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仵作惊华》星茶庾

3、第一颗珠子该动了

　　有些县令上任后会在风水好的地方买一处宅子，因为如果住在县衙后院，便常常会被百姓和公务滋扰。

　　但显然进士出身又恪守高洁之风的姜榄不这么想。

　　后院的宅子虽小，也被他差遣下人收拾得很利落。阔朗的庭院里栽种着一株梅树，一丛青竹。梅花已落，枝头有点点绿色。青竹则更绿些，随风摆动起来，在青砖白墙下分外怡人。

　　自从那夜姜祎把歹徒捆住，又亲自审问停当连同林姨娘送进监牢，这姜府的上下人等都对她保持着敬畏般的疏离。

　　这样也好，她是喜欢清净的人。

　　不过再清净也躲不开姜夫人，她每日的热忱从求医问药烧香祷告姜祎开窍，变成了指点她做女工学礼仪读诗书管家事。

　　姜祎坐在绣架前，眼睛却看着外面的竹子，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找回自己的晓山剑把绣架一劈为二。如果她宝贵的时间被消磨在绣花这种事上，还不如离开姜府这艘小舟独自北上呢。

　　教导的婆子站在姜祎身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小姐，”她压低着声音，努力让自己更耐心一点：“这片花瓣，您已经绣了一上午了。”

　　“哦，”姜祎慢慢点头：“原来我已经该休息了吗？”

　　旁边站着的墨香噗嗤一声笑了，婆子阴着脸正要说话，院子里忽然有了很大的动静。

　　一个男人正跑进宅院，他身穿皂衣腰佩长刀，头上戴着的帽子几乎被他巅掉。这里是后宅，虽然偶尔也会有主薄之类的衙内文职低头走进来寻姜祎，但是从未有衙役这么慌慌张张冲进来。

　　院子里婆子丫头惊叫躲避着，有管事拦住这男人。

　　“赵班头，你怎么来这里了，老爷在衙门里，不在家宅。”

　　县衙有两班衙役，每班一个班头，他们平日里是连垂花门都不能进的，此时竟跑进后宅来了。

　　赵班头脚步不停大声冲着后面喊：“我找夫人，夫人！老爷出事了。”

　　县里前月出了命案。

　　去香山寺进香的香客车马被截，一位老妇人被打晕在车内，伴她同去的儿媳妇被虐杀。除此之外，还死了一个丫头一名车夫。姜榄为此事夙夜难寐，多方查探。

　　昨天排查出杨府老爷的孙子杨云帆有嫌疑。因为杨家势大，姜榄为显郑重亲自带着县丞去提人，只说来县衙问话。可杨老爷却包庇孙子把他藏了起来，姜榄无奈要求同去的衙役搜府。

　　“那便搜呗，”姜夫人一头雾水：“以往也不是没搜过谁家。”

　　“不一样啊，”赵班头跪在地上满脸怒火：“老爷一说要搜，杨老爷就不知躲哪里去了。院子里涌进来百多护卫，围着咱们老爷和衙役就打。小的护不出老爷，只好先逃回来复命。”

　　“什么？”姜夫人猛地从八仙椅上坐起来，踉跄着前行几步道：“他们敢打老爷！他们不顾王法吗？是哪个杨府敢嚣张至此！”

　　室内静了一瞬。

　　赵班头有些后悔。

　　姜夫人是从汴州嫁过来的，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连澧城有名的杨府都不知道。

　　他也是急糊涂了，竟然以为姜夫人一介女流能够把老爷救出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前日听说小姐忽然能言善辩，就对这县衙后宅有了莫名的期待。

　　其实再怎么样，也都是女人啊。

　　赵班头正想解释一下黄府为什么可以如此无视大弘律法胆大包天，就听到斜刺里一个声音道：“是致仕而归的原兵部尚书杨峻崇吗？”

　　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来。

　　说她是女子都早一些，她约么十四五岁的年纪，鹅蛋脸小山眉，清丽里透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疏离冷静。看她的打扮，应该是小姐无疑。

　　赵班头连忙施礼。总算有个明白的了，他心想。可惜小姐还小，且是女儿家，如果是个儿子，也好为父亲出头。

　　姜祎一看到动静就过来了，正巧便听到赵班头提起杨老爷殴打姜榄。要知道姜榄乃朝廷命官，除皇帝、吏部和大理寺外无人敢问其责。如今已经打上了，想必对方认为皇帝是会给脸面的。

　　那这澧城也没有别的姓杨的敢如此，必是杨峻崇了。

　　杨峻崇，致仕之前正三品，兵部之首。因为子孙没有能考中科举的，仅有一儿子捐了个小官，在河南道青州府做通判，所以他便返乡了。

　　澧城是他的祖居，致仕时皇帝赐银千两，准他修缮宅院，格局可仍按三品官员府邸来造。

　　不光如此，他还有一块免死铁券。

　　那是先帝为表彰他曾有的功绩专门厚赏的。

　　姜祎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人，还是遇上了。

　　“是呀小姐，”赵班头不敢多看她的面容，垂着头道：“还请夫人小姐示下，眼下如何救老爷？卑职是不是应该连夜快马前往许州府，赵主薄已经先在府衙写上陈状，卑职手持陈状，就是头磕破也要闯进去面呈知府老爷，请他一定要为我们老爷做主。”他说着眼泪涟涟，竟然像是要急哭了。

　　如此护主，也是少见了。

　　姜祎微微摇头：“此处距离许州府，快马需大半日才能到达，等你回来，老爷——父亲大人就不知怎样了。”

　　“那当如何？”赵班头手握腰刀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咱们衙役也有几十，要不然把皂役和捕快都喊上，砸了他杨府大门吧！”

　　姜夫人急急地握住姜祎的手，看向赵班头道：“这样行吗？你们人手够不够？宅子里也有护卫，再去请几个走镖的吧，他们会功夫。”

　　赵班头应了一声连忙起身，眼看就要奔出去。姜祎忽然喊了他一声。

　　“你等等，”她缓缓道，眉目间看不到焦灼之色，反而有一种临惊不乱的淡定：“去砸杨府事情必然闹大，待上峰来查，他们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只不过强留了一下老爷，就被你们上手砸了。”

　　赵班头的脚在地上蹭磨，急得他想顿脚又不敢：“那可如何是好。”

　　姜祎从丫头墨香手里取过她的兜帽披风，罩住形容，淡淡道：“老爷去杨府是为了提人，不如我陪你走一趟，我们去找杨峻崇聊聊。”

　　“聊？”姜夫人惊讶地看着姜祎：“祎儿要跟他聊什么？”

　　“自然是讲道理。”她说完这话放开姜夫人的手，越过赵班头走了出去。那红色的披风在他眼前一闪，如同一抹烈日下的暖光。

　　杨府建得犹如半个王府。

　　从外面看，可见青瓦白墙拢着亭台楼榭，观之让人失神。从角门进去，更随处可见汉白玉、胭脂木之类名贵的材料。阔郎的园路两边种着中原不易见的南方花树，为了防冻，树干用棉布裹着。

　　管事引他们到了一处抱厦，说会报请老爷。

　　“请问小姐可有名帖？”管事神情倨傲。

　　姜祎知道自己无论送上什么名帖，他恐怕都会随便转上一圈，然后差小厮来说老爷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未有名帖，”兜帽把姜祎不屑的神情遮掩，她缓缓道：“就说是永安三年，凉州郸城西石榴巷的故人。”

　　管事神情惊讶。

　　如果他是跟着杨峻崇从京都回乡的，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果然，他掩下情绪退后一步转身离去。姜祎从后面看，发现他走得明显快了许多。

　　“小姐，”陪着她来到这里的赵班头道：“永安三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卑职也才十多岁，小姐更是尚在襁褓。怎么——”

　　怎么便跟杨峻崇是故人呢？

　　就算杨老爷在那个时候去过小姐说过的地方，一听小姐的年纪，恐怕也会把他们当做骗子赶出去吧。

　　姜祎抬眼欣赏这抱厦内贵气盈天的装饰，扶着一根柱子淡淡道：“我说了自己是来讲道理，如果连面都见不上，还怎么讲？”

　　那就真的是在骗人了。

　　赵班头抹了一把汗。

　　他偷偷从抱厦内往外看，也不知道县令大人被打了没有，此时被关在何处。如果不是需要在这里保护小姐，他真的想偷偷出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找老爷。

　　屋里有两个貌美的丫头在侍茶，赵班头也没心思喝。

　　正想着，忽然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刚走不久的管事打开帘子冲进来，脚步踉跄险些绊倒自己。

　　“快，”他喘口气道：“老爷说快快有请。”

　　赵班头在厅外被拦住，他有些着急地跳起来：“我得跟着小姐。”

　　姜祎示意他不必担心，抬脚迈入厅内。

　　屋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关得太急，甚至轻微弹了一下。

　　姜祎抬头去看。这是一个十二根立柱支起的会客厅，前后近十丈，又因为太高，甚至在中堂上方界出了一个供巡查的回廊。如今回廊上正站着一排黑衣护卫，他们人人手持弓弩，对着姜祎。

　　而护卫下方红木八仙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是杨峻崇。

　　他六十多岁，须发白了一半，颧骨很高，嘴唇削薄，穿着青色绣云纹袍服。如果姜祎没有记错，那袍服上的云纹是仿照着朝服略微修改的。

　　为礼貌见，姜祎抬手摘掉帽兜。

　　杨峻崇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此刻见到姜祎的面容，他野兽般的眸子清亮一瞬，眼皮骤然收缩，“我不认识你。”

　　他的声音阴冷嘶哑，似乎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魅。

　　姜祎在心底笑了一声。

　　虽然父亲跟杨峻崇从不来往，但她和他也是打过照面的。那一年中秋宴，因为先帝看到杨峻崇衣袍上缝着补丁，当场夸赞他清正廉洁，正啃着肘子的姜祎笑出声来。

　　满座都看向她，场面有些尴尬，杨峻崇怕她被责怪，还夸她剑术高超，请皇帝命她以剑舞助兴呢。

　　她那日塞了满肚子好吃的，撑得偷摸松了好几下腰带。听说要当场舞剑，恨不得用剑把杨峻崇的衣袍割得更烂些，好让他装得更像。

　　如今再见，他当然不认识自己。

　　姜祎对他略施一礼，清声道：“奴家姓姜名祎，家父名讳姜榄，乃澧城县令。面见杨老爷，是为了接家父回去的。”

　　“是吗？”杨峻崇默然点头，眼睛盯着姜祎，似乎在等她被回廊上的弓弩吓哭。

　　然后他失望了。

　　红色斗篷下的女孩子面容清丽，脸上有浅笑有思索，就是不见半分胆怯。

　　于是杨峻崇站起来，看着姜祎道：“那你怎么说，自己是我在西石榴巷的故人？是你听到什么风声，以为可以拿此话威胁我吗？你那县令老子尚不敢如此，你倒是胆子颇大。”

　　“不是威胁，”姜祎淡淡道：“奴家只是来跟杨老爷聊聊天，讲讲道理，然后接父亲大人回去。当然，如果聊得好，杨老爷也可以亲自起身离府，送父亲回去。如果聊得再好一点，奴家希望杨老爷能把您的亲孙子杨云帆交出来。”

　　“哈！哈哈！”杨峻崇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只会耍花嘴皮子的小姑娘。亏得老夫以为真是有故人来见，不过是不是故人不打紧，既然你知道些什么，便和那些故人的下场一样，受死吧！”

　　话音刚落，如雨的箭矢直奔姜祎袭来。

　　姜祎觉得这具身子有些粗苯。

　　姜榄夫妇把自己女儿养得忒胖了些，蛮力倒是可以，但身子不够灵活。这让她避过箭矢跳向回廊时险些抓不住栏杆掉下来。

　　还好她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把这肉嘟嘟的身子练出些筋骨，所以才勉强没有爬高不成掉在杨峻崇身上。

　　一把老骨头了，姜祎可不想压死他。

　　所以她才能夺了一名侍卫的□□转而跳回地面指向杨峻崇的胸口，浅笑道：“弓弩受朝廷管制，奴家觉得还是好好聊聊吧。”

　　侍卫都退出去，姜祎把□□的机括慢慢装好，看到杨峻崇额头冒汗老老实实坐回去。

　　她觉得：终于能好好聊聊了。

　　“杨老爷，”姜祎清冷的声音响起：“永安三年冬，朝廷跟西蕃在西北开战，都护府筹集粮草五十万石送往前线，只两个月，当时坐镇指挥的卢将军便报称粮草不继。恰逢冬天，缺衣少食的士兵被冻饿致死近万。这件事情，恐怕当时任兵部侍郎的你不会忘记。”

　　杨峻崇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三两点精光，微眯着看她。

　　随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我是谁。

　　姜祎继续道：“当时兵乱连连民怨沸腾，朝廷派大理寺去查，查出兵部员外郎贪腐叛国，把近半粮草都偷摸卖给西蕃，得银十万两。那位员外郎后来被判满门抄斩，可是抄检时却只搜出千两银票。”

　　一直没有提到他，杨峻崇似乎松了口气。他斜眼看了看一扇开着的窗，那里有一根□□箭矢正对准姜祎后背，只等待他一声令下便会从后面把这女子的脊背戳一个窟窿。

　　在杀她之前，听她废话几句也没什么。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没有人知道，员外郎只是为侍郎大人你背了黑锅。永安三年正月，你趁巡视边疆守备，在凉州郸城西石榴巷和那位员外郎一起，见了西蕃大臣禄波，密谈两个时辰。”

　　在战前秘见敌国官员，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何吧。

　　“你胡说！”

　　这句你胡说，基本等同是：你怎么知道。

　　姜祎继续说道：“又隔两年，大弘与西蕃通亲和谈，当时的新任大理寺少卿雷嘉查出通敌之事另有其人，结果刚刚查到你头上，他就被污蔑贪腐。朝廷把他流放到漠北充军去，而当年知情的西蕃大臣也突发重疾而死，而这个时候你却就任兵部尚书。是不是，你觉得这事永远揭过去了？”

　　杨峻崇冷笑两声。

　　姜祎也笑了笑：“可惜你派去暗杀雷嘉的杀手哄骗了你，雷嘉没有死，且拿到了你通敌的证据。”

　　杨峻崇身子一僵，掩饰不住的震惊在眉心荡开。

　　“你这女子胡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胡乱说几句话就能震慑住老夫吗？你，你，罢了！”杨峻崇摆着手退后几步，免得一会儿姜祎中箭时溅自己一身血。

　　他右手拇指食指曲起，只要再弹开一瞬，外面的护卫就会松开□□的弓弦，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命丧当场。

　　却见姜祎冷眼看着他，报出一串数字来：“十月初十，二道坡，卸军粮八百石接走；十月十三，西越岭，卸马粮一千石接走；十月二十一，八角弄，卸干草五十车接走……”姜祎转过身去，一手指着那个隐藏□□窗户，眼睛看向杨峻崇：“还需要我报吗？”

　　“你，你……”杨峻崇呆立当场，薄薄的嘴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姜祎随手扒拉一个椅子坐下，颇有些慢条斯理：“因为禄波死了，他儿子禄世礼还活着，且当初交割军粮时他记了非常清楚的账。所以现在，”清丽的女子似乎很满意自己把事情说完，此时终于能休息片刻了。她轻声叹了口气：“杨老爷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吧。是要满门抄斩还是要舍弃一个没有前途的孙子，这笔账我觉得很简单。”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师父就算被充军发配，也都记着这件事。

　　——毓儿，我就算死，也要让奸臣被查办。

　　——毓儿，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需要人来用命守的。

　　杨峻崇脸色苍白神情变幻，胸口起伏得像是再喘不匀一口气。她说得分毫不差，十几年来，那些数目在他脑海里清清楚楚。如今她敢来，必然还有后招。那如果杀了她呢？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姜祎斜眼看他道：“如今御史沈砚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今日奴家若出不了这杨府，自有人把账册送到他面前。”

　　杨峻崇颤抖的手松开，似再抓不住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