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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花底人间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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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的第一百二十一年,送走第十一位朋友。
这个孩子,方仪跟她很有缘分,她出生那天,方仪恰好落到医院窗台,雪下得大,方仪衔着梅花,本来是想找个地方休息,恰好赶上婴儿第一声啼哭。
鸟雀衔枝来,在凡人眼里是很好的意向,虽然方仪看上去只是一只很普通的青雀。
所以即便他们不欢迎带病的女儿的降生,病房也因此有了一点暖意。
她的生命会很短暂,第一眼方仪就知道。
方仪是妖怪,虽然法力不高,战斗力相当于无,能预测他人生死,大约是唯一区别于其他鸟雀的地方。
再次产生交集的原因,是方仪突然被告知,阿檀即将要回来。
这样的消息方仪收到过很多次,阿檀一定会回来,这不是嘱咐,不是期望,不是可能,这是一种深深植根与方仪不大的脑袋里的观念,是所有祖辈都认为的客观事实。
是祖训。
就像是日升月落,四季轮转一样,只不过会晚一点。
而方仪们的一生都在为等待他回来准备着。
于是方仪需要一个合法的人类身份,因为阿檀也将会作为人出现。
钟全作为方仪临时监护人,每天都发愁。
“你现在这样,他醒来后,我怎么能放心。”
被迫去上学,去社交,去跟同龄人,实际上是小方仪一百岁的小孩混在一起。
方仪变成了人类七岁小孩的年纪,在某次无聊的聚会里遇见她。
人与父母的相处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难题,她安静,美丽,聪明,也倔强,固执,叛逆。
“我第一次见你,总感觉你特别高冷,很不好接近的感觉。”
那当然,尔等普通凡人,方仪才不屑交朋友。
后来某次回忆起,她说,人类所有伟大友谊的开端,都是这样。
人真的很神奇。
“你好像没有烦恼,真好,没有家长管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一直都很羡慕方仪。
“我家长在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她的生命太短了,方仪不希望为数不多的日子,她还要被困在笼子里。
“怎么可能呢,我身体不好,又是女孩子。”
于是方仪一次次带着她逃出去。
“这是三楼,你怎么进来的?”第一次看见方仪飞进来,她大惊失色。
“别管,海边去不去?”
方仪从未在她面前隐藏过妖怪的身份,她们都一样讨厌谎言。
“你也是妖怪?我听弟弟们说学校很有意思,一直都不信!”
城市上空是禁止飞行的,第一次是贴着海面。
之后有许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去山顶看日出,第一次吃甜得发腻的蛋糕,第一次染头发,她说喜欢大海和天空的颜色,是自由的颜色。
当然偶尔也有闹矛盾,方仪总觉得人太脆弱,解决问题的方式过于温和,以至于她时常难以理解。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直接报复回去就好了,你可以叫我来,我拳头硬。”
“讲道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讲道理?”
人才喜欢讲道理,又或者说,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去讲道理,因为除了所谓的道理,他们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依仗。
“你这样,很容易吃亏的。”
她在家里就是这样,何时何地都要讲究一个理字,就算是长辈做得不对,只要先发制人,就能获得旁观者的赞成,一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她指指点点。
“人的社会就是这样的,即便在家里也是这样,最亲近的人也是这样,如果不能在世俗成为有道理的一方,亲近的人会失望,讨厌的人会毫无顾忌地奚落。”
“可是,我看那些富二代,都不是讲道理的人啊,听说只要不弄出人命,家里大人都不会管的。”方仪实在难以理解。
“是啊,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靠讲道理了。”
因为没有完全偏爱,盲目相信她的人,所以只能用毫无威胁的道德约束,至少在旁人的议论中占据有利位置。
“有时候,言语也是能杀人的。”
“没关系,我是妖怪,又不是人,我会保护你。”
“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的家人。”
“嗯,因为他不在这里,不过他就快要回来了,你别担心,我家长肯定是站在方仪们这边,不管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事,他教我的,不要浪费时间讲道理,打得过就上,打不过也不要紧,他会帮我,总之不能让自己吃亏!”
“那他对你真好。”
“有机会,我一定会带他来认识你。”
她没能说出这句话,方仪也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做的事?”她快要死了,方仪看得见。
“我走以后,你会难过吗?”
“不会,”妖怪是没有人的感情的,没有人的喜怒哀乐,做事全凭本能天性。
“拜托你一件事。”
她希望由方仪来主持她的葬礼。
“我的亲戚,不要让他们来。”
“爷爷奶奶也不见吗?”
“他们是家人,可以来,可我担心他们身体。”
她为自己挑选了家人。
生命的最后一程,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策划葬礼中渡过。
从前方仪总认为,等待是漫长无趣的,这段时间,她们过得充实又快乐。
她告诉方仪,只有等待幸福来临的前夕是最幸福的,因为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人会变得非常坦然,而幸福能够维持的周期又太短暂,整个过程,最开心的,反而是幸福降临的前一刻。
所以周四周五比周六周日受欢迎,长假前一天比假期中的时间更受欢迎。
“所以死亡对于你来说,是幸福的吗?”
方仪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从古至今,没有人不喜欢活着,所有凡人,鬼魂,妖怪,甚至神仙,世间所有生灵都想要活着,活得好,活得久。
死亡是冰冷的,阴暗的,恐怖的。
她年纪小,想法却很多,可能因为人类的脑袋要比鸟类大得多吧,虽然是成年没多久的孩子,思想也已经相当成熟,甚至比活了一百年的方仪还要成熟。
“嗯,虽然还有遗憾的事,但我还有你在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倒退,她的声音变得好遥远,方仪尽量满足她的愿望,她这么善于替人着想的人,方仪以为她会安慰说,她已经没有遗憾了。
她说,她已经做完了所有能做到的,想要做到的事。尽管还有遗憾,但是还有方仪在。
心变得有点沉重,都飞不太高。
这段时间,方仪收回了羽翼,学会了人类的交流方式,钟全都说,她终于开始变得像个人。
“为什么,难道我之前化形化得不好吗?还有什么纰漏?”
他说方仪的化形术没有任何问题,妖和人的区别似乎很好辨认,但又很难言明,气质,神韵,动作,似乎都不太对。
一切尘埃落定,葬礼前夕,阿檀回来了。
方仪热烈邀请阿檀参加朋友的葬礼,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每一天都在忙。
葬礼结束后,后知后觉,有点难过。
方仪不知道这种难过会持续多长时间,久违地变回鸟雀的样子,那样脑袋就装不下太多东西。
做人实在太难,还是当妖怪自在。
倒春寒结束得早,冬天的余韵也彻底过去。
“我真的带阿檀来见你了,他就是长发,你见到一定会很开心,”
“他说,很高兴我交到了朋友,他欣赏你,祝福你。”
“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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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
“看来此行很顺利,东西呢,还回去了吗?”
“你说那把伞,断掉了。”贺京芜掏出伞骨残骸,“老头子也是,之前总不让我用,还以为终于大方了一回,这次居然舍得把东西送我,没想到另有用处。”
王礼仔细研究每一块伞骨,上面都有细碎裂纹。
“彻底报废,它的主人身死魂消,这些骨头只比忘川河边的石头硬一些,你要吗?”
贺京芜拒绝收破烂,转赠给了喜欢收集杂物的判官王礼。
“不算贿赂,你不要,我就扔忘川去。”
鬼王一家子,都爱往河里乱扔东西。
“行吧,伞面还在不在。”他说不定还能补一补。
话又说回来,“那个婚约,你不用管了,你怎么去这么久?”
“不管了吗,为什么?”
随口一问,王礼在拼伞面的碎片,没发现异常,平时听到不用做事,他早就乐呵呵转身就走,怎么可能还追问为什么。
“嗯,时来运转吧,总之秦家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陛下的声誉不会有损。”
贺京芜沉默片刻,看着不远处忘川倒映着星河,毫无波澜的模样。
他又想起来那双眼睛。
“你活得久,你说,非人,非鬼,也不是妖怪,那会是什么?”
他还是将心中疑惑问出。
“那只能是下凡历劫的神仙,渡劫之后飞升去做天官,司命比我清楚。”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走了。”
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历劫的天官,可从没见过谁还留存有记忆甚至法术的。
天官式微,数量骤减,从前有成千上百个,司命或许管不过来有所疏漏,但现在稀稀拉拉不到三位数的天官数量,他不觉得会有问题。
“你去哪里?”机会难得,王礼还想抓苦力。
贺京芜早已踏着忘川离开,衣摆卷落几片粉白花瓣。
“春光好,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