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未央》为褚

4、第 4 章

　　依旧是每周一早上8点的《汽车工程原理》。

　　顾清倒是无所谓，毕竟他每天都是晚上10点就入睡，早上6点就起床洗漱，照例打开国际新闻广播，6点半准时做早餐吃早餐，7点上跑步机做40min无氧，15min做公共交通到达办公室，8点准时开始上课。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陆云珽都相当笃定地以为他连自己排便的时间都精确固定好了。

　　可对于这群2个月前才高考解放出来的大学新生来说，周一，还是早八，这种组合简直是反人类的存在——毕竟周日的晚上几点回来全看宿管阿姨能不能大发慈悲。

　　很明显，宿管阿姨还是心慈手软了。宽阔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听取一片哈欠连天，但是上座率还是相当高的，毕竟这位顾教授可是在第一节课就说过自己记得所有同学的脸——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还是来教室睡比较安心。

　　不过，顾清一进教室，还是让这群原本脸抵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学生顿时来了精神，齐刷刷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颜值果然决定生产力……很难不怀疑校方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顾清还是一身西装皮鞋，只不过这次是鸦羽黑，裁剪得体，显得身形线条流畅，英俊挺拔。

　　冯婷婷依稀记得上节课是浅银色的，上上节课是亚麻色的，上上上节课是碳灰色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一个个同样颜色的汽车人、变形金刚……

　　“早上好，同学们，”顾清的脸上依旧是浅浅的笑，眼眸弯弯，“经过这四周的学习，想必各位同学应该对汽车工程专业的基础理论初步有了自己的理解。所以，今天我暂时不教授新的知识，而是带你们回顾以往的知识。根据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如果没有规律的复习，你们所接收的知识就不可能由外部的被迫驱动转变成内化的主动认知。”

　　顾清边说，边将一沓厚厚的纸递到第一排，示意从前往后传下去，数量刚刚好：“我根据这段时间同学们的课堂提问和课后作业，总结出的几组典型案例分析，以及对应的一些互动问题。没有对错，没有标准，也不打分，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掌握程度和对汽车工程的理解写下自己的答案，可以互相讨论，但是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

　　写完以后，请课代表收齐，下一节课我会带领大家一起进行讨论……不好意思，差点忘记了，我们还没有课代表，如果有自愿承担这个工作的同学，请举手。”

　　有两三个男生举手，都是课堂上和顾清积极互动的几位。冯婷婷也犹犹豫豫地举了手。

　　苏黎感到有些意外，用手臂撞了撞冯婷婷：“你？确定？”

　　“试试看嘛……”

　　虽然这个号称“江海市大学毕业生就业铁饭碗”的专业是在家人的半强制半劝说下填报的，激烈反抗还是拗不过父母的“为你好”，但她也确实在顾清的影响下越来越喜欢上汽车工程，也提过几个被顾清赞赏过的问题。

　　不过，她的成绩并不是最好的，课堂表现也不是最亮眼的，可能……

　　“谢谢冯婷婷、黄诩、张兆兴和吴锐四位同学的自我推荐。”顾清冲他们挨个点头示意，微微转身，“冯婷婷，我很高兴你能成为《汽车工程原理》的课代表。麻烦你收齐同学们的回答。如果有同学没有写完，请给他们多点时间，这周交到我办公室就好。”

　　冯婷婷愣了愣：“好……好，顾教授，我一定尽快交给你……”

　　顾清冲她微微笑了笑表示感谢。

　　台下窸窸窣窣的写字声。

　　顾清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然后背着手，悄悄走下讲台，步伐不疾不徐，走到沈武身边，俯下身低声问：“沈武，阮勇最近还有来学校吗？”

　　沈武摇摇头，语气颇有些遗憾：“没有，他从开学到现在都没回过宿舍，班主任和辅导员也在找。”

　　顾清眸色一沉，叹了一口气：“如果有他的消息，还拜托你尽快告诉我。”

　　沈武点点头：“放心吧顾教授，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谢谢。”

　　冯婷婷和苏黎就坐在沈武正后面，竖起耳朵听着。从第一堂课起三个人逐渐熟络，也就基本保持这个座位顺序。

　　苏黎越听越好奇。顾清走远后，苏黎忍不住拍了拍沈武，问：“哎哎，你们刚刚说的‘阮勇’是谁啊？他失踪了吗？顾教授对他这么关心，难道是亲戚？还是上一届的课代表？没报警吗……”

　　一连串的问题绕得沈武晕头转向，赶忙打住苏黎连珠炮的提问：“等一下等一下……一个个来。阮勇和我是舍友，我俩这学期本来都要跟着大一重修，但是从开学他就没出现过了，宿舍也不回，也不上课，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沈武摊开手，耸了耸肩。

　　冯婷婷：“那你们一个宿舍的，他没有跟你说过他去哪里吗？”

　　“没有，我们都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了，都没回复。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回宿舍就睡觉，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参加集体活动，性格……挺孤僻的，我们都习惯了，哪知道他这次消失这么久……”

　　苏黎沉默了一会儿，仍有些不解：“那顾教授为什么会这么关心这个阮勇？阮勇既然要重修，成绩肯定不好，性格也冷漠，怎么看都不像是老师喜欢的学生……”

　　“不，不是这样的，”沈武表情严肃而坚定，“顾教授虽然记得住每一个学生，但不是那种唯成绩论的老师。他只关心他的学生需不需要帮助，不评价，不打探，不追问，而是尽他所能去支持。”

　　江海市人民医院急诊科3楼的6号病房，葛晔躺在靠窗户的一张病床上。

　　房间不大，左右各摆了三张床，靠近门口还有两张高度略低的家属陪床，占据了大半个走道。整个布局虽然稍显拥挤，但环境还算干净，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清晰可闻。

　　窗户开了一条窄缝，阵阵微风拂过，树影斑驳摇曳。葛晔安静地平躺在床上，眉头微促，双眼紧闭，两颊凹陷，看上去面黄肌瘦。一只手还吊着点滴，针孔附近还有几个分布不均的黑点，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腹部，身上的被褥洁白纯净，整个人陷入深深的沉睡。

　　刘国忠、陆云珽和楚倩三个人站在病床旁，脸色都不太好看。

　　“年轻人看着弱不禁风，对自己倒是够狠。”刘国忠盯着葛晔沉思了一会儿，转过头看向楚倩：“不是审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自残？”

　　楚倩：“是啊，我们也觉得反常……当时我们只是按照流程对葛晔进行例行询问，但是他除了一开始说个名字，就什么都不肯说了。问他去早市干什么，也不回答。

　　后来，我们查了他的档案，发现他是江海大学的一名大二学生，成绩很好，但是四个月前因为屡次旷课，已经被学校停学处理。所以我们就打算通知他家长，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家里人了解一些情况，谁知道葛晔听到我们要联系他父母，突然就咬住自己的舌头……”

　　正交谈着，负责葛晔的主治医生戴着口罩，从门口走进来，冲他们三个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对他的舌部伤口进行了缝合，好在失血量不大，情况暂时稳定，他很快就会苏醒。”医生站在病床另一侧，双手插兜，看了看葛晔，又看向对面的他们三个，“我们还给他做了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发现他患有严重的贫血症，并伴有严重的营养不良。”

　　“并且，患者的血液检测结果里发现一些与MDMA类药物相关的代谢产物，其中包括□□和□□的复合代谢痕迹，”医生顿了顿，“简单来说就是，毒品。从血液浓度来看，他的摄入量不高，可能是近期才接触上的。”

　　楚倩垂眸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说道：“□□和□□……这是‘蓝鲸’的主要成分！”

　　又是蓝鲸？

　　刘国忠和陆云珽互相对视了一眼。

　　陆云珽不禁回忆起，第一次撞见葛晔时，他正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海花街早市那间空铺附近。

　　刘国忠：“确定吗？”

　　楚倩点点头：“根据之前的案卷记录和陈科长的检测报告，‘蓝鲸’的主要成分就是这些复合药剂。”

　　医生看了楚倩一眼，继续说道：“另外，患者目前的血红蛋白指标远低于正常值，已经处于危险状态，必须尽快进行输血，否则急性缺氧和器官衰竭的危险。”

　　陆云珽：“那就赶紧输，没有的话用我的，我O型。”

　　医生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很遗憾，患者的血型是相当稀有的Rh阴性AB型，我们和附近几家医院都没有足够的存血。如果要从省中心医院调，最快也要十天以上，但是以患者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随时可能陷入休克。”

　　三个人面面相觑。

　　陆云珽：“楚倩，你什么血型？”

　　楚倩：“我A型……刘队，你呢？”

　　刘国忠：“B。看来，只能联系他的直系亲属了。楚倩，你马上给小汪打电话，让他查一下葛晔父母的联系方式，然后通知他们尽快来市人民医院急诊科3楼6号病房。”

　　楚倩应了一声就跑去病房外。

　　医生：“对了，由于患者口腔里还有缝线和纱布，术后至少一周内无法自如开口说话。为了避免对伤口进一步的刺激，如果你们有问题，可以让他写下来。”

　　刘陆二人点头示意谢过。

　　待医生离开后，陆云珽把刘国忠拉出病房，二人一左一右坐在正对门口的塑料座椅上，视线刚好能看到葛晔的位置。陆云珽冲刘国忠低声说道：“刘队，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李志才逃跑时，他手上那只定位枪的信号曾在海花街早市的一间空铺前停留过一段时间？好巧不巧，我撞见这小子的时候，也是在那附近。”

　　刘国忠皱了皱眉：“你的意思，葛晔去空铺，可能和李志才有关？”

　　陆云珽微微点头，思忖片刻，又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葛晔和李志才是否有直接关联，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而那间空铺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是葛晔非去不可的理由。带走李志才的那群人身上有‘蓝鲸’，而这小子血液里有少量‘蓝鲸’的代谢产物，说明他刚染上的毒瘾，正处于吸食欲望最强烈的阶段。所以他去空铺，很可能是为了‘蓝鲸’。

　　但是按照常理来说，刚‘入圈’的买家会选择深夜或者隐蔽的地方和卖家交易，既掩人耳目，也避免被熟人认出。而卖家同样不会轻易改变交易时间，更不会允许买家在公开场合贸然行动。这次他却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很有可能初尝禁果后，毒瘾压制不住，又没到下一次和上家交易时间，才会冒险去‘越级交易’，碰碰运气。虽然这是严重破坏行规的行为，但是对于葛晔这样没有经验又不计后果的年轻买家来说，毒瘾发作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哪怕明知会暴露，也要铤而走险爽一次。

　　所以我推测，那间空铺，很可能是‘蓝鲸’的其中一个临时交易点，也李志才背后那群人和葛晔的卖家接头的地点。刘队，我建议立刻在空铺附近布控。”

　　刘国忠没出声，只是微微点点头，眼睛看着房间内依然在沉睡的葛晔，似乎还在思考什么。

　　楚倩带着两个人从对面楼梯口沿着长廊走过来。

　　楚倩：“刘队，陆队，葛晔的爸妈来了。”

　　只见那两个人神色紧张地跟在楚倩身后，女人紧紧攥着男人的手臂。两个人个子都不高，年纪约莫53岁上下，男人穿着工装还没来的及换下，手里拿着一只脏兮兮、似乎还有破损的黄色安全帽，鞋上和脸上都有灰黑色的泥痕，女人穿着雨靴，身形微胖，头发盘在脑后，手部皮肤粗糙，关节略有些变形。

　　二人快步上前，不断冲病房内张望，看见葛晔躺在里面的身影，女人很快就湿了眼眶，用手擦拭着眼泪，无声抽泣着。男人抿紧嘴唇，眉头皱成一团，默默地轻轻拍打女人耸动的背。

　　“小晔，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和爸爸妈妈联系……你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女人的声音沙哑。

　　刘国忠、陆云珽和楚倩都默契地没有去打扰。

　　没多久，二人转过身，红着眼眶，脸上还挂着深深浅浅的泪痕。男人上前，伸出手，又缩回去，在身后擦了擦，再次伸出来，和刘陆二人握了握手，开口说道：“刘警官，陆警官，你们好，我是葛晔的父亲，我叫葛洪涛，这是我爱人，江春梅。小晔他出什么事了？”

　　刘国忠：“葛先生，江太太，你们别着急，情况是这样，葛晔现在身体情况比较危险，需要立即输血，但是葛晔的血型比较特殊，医院暂时没有库存，所以请你们来，是希望确认您二位的血型，如果匹配，尽快献血。”

　　“只要能救小晔，要我和我爱人做什么都可以！”

　　葛洪涛和江春梅在医生的陪同下走进采血室采血，血样很快就送到化验室进行检测，楚倩等在化验室门口，其余四个人来到葛晔床边等待。

　　一见葛晔的脸，江春梅的眼角又忍不住挂泪，如潮水般涌出。江春梅轻轻帮葛晔掖好被角，手背在葛晔苍白瘦削的脸上擦拭，探了探他的额头，摸了摸他枯瘦的手臂，顺着葛晔手背的输液管看向吊瓶，然后搬了一张板凳愣愣地坐下。

　　葛洪涛朝脸上抹了一把，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带着些颤抖：“刘警官，你的意思是，小晔他……犯法了，被警察抓了，是吗？不可能的，小晔一直很懂事很乖的，他从小就主动帮我和他妈妈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成绩一直是班里前几名。一直都是别人欺负他，他从来都不还手，高考还考上了江海大学最好的专业，是我们全家的骄傲，他这么听话、这么聪明的孩子，不可能犯法的，一定是你们搞错了……”葛洪涛的音量渐渐增大，引得隔壁床的病人拉开帘子注目。

　　陆云珽揣着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稍显局促。他向来不是很会处理这类的感情问题，所以安抚家属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刘国忠这种身经百战的人身上。

　　已是晌午时分，暖阳从窗外倾泻，照在靠近窗边的葛晔和江春梅的身上，母子二人的背影熠熠发光。

　　如果葛晔没有接触‘蓝鲸’，他现在应该也是江海市的一名普通的大二学生，和一群同龄人在某个教室上着一节无趣的课。也许会偷偷打盹，也许会和同桌低声闲聊几句，也许正因为一道解不开的题目抓耳挠腮，吐槽教授以“折磨”学生为乐。

　　下了课，他可能会和几个铁哥们比赛看谁抢得到三饭堂第一份刚出锅的黄焖鸡米饭，然后再在篮球场痛快淋漓地打一场，投一个姿势漂亮但准度不高的三分球。

　　他可能正在和喜欢的女孩子并肩走在校园一条林荫小道上，心里逐字逐句琢磨着，怎么开口问她周末有没有空……

　　但有些事，只要做了就是一步错步步错，无法回头。

　　刘国忠轻轻拍了拍葛洪涛的胳膊：“葛先生，你先别激动，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葛晔的事情还在调查阶段，牵扯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暂时不便透露太多细节，不过我们向你们二位保证，一定会如实调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罪分子。“

　　葛洪涛语气里带了几分感动，又轻轻叹了口气：“刘警官，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两个都没什么文化，小晔从来不和我们说他自己的事，他这样的孩子，什么都藏在心里，从不让大人操心……”

　　楚倩攥着检测结果推门而入，神情有些犹豫和复杂，将报告递给刘国忠：“刘队，结果……出来了。”

　　陆云珽也插着兜凑近，看到最后一行字时忽然愣住了。

　　配对结果：

　　-患者血型：AB型（Rh阴性）

　　-父亲血型：A型（Rh阳性）

　　-母亲血型：B型（Rh阳性）

　　结论：患者与标注父母血型遗传关系不符，建议进一步进行DNA亲子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