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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齐老头的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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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稚说请吃饭,说到做到,时间定在了下周周末。说是他请,其实林林总总来了不少人,有很多都是刘静香拉来的,她家火锅店搞活动,把同学们一起凑了一桌,大概十来个人。
秦稚出门的时候,对角线的屋子一栋安安静静的,没有往日轧轧邦邦的轻响,齐老头大概是休息了。
秦稚好几周都没看见齐老头,听说市区最近在搞改造帮扶,不少摊贩都被带去培训整改,还有开会。秦稚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夜晚,刘氏火锅店异常热闹。店子门口多了一张大圆桌,上面都是些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少女,在一起说说笑笑,喝酒,猜拳,吵吵嚷嚷。
大概来了十多个人,都是来给刘静香捧场的。刘静香人称刘香辣,要说这名怎么取的,都是因为她本人性格爽辣,不仅如此,一年四季都涂着大红唇,穿个修身的辣妹露脐装,项链,指甲,耳环,眼影,样样不能少。她家占着柳环路接上川路的黄金地段,有钱,刘静香烫了一头大波浪,挑染了暗红色,配上飞上天的眼线和一点亮蓝闪闪的眼影,还真有几分姿色。
不上学的时候,刘静香就根本不像个学生,这是很多人给她的评价,就连她父母两口也是这么认为。
刘静香最近荣获秦稚的“绯闻女友”名头,她很骄傲,平时在学校里也是能跟秦稚多说几句话就要上赶着撩拨彰显,张陶说她“跟个花孔雀似的”。
火锅宴上很热闹,再过几个月就要过年,来年他们就要步入热烈而忙碌的高三,到时候也许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
小县城的高中,没有多少人能进入公办的好大学,就算考上了民办,也没有多少家庭愿意提供高昂的学费。
秦稚吃的很开心,他额外叫了三百块烤串,正手上拿着串羊肉,一只手举着罐装啤酒,喝得眼皮都有些红了。
秦稚有些意外,吃到半路,江淮也到了,据说是刘静香她们几个叫来的,江淮话很少,但也留意着他们说话,不时会附和着笑一下,搭上几句。眼角的那颗小痣在火锅店招牌红晕的光影和油光氤氲的火锅映衬下,泛上几分红艳。
秦稚不确定这人是不是看了自己几眼,仿佛都是轻轻的一扫,不带一丝痕迹。
众人吵吵嚷嚷,一会吐槽冯太师长得跟个老巫婆似的,还爱动手教训人,一副眼睛都掉漆了也不换。一会又说到地理老师的地中海造型,说他的头就是“地中海”地图的绝美示范。一会又在调侃张陶和刘香辣的“奸情”,连带还附上了秦稚,说仿佛看到某人头上有草在晃悠,气得刘静香揪着一堆人的狗嘴骂,连秦稚也不放过。
江淮坐在一堆女生里,面容平静,听着不时微笑一下,或者听旁边的女生说话。秦稚发现,江淮原来也是喝酒的,二狗和张陶他们故意推过去的酒一杯也没有推辞,江淮的嘴唇有些亮,也许是喝了饮料和酒水。
江淮的眼皮下面仍旧像一周前一样带着点乌青,面孔上的苍白看起来更明显了点,指间很白,洁亮的指甲剪地一点不剩,因为刚刚拿过烤串,上面沾了点油光。
秦稚觉得,江淮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班上有几个男同学,平日里有什么活动总是很积极,学业也非常努力,但成绩就是一般般,对待江淮,他们似乎有滤镜,认为学霸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可圈可点,能够学习借鉴。江淮平时不大处同学关系,于是今天的聚会,这些同学就格外热情和“好客”,一个劲地同江淮套近乎,一边给他灌酒一边唠这唠那,求他分享学习经验。
江淮一开始喝了几杯,后来就开始推拒,一连着喝了几杯,眼皮已经泛上薄红。江淮人长得本来就白,这样一喝,那点淡淡的红就蔓延开来,往清冷的脸庞染上几分艳色。
几个人围着江淮,你推我拒。江淮蹙着眉,又喝了一杯,忽然手一推杯盏,朝后偏开头,弓下腰吐了。
“唉!”
“WC,你们把学霸灌成这样了!”
“怎么了?”
“学霸吐了,情况不太好……”
……
众人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喝吐,而且江淮还没有喝多少。秦稚本来坐在对面,看着江淮弓着腰呕吐,眼角的小痣仿佛都在颤抖,秦稚的眉心不由自主蹙了起来。
因为秦稚和江淮住得近,众人看江淮的情况不太好,商量让秦稚带江淮去市医院看看,再顺便带人回家。
秦稚让江淮歇了口气,就背起人去了市中心。好在市中心不远,秦稚背着人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简单挂了个急诊号,坐在医生对面,江淮看起来殃殃的,嘴唇苍白,答话的时候眼睛总是有点游移,仿佛在发呆,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没什么事,劳累过度,加上一天没吃东西,一下子暴饮暴食,外加酒精刺激,胃黏膜受刺激,反刍了。”
“好好休息啊,小帅哥,年纪轻轻要爱惜身体哪。”
江淮点点头,笑容有些疲惫。
“知道了,医生,我会督促他的。”
秦稚扶着江淮出去,江淮微笑着看着他,刚刚吐过,看起来还有些疲惫和苍白,但还是挺直了腰背,轻轻拂了拂秦稚的手:“我没什么事,可能是没休息好——麻烦你了。”
“没事。”秦稚的手凝滞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看江淮坐在候诊室门口的候诊椅上,看着天花板灰蒙蒙的白炽灯,半晌没有动。
秦稚以为他是累了,靠在墙上,抱臂问:“要不要买点吃的?你在这等着,我去就行。”
“谢谢,今天晚上已经很麻烦你了。”江淮放下手,朝秦稚露出个有些疲惫的笑,“我不饿。”
秦稚点点头,大概觉得江淮已经很累了,就不再同他说话。坐了一会,江淮起身往外面走,秦稚跟上去,走到大厅,江淮忽然往左边拐,秦稚有些愣,问道:“你不回去?”
江淮回过头,露出个淡淡的笑,比以往都要苍白,似乎是勉力扯了扯嘴角,灰白的白炽灯下乌羽微垂,“我爷爷在这里,本来也是要来的。”
秦稚的眼睛有一瞬间微小的惊讶:“齐爷……你爷爷病了?”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病,大晚上来的话,肯定是住院了。住多久了呢?秦稚想起来,他已经快两周没见到齐老头了。
那个脸上布满了老人斑却总是乐呵呵地露出缺斤少两的牙,显得很精神,无论风吹雨打总是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胡桃巷叫吆的老人,仿佛是陪伴着秦稚长大,秦稚从没想过一天会听到齐老头的噩耗。
二周……江淮这段时间总是很疲惫的样子,是不是要照顾齐老头?江淮说,只有一个爷爷,秦稚对他不甚了解,但这么久以来,他还真没见过江淮什么其他的亲戚来往,江淮自己也从没有说过。
二周,不会是普通的病,齐老头年纪已经大了,如果……
那江淮……
秦稚打住了想法,看着江淮独自远去的背影,高高瘦瘦,袖管里似乎空荡了许多,蜷发有些翘起,莫名有些孤独。
秦稚想起他眼角的小痣,在苍冷灯光下,那片黑翼隐隐遮掩,那颗痣就像清冷的眼泪一样。
*
那日聚会之后,江淮好几天没来学校,偶尔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整理好作业和书本就离开。
一次,秦稚正好撞见江淮收书包,“小麻雀”把这些天发的资料和试卷递给江淮,江淮微微楞了一下,朝“小麻雀”一笑,眼角清清冷冷的小痣仿佛沾染着悲伤,秦稚发现,江淮的眼睛有些红,睫毛有些粘连在一起,有些潮湿,仿佛经历了什么悲伤的事情。
秦稚再次见到江淮,是在十月份的月考后不久,在胡桃巷。
天空下了蒙蒙的雨丝,风微冷,天空中零星飘零着一些落叶。送丧的队伍从巷尾出发,一直到巷口,一队人不算多,打肿脸不过十来个,这些人穿着白布麻衣,头上戴一顶三角孝帽,一直披散到腰部,薄薄一块,风一吹,仿佛就会飘走。
这些人,表面上都是悲恸的,眼里有一种疲惫,仿佛心如死灰,细看却神色各异,互递神色,几个走在队头哭得最大声的声情并茂,仿佛齐老头是她什么再世恩人,据说是能把死人都哭活。
江淮披着薄薄的麻衣,腰上系一根草绳,捧着齐老头的遗像,走在第二排。齐老头,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二寸相框里,笑着,露出缺失的两颗牙——可惜这笑容永远是黑白的了。
江淮一滴泪也没有,很安静,只是捧着遗像,跟着队伍走。他的脸色很白,仿佛失了血色,眼角那滴小痣仿佛墨渍里浸出来的一样,越发乌黑灼眼。
有几个亲戚已经对江淮很不满,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拿审视和不赞同的目光打量江淮,说他不孝顺,没人性,读书再多也没用之类的。
A市的地价连连增长,城南大片大片的荒地被开垦为近郊农田和养殖场,早些年的私人土葬已经很难看见了。齐老头据说不是本地人,也许回老家还要举办一回白事,因此,在胡桃巷的白事就显得尤其渐变。丧队只在胡桃巷里进进出出走了个过场,就快速散去,几个人丢了丧服就往胡桃巷旁边走,也不搭车,看起来就是附近的居民。
秦稚自那天清晨,又有好几天没看见江淮。再一次见面,是江淮在一楼的楼道前,同几个中年人在一起。中年人们有男有女,衣服都很朴素,有的地方边角已经翻毛起球,还有些褪色,一看就是穿很久了。中年人们吵了起来,互相对着对方指指点点,有的人眼睛已经红了,争执声此起彼伏,江淮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福哥的事应该我来办嘞,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搞什么缺德事。”
“这老头还有好多钱嘞,住了这么久的院,求我我都懒得操心!要不是看小淮的面子,我今天都懒得来!”
“你们有什么资格争,说白了就是想捞笔钱嘛,顺子他进去那么久,孩子她娘带着人跑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到哪里去了!现在来做样子,缺德玩意,也不怕遭雷劈!”
“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
双方越闹越大,看起来有三方势力,最后是上了拳头和爪子,男的揪住女人的头发,女人护着头发使劲挠人锤人,还有两个在旁边装模作样劝架的,一个在讲道理,不过没人听。
最后的结果,是警察来了。一堆人上了警车,江淮有些无奈地跟在后面,嘴唇却抿地死紧,拳头隐隐握着,皮肉都泛了白,快要走的时候才发现站在对面的秦稚,他走过去,拳头送了一点,露出个笑容,道:“抱歉,让你看笑话了,亲戚家闹矛盾。”
秦稚撇撇嘴,表示理解,人人都会有几个穷亲戚,这些亲戚平日里无影无踪,一年里难得见上几回,一但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就喜欢出来“帮忙”、“做主”,没几个人是真心的。
江淮看起来很疲惫,眼角下的小痣低低垂着,因为眼角的松弛而皱起来一点,仿佛下一秒就会溶化。
秦稚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抚,除此之外,他做不了什么。有时候,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承受,自己消化,唯有自己,才知道这份力量。
江淮握了一下他的手腕,露出个笑容,秦稚知趣地退开一点,江淮转头上了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