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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九 ...

  •   小柏进班的时候晚上第一节小自习已经快开始了,班里乱哄哄的,一群人里里外外把走廊上的书搬回教室,嘻嘻哈哈吵成一片。

      他一进教室,所有人立马乖乖闭嘴,缩在座位上装鹌鹑。

      “干什么呢你们!”小柏敲了敲讲台,“试卷太简单了是不是,这么兴奋?”

      有人在下面小声吐槽:“搬书都不给搬吗……”

      “五点就考完了,这会儿都六点多了,还没搬完!自己看整个一楼只有我们班还在外面闹腾,丢不丢人啊各位?”小柏絮絮叨叨,但还是舍不得说重话,他走出教室看了一眼走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箱子还在那里,才回头说道,“这几个剩下的,快出来搬回去,收心呀孩子们,到底是谁教你们‘大考大玩,小考小玩’的啊……”

      何时律转头看看后面还空着的两个座位,拉起自己的同桌冲出去翻翻找找,把凌初一和江修的箱子抱回来了。

      看着他俩的动作,小柏对着那两个显眼的空座位皱起眉,“凌初一和江修……”

      “来了。”

      凌初一站在门口,和小柏对视的一瞬间正好铃声响起,他冲小柏扬了扬下巴,满脸得意。

      ——看吧,没迟到。

      确实乖乖回来了,不错。

      看上去气色也不错,挺好。

      小柏下意识就想点点头象征性表扬一下,点到一半生生忍住了,开始吹胡子瞪眼:“全部缺考还好意思和我说‘来了’,那怎么不干脆别来了?!”

      “我考了数学,没有全部缺考。”

      全班哄堂大笑。

      “……臭小子,滚进去!”小柏顿了顿,刚想再批斗几句手机就响了,江修的电话。

      他不咸不淡瞪了凌初一一眼,走出教室接电话去了。

      老师一出去,班上的气氛又轻松起来,大家脸上挂着刚考完试“一切无所谓”的放松与疲惫,互相开玩笑,吵着要对答案。

      凌初一刚坐下,就听见跨越两个组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动情的呼唤。

      “班花,班花……”

      转头就看到何时律呲着个大牙朝他乐,用气声说道:“猜猜你的箱子谁搬进来的……”

      凌初一一怔,立马朝他抱了抱拳,挑眉笑道:“大恩不言谢,以后就是我过命的兄弟了。”

      一群人就笑起来。

      凌初一笑容都还没收回去,就看到桌子上漂亮干净的试卷。

      ——正是他缺考的几科。

      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呢。

      文综太多……先做英语好了。

      凌初一长长呼出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开始做题。

      他下午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发烧,烧得他脾气都没了,最后被见鬼的闹钟闹醒,带着一身的怨气吹着冷风来学校,到教室的时候怨气都快被不讲道理的风吹干净了。

      ……就是吹得头疼。

      高三时间紧,小自习后晚上有两节正常上课的晚课,第二节课结束后有一个二十五分钟的大课间,算是学生们的夜宵时间,大课间后又是一个多小时的长自习。

      大课间的时候凌初一确认自己又开始发烧,带着自己光明正大的理由准备去请假,姿态潇洒,没有半点病号的样子。

      三楼教师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老师。

      高三晚自习下得晚,所以办公室里一般只留一个班主任,负责处理突发情况,今天留下来的就是文(5)班班主任赵信老师。

      赵信是个历史老师,年纪不大,却颇有年长者的风度,温文尔雅,畅谈古今,是四中文科的招牌老师。

      在文(5)班气走不知道第几个班主任后,赵信凭着自己独特的温柔和耐心,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硬生生驯服了狂野的五班小崽子,不说有多好,但总归没有再气走其他老师。

      而在听到凌初一表明来意后,赵信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谨慎开口道:“小朋友,这个点要请假出去必须要家长来接才可以。”他把手机拿出来又接着说,“给家长打个电话吧。”

      “……我是走读生。”凌初一慢吞吞说,“可以自己回去。”

      “发着烧总得有人照顾你。”

      “我自己也可以。”

      赵信点点头,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一班的凌初一。小朋友,我当然是……不相信你说的话了啊。”

      凌初一:“……?”

      比暴跳如雷的小柏更难沟通的是绵里藏针的赵信。

      “或者我,柏老师带你去医院都可以,你选一个吧。”赵信说,“我可以摸摸你的额头吗?”

      凌初一本来就偏白,这会儿在办公室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实在看不出什么,赵信刚抬起手,就看到凌初一往后退了一步。

      青春期的小孩子,正常。

      “要我现在给柏老师打电话吗?”

      “不用,谢谢老师。”

      低烧,凌初一感觉自己挺清醒的,也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

      他就是觉得困了,想回去睡觉。

      算了。

      赵信盯着办公室门口沉思几秒,收回视线的时候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随即打开了手机。

      凌初一站在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会儿,才又向前走,走了大半天绕进了教学楼附楼的楼梯间。附楼不作上课用,一般没什么人,这会儿连走廊灯都没开,漆黑一片。

      凌初一拿出手机,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被建筑物遮挡的月光只漏进两点月辉,不偏不倚照在走廊的栏杆上,凌初一盯着那小片冷色的白,有些出神地在虚空中抓了一下。

      他想把那小束光囚在手心。

      自私又顽劣。

      好在没有抓住。

      ……

      接到电话的时候郑庭酒人还在学校,今天是星期天,但是调休成星期五了,周四周五正好是他课最少的两天,难得清闲的郑庭酒找了间自习室,安安静静看了一晚上的书,直到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郑庭酒愣了几秒,有些困惑地拿起手机向外走去。

      提前放学了?

      国内绝大多数人在打电话的时候,都会以“喂”作为开头,这一般是某种习惯性的礼貌和提示用语。

      但是凌初一就没有这种习惯。

      若电话对面是不熟悉的人还好,凌初一几乎是本能性的会先说“你好”。

      若是熟悉的人……那基本上就是没有任何缓冲。

      所以郑庭酒刚接起电话,就是一声干脆的“你干什么呢郑庭酒”。

      凌初一的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谴责意味,郑庭酒沉默两秒,还是听出来了,脸上立马浮现出更深一层的困惑。

      ……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说话,凌初一就接着发问:“你现在在哪儿?”

      这个能答上来了,郑庭酒立马开口:“学校。”

      “你今晚有课?”

      “没课,在学校自习。”郑庭酒顿了顿,“但是你应该是有课吧?”

      凌初一“嗯”了一声,然后好像是笑了一下,隔了好几秒才接着说话,声音变得有些哑,“你忙不忙……”后几个字哑得听不见了,凌初一猛咳才继续道:“我今天的三个问题还没问。”

      “那你待会儿放学别乱跑,我去接你。”

      “谁放学乱跑……不用。”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凌初一站起来了,他走到走廊上去,趴在了那段被月光眷顾的栏杆之上,才接着说,“正好现在二十多分钟大课间,很适合给我问问题。”

      郑庭酒答应下来,从容地找了个路边的石凳坐下,等他开口。

      凌初一纠结半天,纠结到郑庭酒都忍不住再次提议说“要不你再想想我待会儿来接你放学”,凌初一终于磨磨唧唧开口:“那你先告诉我你在国外谈恋爱了没有。”

      郑庭酒莞尔:“没有。”

      哦。

      没有。

      凌初一确认道:“这么多年都没有?”

      “这么多年都没有。”

      他说完就安静下来,凌初一等了几秒,见他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样子,只好自己问:“你昨晚不是说一个问题一件过去的事吗?”

      “我好像想不到有什么相关的事。”郑庭酒的声音很平和,“高中的时候没有,大学的时候也没有。也有人表白过,但我不喜欢,所以拒绝了。”

      他的语气太平静自然,倒让凌初一满腹的八卦心思和有意试探无处落地,无奈道:“你每天就只弹钢琴吗,Tequila King……”

      郑庭酒的眼神微微闪烁。

      这个称呼第一次从凌初一口中念出来,有点新奇,也有点羞耻。

      他说:“听你念出来感觉好奇怪。”

      “奇怪吗?”凌初一有点没理解他的意思,“他们都这么叫你。”

      他俩的英文名都是小时候Mr.Robert给取的,老先生没心思去记他们拗口的中文名,很潦草地给他们决定了英文名——因为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了他名字里有个酒,先生就很高兴地告诉他他觉得最漂亮的酒就是Tequila。

      “顶多算个艺名。”郑庭酒说,“很少会有人跑到我面前这么叫。”

      凌初一愣了两秒,笑了。

      “那他们都怎么叫你?”

      “就叫我的名字,单念一个‘酒’,Jiu,听上去跟Joe差不多,后来有中国朋友跟其他人提过‘酒’跟数字九是一个音,所以有时候开玩笑也会叫我Nine。”

      他说完,凌初一哈哈大笑。

      郑庭酒不知道他乐什么呢,刚想开口,就听到凌初一笑眯眯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Tequila King’这个称呼的”。

      其实郑庭酒大概能猜到,但还是配合地问了他一遍。

      凌初一反而沉默下来。

      他抬头看着泛着冷白光晕的月,静静听着郑庭酒的呼吸声平稳地传过来。

      在他锲而不舍大海捞针地搜索“郑庭酒”和“Tequila”两个关键词的第三年,他终于在漫长的失联中重新和这个人有了单向的联系。

      先是一张社交媒体上的照片,然后又是一场国际赛事,年轻的钢琴家Tequila锋芒初露,名声大噪。

      那是在国外一个知名社交应用上看到的,专业评价不多,更多反而是讨论这个年轻的华侨出众的外貌。

      后来,郑庭酒在大学里低调得近乎沉寂,他很难在一些社交媒体平台上看到有关他的更多信息,所以只好紧盯着那些专业赛事或是演出,寻找大大小小的演出视频,小心收集,反复观看。

      他得以隔着遥远的网络,遥远地追逐他。

      凌初一轻笑一声:“郑庭酒,你在国外很有名的,我知道这些……不奇怪。”

      声音逐渐放轻,都快变成呢喃了,不知道是在问郑庭酒还是在问他自己:“你就那么喜欢钢琴吗?”

      电话对面没有回应。

      郑庭酒抬头,不远处是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建筑外围所有装饰性的灯全部亮起,整栋建筑流光溢彩,亮如白昼。

      明亮得几乎让人觉得有了温度。

      如果一定要为他的离开找一个理由,那么所有人给凌初一的理由一定是出国求学。

      这也是给他自己的理由。

      他也确实带着这个理由在国外成长为的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郑庭酒晃了一下神,真心话就这么从唇缝溜了出来:“……其实我差点没能学下去。”

      第一年,他把自己关在空旷的房子里,没日没夜弹琴——那是一架很漂亮,却又很陌生的钢琴。

      一开始他还能心平气和打算和这位“新朋友”慢慢熟悉,渐渐地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国内立春那天,他叫人把钢琴运到了偏僻无人的荒地,准备一把火烧了他。

      “他很偏执,我驯服不了他。”郑庭酒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惆怅,像带着清冽香气的榛子酒流淌在漆黑的夜幕,“我想毁了他。”

      荒地,阴风,恶念。

      十五岁的少年。

      “我提前勘察了地形,研究了风向风速,安排了防火隔离带……”

      表面上极致的冷静背后藏着濒临崩溃的疯狂,酝酿出蓄谋已久的毁灭与自毁。

      “我弹完我当时自认为的最后一首曲子后……”

      偷偷跟来的老怀特跳出来,用一切他能想到的糟糕的词汇把郑庭酒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头自己骂嗨了,血压飙升,当场晕倒,一场“伟大”的壮举最后以救护车的鸣笛声作结,演化为一场闹剧。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住的地方离学校特别远,我干脆就赌气不去学校……那时候Kane是我的邻居,他当时经常在房子周围听我弹琴,后来又故意看着我安排一切,就是为了在最后冲出来骂我。”郑庭酒停顿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骂得太难听了,他当时说的话我基本没听懂,后来气不过让他再骂一遍,我一个个单词查出来了,没一个好词。”

      “Kane·White是我的老师,他是一个很有名的钢琴家,也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先生。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见见他。”

      老先生把少年带出荒地,把少年丢进学校,把少年培养成才。

      这是一场伟大的相遇与相知。

      唯一令人介怀的是,他住的那栋复式别墅,是沈昭的安排,于是他才有了结识怀特教授的机会。

      世界上的缘分,大多都是不幸的。

      “嗯,大概这些吧,其它的想到了以后再和你说。”郑庭酒停下来,等着他问下一个。

      “郑庭酒。”

      “嗯。”

      “你天生就适合钢琴。”

      郑庭酒呼吸一滞。

      “……其实我有很多你的演出视频,看了无数遍。”

      心跳停了一秒。

      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隔着手机交缠,沉默在略显暧昧的气氛中加上不多不少的张皇。

      仓促的张皇。

      凌初一眼眶有些发红,发烧烧得他眼睛都是烫的,眼睑处燎起细小的火苗,向内扩散,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问完了。”良久,凌初一终于开口,声音更哑了,他不得不咳了一声才继续说道,“我挂了啊。”

      郑庭酒错愕:“不是三个……”

      凌初一眨了眨眼,突然笑起来,胸腔处传来震感,震得他伤口疼得发麻,细细密密的疼痛带来奇特的快感,他笑着开口:“我已经问了三个了。快要上课了,郑庭酒,晚安。”

      然后挂断电话。

      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像心脏也跟着伤口一起发出疼痛的信号,他快速喘了几口气,顺着走廊的墙壁滑坐到地面上。

      上课铃正好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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