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乱》乱鸦

4、乙丑（下）

　　岳灵珊三岁那年，华山的雪，足有指甲片大。
　　风雪连天，险要的山，压顶的云。华山像把天捅了个窟窿，三十三外天飘出的大雪足有指头大，落入山尖。山间望去，一片云海飘渺，落入云海的雪片分成指甲片大小，就像云海里飘出来的，漫天都是。

　　啪嚓。
　　支起的窗被雪压垮，窗边的书桌积了手掌厚的雪，雪化为水，浸湿砚台里的墨条。整齐的宣纸湿了又干，反复不知多少次。
　　岳灵珊桌在比她还高的八仙桌前，小小的肉手持着杆比她手臂还高的兔肩紫毫笔，反复沾着墨。铺平的宣纸写满歪歪扭扭，颜不颜、柳不柳没有个形体的字。岳灵珊记起小学被逼练钢笔字的时光，咬牙切齿的放下笔。虽说兔毛紫笔上佳，可也比不过钢笔好使。
　　小岳托起腮，学着那笔毛，扭来扭去。她恨恨的瞧着一叠宣纸，咬牙揭起最上方写满字那张，团成团，扔进了身边的火盆。
　　烧炭的火盆发出呲牙咧嘴的刺耳滋响，参杂墨香、碳水和焦糊味的烟气飘满整个屋子。一时发泄的岳灵珊姑娘被熏得眼睛一花，头脑一蒙，抬脚跌下凳子。
　　想逃离这怪味屋子的岳灵珊内功尚未练到寒暑不侵，人又年幼。这冬天的华山之巅冷如极地，莫说三四岁的孩子，哪怕是身体健硕的猎人多呆几天，也要落下病根。岳灵珊虽有些根基，但毕竟是个幼童，被宁中则嘱咐的婆妇也怕小姐生病担了责任，把岳灵珊包的活似个人肉棉团！
　　圆滚滚似球的岳灵珊失足跌倒，几次想站，小短胳膊碰不着地。她心底大肆咒骂，崭新料子做成的棉服成了抹布，左歪右扭，地上滚成一团。
　　“灵珊，你猜……”
　　比岳不群夫妇早回来几天的苏素满面喜色的迈过门槛，喜色还未来及褪去。见了岳灵珊的窘样，她又是惊愕又是好笑，眉眼弯弯粉面含黛的噗嗤笑出声。
　　若是不知道，还以为她大姑娘嫁人，羞臊的哩！
　　噗嗤笑过，青衫飘逸的苏素姑娘一个纵跃，足底与地面一点，提起岳灵珊棉袄的圆领子，一把将她抱起。
　　岳灵珊只觉眼前一变，由地面变成青衫，绣着暗花色的青衫说厚不厚，说薄也不薄。可见华山大师姐苏素的功夫，已练到一定的地步。
　　“你呀。”苏素的指头一戳岳灵珊的小脑袋：“是再在地上滚两个圈，还是和我去见师父、师伯？”
　　被苏素坏心暗笑的岳灵珊恶狠狠地瞪着人家小姑娘素净貌美的脸蛋儿。
　　“哼哼哼哼——！”

　　岳灵珊也未换衣服，被苏素一路半抱半拎着进了华山正殿。
　　刚摸到中年美男子边的岳不群负手而立，身边跟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年轻貌美的宁中则眉宇间隐着英气，含笑柔和瞧向稳步走来的苏素。眼波一转，宁中则温柔更甚，瞧向苏素怀里的岳灵珊。
　　宁中则和苏素的关系不单单是师徒，早年丧母的苏素，早已将师父视若亲母。宁中则对着坚毅的徒弟也青眼有加。见岳灵珊撒娇似地被苏素抱在怀里，也未斥责岳灵珊的骄纵，给苏素一个交代；反而一扫岳灵珊略显褶皱的衣服，似笑非笑的戏虐瞧着。
　　这师徒二人的关系，自然用不到疏远的客套。
　　“素素，捉个小调皮，可费了劲了吧？”宁中则侧身，遮住腰间的佩剑，调笑道。她的剑刚沾了血，腥味未散，小孩儿感官灵敏，自是怕吓到自家心头宝。
　　“哪能。”苏素眼底笑意未散，一副肃正的模样：“徒儿到时，灵珊正练闪避的功夫呢。”还是被人用刀劈砍，起不来身，滚来滚去的高明闪避。
　　恼羞成怒的岳灵珊表面笑的甜美，暗中使出吃奶的气力死握苏素牵她的手。
　　无视岳家千金不满的苏素，摆出大师姐明事理的姿态，端庄的站在一旁。

　　“灵珊。”老岳不是瞎子，眼神一扫就明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间的猫腻。一展隐含笑意，实为威严的嗓子，他皱眉捋须问道：“为父布下的功课，可完成了？”
　　“……勉强吧。”岳灵珊小脸一垮，气鼓鼓的瞧着最喜柳体颜体的闷骚父亲，伸出三根手指：“灵珊用了三块墨呢！”
　　“噗——”衣袖一掩朱唇，宁中则顿时笑了。
　　茫然的小岳童鞋见着在世母亲瞧着她直笑，上下打量一番，收回举起的小手一看。原来她团纸时墨渍还未干，一时粗暴沾得满手满袖。
　　“娘亲——！”
　　明晰缘故的小岳童鞋顿时不干了！

　　隐隐站位落后岳不群几步，身高才及岳不群腰间的少年抬眼打量岳氏一家。他身穿短衫，边沿被磨成碎布条，膝盖臀部等易破的地方反复打了几个补丁，整个人脏兮兮、惨兮兮。灰扑扑的脸，犹挂着几条血色；外露的手肘淤青，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磕碰得。
　　少年站在那，没半分怯场。身披岳不群常用的皮裘，一双黑的黑、白的白，纯粹清透十足的灵性双眸，打量着岳灵珊。
　　吃瘪的岳灵珊瞪他，他也不怕，反倒抿起嘴，回了个少年人阳光的笑。
　　护犊子的老岳见不得女儿在外人面前丢脸，哪怕这乞儿般的少年是他看好的。轻咳一声，文人气度拿个了十足的岳不群，严肃中透着笑意：“灵珊，不得无礼。还不快和小兄弟赔礼？”

　　她做什么了她做？！
　　满心不爽的岳灵珊砸吧嘴，浑然不理老岳越来越威严的脸色，细细的把乞儿少年打量个遍。华山大殿比不上皇宫金碧辉煌，其威严宏大足比得过寻常官宦的主宅府邸。这乞儿般的少年倒也非同一般，明明是初见好奇的很，却也未露半分惧色。
　　华山什么时候成了幼儿收容所了？
　　岳灵珊见那少年不过八九岁的光景，甚至老岳宏伟志向的她由不禁把少年打量个遍。眼神凌厉到，满不在乎华山大殿的少年，挺起胸膛活似待阅的士兵。
　　“灵珊！”
　　好不容易得了个良才璞玉的岳不群生怕自家女儿掂量猪肉的眼神，吓退少年，或是给少年留下不可治愈的心理阴影。向来注重礼教的岳不群明知璞玉是个乞儿出身，怕也不太清楚何谓失礼，还是出声阻止。

　　有什么了不起的嘛，回来小心本姑娘告诉女侠老妈，某个美须男有龙阳之好！
　　岳灵珊扁扁嘴，心知老岳的性格，不敢把这离经叛道的言语说出，只能在心里嘟囔。岳不群一生的心愿就是振兴华山，华山的每一寸土壤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岳灵珊知道，能让岳不群如此重视的人，定是习武奇才、振兴华山的良才。
　　小岳姑娘所知不只如此。
　　能让岳不群如此重视，自小又有如此气度的少年娃，若无意外，就是那个私通魔教、与魔教圣女互相倾心，私定一生的……令狐冲！
　　岳灵珊再度扁扁嘴，脑筋一个劲不想转到本尊岳灵珊暗恋的主儿那里，却还是止不住思绪。

　　当然。
　　岳灵珊绝不承认令狐冲和小说里那个本尊是互相生有情愫，后那个本尊变心投入林平之小白脸的怀里，令狐冲悲愤欲绝之下才被任盈盈趁虚而入——
　　那本尊虽不是她，但依凭岳大小姐护犊子的个性，是绝不会说本尊半个错字的。

　　瞧着吹胡子瞪眼的老岳，又瞧瞧屡教不改使劲打量令狐冲发呆走神的小岳；美艳少妇宁中则不由摇头苦笑。
　　古人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岳和小岳虽性别不同，但都是个护犊子又执拗的性格。

　　清净素洁的华山飞雪连天，肃穆威严的大殿正中，一大一小两个岳姓儿郎正大眼瞪小眼。一个掩在儒雅文人的温润下，一个遮在活泼孩童的天真下；都是本性不显。
　　这先执掌华山的老岳，和那下任准华山师娘的小岳，对上了！

　　华山的未来。
　　可悲，可叹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