      沉重的锡制兵器在空气里发出破风声。
      傅期眼瞅着相国公旁边的副手拼命的扑向相国公,试图替主帅挡住这致命的一击。
      但相国公身份太高,参战是驾的四骑战车,副手离他足足有半个战车的距离。
      没挡住。
      相国公被傅期这一下捅了个对穿。
      扑了个空的副手趴在战场的黄土里,涕泗横流的嘶吼着:
      “赤甲花马,亡我勾吴啊!”
      他话音刚落,便被后来赶上的徐国骑兵拿长戟隔开了喉咙。
      傅期这时才后知后觉的觉得有些泛恶心。
      血的味道,太难闻。
      吴军失了主帅,很快便溃败了。
      这场徐国预计要横尸无数的战争,只在不到一个时辰里便结束了。
      天光此时大亮。
      雪势似乎减小了。
      傅期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骑着三花马绕到自己的哥哥傅钥旁边。
      傅期拱手,草草行了个军礼:
      “主帅!我愿率部下轻骑兵直穿震泽,从南面突击吴都城!”
      傅钥皱着眉抬手制止:
      “不可,且不说震泽冰面情况是否牢固,万一吴王提前在吴都城加派兵力,汝等岂不是去送死!”
      傅期急了:
      “从陆路打过去,到吴国都城还要过十四座城,行军少说也要六个月,届时军士死伤,必然不计其数。如今我军击溃相国公消息尚未传回吴都城,吴王必然毫无防备,倘若此时我率八千轻骑,过震泽直取吴都,夜间便可行到!八千轻骑取一吴都,未必没有胜算!”
      傅钥有些动摇。
      能在一天内结束这场已经持续了两年的战争,诱惑实在太大。
      但震泽谁也没走过,没人知道上面的冰能不能让马蹄踏过,万一行至震泽中心,浮冰碎裂。这八千骑兵就是枉死。
      思及此,傅钥便要拒绝。
      却在这时,有一兵卒气喘吁吁地跑来汇报:
      “主帅……来了一群牵牛的农民,进了我们战场……他们说……他们说自己是吴都城畿的农民,他们说自己是从震泽上牵牛走过来的!震泽结冰,可以行人!”
      傅钥震惊:
      “是否可信?别是吴军计谋!”
      另一兵卒也冲了过来:
      “报……报!我军斥候与谋士验过了,这一行人确实是老农,所言可信十有八九!”
      傅钥皱紧了眉头。
      傅期意识到自己兄长已经动摇,干脆一咬牙:
      “哥,最坏最坏,不过是我和八千轻骑都没了。
      假使拿我们这八千人,换上万人,值当的。”
      傅钥闻言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自己弟弟:
      “不许说这话,便是打了败仗,也要让亲卫护送你冲出来。你是校尉,不可像兵卒般不顾性命。”
      傅期哑然,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
      他二哥虽然整天没个笑脸,看着阴恻恻的,却把他的性命摆在了道义之前。
      傅期这话,显然犯了傅钥忌讳。
      但这样回应,反而是松了口。
      傅钥伸手在自己身上掏了掏,把摸出来几块金饼和银两全塞到了傅期身上。
      傅钥叮嘱:“若是被俘,就把钱给他们,说你是徐国傅氏的公子,我和你大哥自去赎你。”
      傅期哭笑不得:
      “二哥,我还没败呢。”
      傅钥拍了拍他的肩:
      “以防万一。去吧。”
      傅期抿了抿嘴,转身策马。
      风冷的像刀子,划过傅期白皙又年轻的面庞。
      恍惚间,傅期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什么重要的事。
      然而纵马疾驰容不得分神,傅期集中精力,全心奔袭。
      步兵跟不上这次突袭,傅钥没有跟来,眼下,他傅终明就是这八千骑兵的主帅,他不能有一丝懈怠。
      徐三知背着一把重弓跟在傅期身边,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
      徐三知:“不是,我们还真去打吴都?”
      傅期骑着马头也不回:“不然呢?”
      徐三知啧了一声:
      “傅终明……哦不主帅,你觉不觉得,这事有点太顺了,顺的有点不正常?”
      傅期:“时来运转,谁也挡不住。”
      赤甲青年在疾驰的三花马上咧出一个僵硬的笑:
      “军功爵位,我傅终明今日拿定了!”
      徐三知斜觑他一眼,吓了一跳:
      “傅终明,你笑的好生难看。”
      傅期闭上嘴:
      “风冷,脸吹木了。”
      八千轻骑紧赶慢赶,终于在暮霭时分赶到了吴都城下。
      马跑得并不慢,奈何震泽冰面多有打滑,遇到过于光滑的冰面,只能下马牵着慢慢走。
      然奇怪的是,傅期很快便发现冰面上有一条已然用黄土薄薄铺过的路,直通吴都城。
      饶是傅期,也开始皱眉了。
      傅期:“莫非真是天要亡吴?”
      徐三知已经被这一路上种种不合理的好运给震麻了,冷笑一声:
      “时来运转吧。”
      徐三知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就算到了吴都城,那都城也必然没有什么军防,说不定,连城门都是开着的。
      果不其然,等到兵临吴都城下,轻骑一围,斥候一探。吴都城只有堪堪千人守备军,还全部躲进了城里,根本不出来迎战。
      傅期骑着高大的三花马,停在吴都城高耸的城墙前,气沉丹田,开始喊话。
      傅期:“吴君何在!出来投降!”
      吴都城城门上站着一排人,最中心的就是吴君柯卢。
      到底是王室,面对此种情形,也并不慌乱,隔空跟傅期应和。
      柯卢:“汝等尚未攻破我吴都城门,何来投降!”
      对面是一国国君,傅期到底年轻,还想着面对国君须得礼仪得体,于是开始文绉绉的劝降。
      傅期:“尔等都城不坚,军士不足;正逢隆冬,存粮稀少。何苦顽抗!”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寒冬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傅期看不见对面吴君,吴君也看不见傅期。
      在这漆黑的夜里,无数人的呼吸声成了一种隐约的底噪,让人虽目不能视,却也不得沉眠。
      吴国都城城楼上忽然一阵骚动。
      紧接着,傅期看见,那城楼上亮起了一排火把。
      这火把在黑夜里,把都城城楼上的一排人照的无比清晰。
      吴君柯卢,吴国太后,吴国公主,吴国各个能叫上名的官员谋士,以及……
      从吴君柯卢往右数第八个。
      过白的皮肤,银白色的发丝,浅灰色的眼睛。
      在一众人中,这人显眼的像妖怪。
      这是傅期这三年来想过千百遍的人。
      他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的耳朵听见自己身边传来一声同样无比熟悉的轻响。
      那是徐三知拉满自己的那张重弓,弓弦绷紧的声音。
      傅期在电光火石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
      他飞快的转身,企图阻止这一切。
      “不……”
      弓箭离弦,回弹的弓弦狠狠击打在傅期不管不顾伸过来企图制止的手指上,傅期只觉得手指像是被直接切断般疼痛。
      徐三知吓坏了,赶忙捧起傅期的手检查伤势。
      徐三知:“你疯了!挡我重弓的箭干什么!”
      傅期神色有些恍惚:
      “你射了吴国国君?”
      徐三知:“不然呢?我重弓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徐三知垂首,拿袖子的柔软布料擦了擦自己的宝贝重弓:
      “不枉每日辛辛苦苦带着它,总算派上用场了。
      原来今日不仅你要得爵位,我也要有军功爵位了。
      你说吴国国君是不是傻,两军夜间相对,他在城楼上点篝火?真是朽木……”
      傅期脱力地往地上一摊,有气无力地开口:
      “吴国国君死了?”
      徐三知不明所以:“死了呀,我的箭术你信不过?”
      傅期面如死灰:
      “完了……”
      徐三知大惊:
      “你别是太高兴,高兴疯了?吴君死了,我们今夜必然能攻下吴都城,怎么是完了?”
      傅期拿胳膊蒙住面庞,状似癫狂的又哭又笑:
      “我说我忘了什么……”
      他傅终明怎么就能忘了,邱醉邱子水,他是吴国人啊!
      喧天灯火。
      吴都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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