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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银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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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庶比几月前憔悴了不少。
他本就生得凶神恶煞,如今面颊凹陷,两道剑眉也如同一把蒙尘的刀,透出几分沉郁的戾气。
扶灼蹙了蹙眉,转而看向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华师。
他撑起酸软无力的腰肢,忍着周身的不适勉强坐直。
而后,他垂眸看了看自己小指处那一圈渗着血丝的牙印,对着几乎要将自己缩进阴影中的于庶平静开口道:“梦中的事,你想起来多少?”
于庶垂在身侧的手再度紧握成拳。
片刻后,他喉结一滚,声音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全部。”
全部?
扶灼的指尖在柔软的锦被上轻轻一勾。
但短暂的失神过后,他也没再继续纠缠此事,只抬起那只被吮咬得发红的小指,朝着地上的华师轻轻一点:“那么,你是预备和他一样,向朕复了梦中的仇?”
身前的于庶猛然抬起了头。
于是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立刻就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在扶灼打量的视线下,于庶仓皇低头,声音也像闷在胸腔里似的:“不、不是,我......”
扶灼没对他语无伦次的回答投入多少精力,只轻轻抬手,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多说无益。我只告诉你,想报仇,大可现在动手,朕给你这个机会,”说着,扶灼又一抬眸,视线轻轻扫过于庶的麦色大手,“若想继续留下替朕办事......”
他抬眼,淡声说了下去:“该如何表忠心,你自己清楚。”
空气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高大身影才僵硬地转过了身,沉默着往外走去。
片刻后,耳边传来熟悉的吱吱声。
扶灼掀起眼睫,看向笼中那双透着恐惧的狐狸眼。
“在哪抓的?”
于庶没说话,只沉默着将笼门打开。
笼门甫一拉开,一道灰扑扑的影子便如离弦的箭般蹿入扶灼怀中,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扶灼轻叹一声,发凉的手指轻轻落在白狐温暖的背脊上,没再开口。
于庶依旧站在原地,声音低沉地禀报道:“赫连胜已失了踪迹,至于被打入天牢的霍里巴达,也活不了太久,约莫就这两日了。”
扶灼的手微微一顿,又引得怀中的白狐扭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扶灼蝶翼般的长睫微微一垂,在眼下投出一片极淡的阴影。
“一会儿派个太医去,”他平静地说,“君臣一场,朕不想看他走得太痛苦。”
于庶:“是。”
“再者,”扶灼的指尖轻轻缠绕着白狐蓬松的尾巴,“你去牢中打点一下,明日天亮,朕亲自去送送他。”
于庶沉默片刻,低低重复道:“是。”
心中压着的事少了一桩,身上的不适就越发明显了起来,扶灼轻轻靠着身后的软枕,撩开了散在颈侧的凌乱发丝。
“备水,朕要沐浴。”
于庶动作很快。
然而,被药力侵蚀又经历了一番激烈斗争的身体早已透支。
扶灼不过在温热的池中泡了半柱香,翻涌而上的疲惫便如潮水般将他仅存的清明吞噬殆尽。
他试图撑起眼皮,但散乱的意识却始终难以聚拢,慢慢的,纤细的小臂也无力支撑起身体。
扶灼微微拧眉,只能感觉到温热的池水渐渐漫过下颌,逼近口鼻......
刹那间,他昏沉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丝皇帝那的念头:若就此沉溺,是否可以......
然而这年头还未成型,耳边又是重物落水的巨响。
扶灼迷惘地睁开双眼,却只能看见四周飞溅的水花,和于庶紧绷着的下颌线。
“陛下?!”
鼻腔呛水的不适似乎被更沉重的困倦压抑。
扶灼嗯了一声,复又闭上了眼,而后偏了偏头,在那具散发着热意的胸膛里寻了个更舒适的倚靠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于庶的身体与精神瞬间紧紧绷起。
怀中人温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湿热热地拂过他的颈侧。
于庶不自觉握紧了手。
这力度似乎惊扰了扶灼。
他蝶翼般的眼睫稍稍掀开,露出一堆沾着几分雾气的琥珀色瞳孔。
只是那困意太沉,蝶翼终究无力高飞,只轻轻一颤,便又缓缓阖上。
再醒时,天光大亮。
等扶灼梳妆完毕,天边的朝阳已穿破云层,将万物都渡上了一层锐利的金边。
然而当光芒透过窗子落在扶灼身上时,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柔化了似的,变得朦胧又轻盈。
似乎下一瞬,就要笼罩着他往天边去。
于庶喉间一紧,失控般往前迈了半步,“......陛下。”
扶灼正偏头给自己带着耳坠,听到动静,也只是稍稍偏头,分给他一个浅淡的眼神。
“怎么?”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僭越似的,于庶慌忙垂首,将手中折叠着衣袍的托盘向前递出:“陛下,奴才伺候您更衣。”
扶灼起身,耳坠上的玛瑙随着动作轻轻摇曳,更衬得那截露出的脖颈洁白如玉。
他缓步走至于庶身前,指尖随意拂过盘中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沉重华服。
自穿书以来,他当的虽是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但所着衣物、所配饰品都是按照最高规格所造。
虽然沉重,却已习惯。
但此刻,扶灼忽然觉着,见一个将死之人,不该再着这样一身不知将谁困于其中的枷锁。
“霍里巴达曾赠了朕一件南疆常服,”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像是穿透了眼前的宫墙,“你去库房中寻来。”
于庶怔愣了一瞬,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恭敬的:“是。”
在于庶沉默且熟练的伺候下,扶灼换上了那套南疆的常服。
柔软的缎面深蓝近墨,银线绣出的弦月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原本压在交领处的沉沉银饰被弃置一旁,只在纤细的腰间系了一条缀满小巧银铃的细链流苏,步履轻移间,清泠泠的铃声便如同碎玉般洒落了一地。
这身异域服饰奇异地柔和了扶灼周身惯有的疏离感,也将他本就莹白的肌肤衬得更加剔透,宛若一块不甚遗落在凡间的天家美玉。
于庶的目光不受控地黏在那段脆弱的瓷白脖颈上。
他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让自己发出的声音不至于过分嘶哑:“陛下,您这耳坠可要一并换了?”
顺着他的目光,扶灼轻轻抚上了耳垂上那枚与南疆服饰风格迥异的玛瑙耳坠,缓缓转过了身。
他这一动,衣?翩然,腰间银铃也叮当作响,极为清脆好听。
“不必。”他淡声说,“走吧。”
御驾抵达天牢外。
守卫的狱卒何曾见过天子这番装束?几人你看看我,我戳戳你,竟都像是忘了行礼似的,呆愣愣杵在原地。
直到被天子身侧那狗似的侍卫用仿佛裹挟着冰碴的目光狠狠扫过,几人才如梦初醒般跪了一片,忙声请安:“参、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扶灼端坐在步辇上,微微垂眸。
日头高挂,将他身上精美的银饰反射出了柔和却不容直视的光晕,辉映之下,便更衬得他眼下那颗朱砂痣殷红如血。
尘埃在光柱中隐秘浮动,他却端坐其间,不似帝王,更似无意暂入凡间的仙灵。
狱卒们再次看呆了。
扶灼没在意这几人的失态,亦未留意身侧于庶陡然阴沉下来的脸。他只以手支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朕听闻,国师大限将至。”
涉及生死,狱卒们一个激灵,不敢再走神。
他们纷纷膝行至大门两侧,回道:“是、是!牢内一切均已收拾收拾妥当,绝不敢污了陛下眼睛。”
扶灼瞥了眼于庶,任由后者伸出结实的手臂,稳稳地扶着他下了辇。
狱卒们所言非虚,天牢内一切都打点得极好。
甬道宽阔,灯火通明,没有半分牢狱内的阴森腐气。
......与其说是打点,倒更像是在一夜之间将大牢清了个干干净净。
若非昨夜记忆仍在,扶灼几乎要怀疑自己下的莫非是个大赦天下的指令?
思绪未落,落后他半步的于庶已停下脚步。
“陛下,就在前处。”
扶灼长睫微抬,没立刻上前。
他驻足原地,目光穿过长长的甬道,轻飘飘地落在了尽头。
尽头的牢房外肃立着几名执刀侍卫,而地上,则躺着一个大半身躯被白布覆盖着的身影。
白布之下,隐约可见肢体扭曲的轮廓。
壁灯中的烛火无声跳动,将几人的影子啦得忽长忽短。
扶灼轻声道:“你留在这。”
说罢,便独自一人,朝着尽头那间牢房缓步走去。
叮铃、叮铃——
腰间银铃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空灵的声响,在空旷的甬道中显得格外清晰。
距离牢门几步之遥时,扶灼停下了脚步,铃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牢门,而后在霍里巴达的身前缓缓蹲下。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眼前那双曾盛满野心与诡谲的异色眼瞳,此刻只余一片近乎死寂的浑浊。
但那双眼睛仍然顽强地睁着,哪怕明亮的烛火只能在眼中投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扶灼静静看了他片刻。
烛火摇晃间,他拾起地上的一角白帕,一点点拭净了霍里巴达嘴边凝固的污血。
“除却那只狐狸,你还有什么遗愿?”
牢内一片死寂。
也许是不想,也许是不能,总之,扶灼并未听到霍里巴达的回答。
再耽搁下去已没有意义。
短暂的沉默后,扶灼将染污的白帕留在原地,起身欲走。
然而,就在他抬步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力道猛地攥住了他的衣摆。
扶灼身形微微一晃,蹙眉回望——只见那一角衣摆正被霍里巴达那几根因酷刑而扭曲变形的手指死死扯着、攥着、摩擦着!
几息后,那几跟手指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滑落在地。
扶灼拧起眉心,视线落在了被抓握过的衣摆处。
在灰尘与血渍的涂抹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却令人触目惊心的字清晰地显现出来:
“嫁”。
“狗胆包天!”
始终如凶兽一般盯着牢内的于庶骤然暴起,只见他历喝一声,腰间利刃随之出鞘,径直砍向了霍里巴达的手!
正在此时,扶灼冷冷看了他一眼:“谁允许你过来的。”
扶灼的声音不高,却让那柄锋利的刀硬生生顿住。
于庶的胸膛猛烈起伏,却终究没有违逆。
他咬牙收刀,握拳重新回到了门边。
扶灼转过了身。
他再度以那种淡漠如神衹般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霍里巴达。
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白玉般的手指轻轻一勾,解下了腰间那条缀满银铃的流苏。
叮铃——
银铃在下坠间发出最后一声轻响,最终稳稳落入了霍里巴达摊开在地的、沾满污垢与血渍的掌中。
银铃在落入掌中的瞬间被握得死紧,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扶灼收回目光,淡淡看了于庶一眼:“走吧。”
说罢,他转过身,步履平稳地朝外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