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雪霁》素骨握金

13、第 13 章

　　“我只是选择了自己想要选择的路，选择了我从未得到过的未来。”
　　“我只是，没有选择陶清给你们选择的路。”
　　陶念缓缓转身，目光从桌面上陶清的照片移到席地相拥的两人——
　　他们鬓边已将生满白发，看起来苍老而虚弱。
　　可是，只有陶念知道，唯有自己才是飘渺的蜉蝣，茫然而无归处，被人一脚就能够踩死。
　　她依旧笔直地站着，低垂着眼，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个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我有自己的判断和分辨能力，我有自己的喜好和憎恶，我会——”
　　她顿了一下，声音更轻：“我会去往属于我的，只属于我的未来。”
　　“所以，放过我吧。”
　　也放过你们自己吧。
　　——可以吗？
　　王妘不敢相信她一直以来乖巧听话的女儿，能够说出如此字字锥心的话，一时怒极，昏了过去。
　　陶延至紧紧搂着王妘，大声斥责陶念：“还不闭嘴!”
　　陶延至抱起王妘，要出门去医院。
　　陶念入目是刚才没有捡起来的玻璃碎茬，晶莹剔透的，好像永远都会发光一样。
　　真漂亮。
　　她抬高了声音：“你们从未期待过我的到来，不是吗。”
　　斩钉截铁的陈述句，偏偏带上了三个字的轻声反问，窗外的风停滞，气势无端落了一截。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女孩还期待张开双臂温暖的怀抱。
　　空荡荡的人间啊——
　　陶延至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下，没有回答，抱紧了怀里已经晕过去的妻子，快步走出门去。
　　“咚！”
　　风，流动了。
　　在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陶念的眼泪比刚才更加汹涌澎湃，像藏了无数年暗涛终于掀起了滔天大浪。
　　穿堂风缠绕着四肢，回旋在一地狼藉的玻璃碎渣中——
　　陶念笑了。
　　裂开的嘴角显出不正常的弧度，像一个恐怖游戏里疯癫的小丑。
　　“啊！”
　　茶几上的所有东西被一扫在地，她无力地趴在上面，像一条濒死的游鱼，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时不时发出嘲讽的笑声。
　　夜幕如期而至降临，没有开灯的房间更是死寂一片。
　　陶念缩在沙发和茶几狭小的缝隙里，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不敢睁眼不敢闭眼。
　　半垂下的眼眸黯然无光，和这黑色融合在一起。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窗外的斑斓热闹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色彩从她的眼睛开始消失，最后在脑海的最后一处彻底被黑暗覆盖。
　　“她怎么能这样啊？”
　　“我怎么不能这样——”
　　“我可以这样。”
　　“我可以欺骗，我可以冷漠，我可以自私——”
　　“我可以抛下一切，不顾一切的，走！”
　　“走得越远，走得更远，越来越远……”
　　反射出无数光点的，晶莹剔透的泪珠划过眼角，擦过鬓间，一滴一滴，滴落到冰凉的地板上。
　　“所以——”
　　“——你为什么还不走呢，陶念。”
　　声音嘶哑轻呢，像一片薄薄的柳叶刀插在胸口心脏的位置，旋转，拨弄。
　　血肉模糊的挖出一朵枯萎的花。
　　再一片一片地撕扯。
　　“所以，你为什么还不走呢，陶念。”
　　黑暗寂静中传来小声呜咽。
　　欺骗，冷漠，自私——
　　她放不下，她就该活受这千刀万剐。
　　楼下小花园。
　　顾视清在楼下踟蹰徘徊再三，他躲在拐角处，看到陶延至抱着王妘从楼上匆匆走下来，就知道矛盾爆发了。
　　三楼，顾视清站在门外，握拳举着的手在空气中停滞。
　　最后，无力放下。
　　陶念不止一次警告暗示过他，不能主动去她家找她。
　　房间里突然传来东西叮叮当当落地的声音。
　　顾视清闭了闭眼睛，咬牙抵在门面上，双手死死扣在掌心。
　　他不能进去——
　　他要等到陶念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结局，想清楚她不能再在这滩烂泥里沉溺了。
　　可是，除了陶念自己，没有人有资格，也没有人有能力去把她从一种虚伪的，傀儡一样的感情里拉出来。
　　顾视清也不行。
　　他也不行。
　　无人能够替代她去做决断。
　　——
　　上辈子，顾视清一收到通知书就被堵在家中庆祝，长辈亲人，朋友伙伴，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一张通知书，顾视清家中是欢畅热闹灯火通宵，而陶念躺在冰冷的的地板如死寂一样沉溺在黑暗里。
　　第二天醒来，顾视清站在阳台的窗户边醒酒，隐约听见楼下的大爷大妈们激烈讨论。
　　再后来，等到他站在跨湖大桥上时，桥上已经挤满了人，桥下到处都是穿着搜救服的搜救人员。
　　周围嘈嘈杂杂，顾视清扶着栏杆一阵头晕目眩干呕。
　　“听说是个学生跳湖了，怎么回事啊，现在这孩子一下想不开就自杀了，真是可怜她爸妈把她养着这么大，供她上学。”
　　“哎，高三！听说是半夜三点多跳的，估计是没考上大学吧。”
　　“听说考上大学了！不过估计考得不好，被家里人多说了几句，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现在这些学生娃娃们，读书读多了，脑子都读坏了，一言不合要死要活！就是被家长多说了几句，不掉皮不掉肉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谁说不是啊，最惨的还是她爸妈，好不容易把孩子养这么大，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呢！”
　　“多大点事儿啊，可怜了她爸妈养了这么一个冷漠又自私的孩子，唉……”
　　“你说，这后半辈子怎么过啊……”
　　顾视清踉跄着从人群中挤出去，一时间天旋地转，他仿佛被丢到洗衣机卷筒里失去离心力飘忽旋转。
　　他努力扶着栏杆，向桥下走去。
　　“溺水者的父母联系上了吗？”
　　“队长，联系不上，从桥上留下的手机里打亲属电话一直关机。不过小岑已经去社区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搜救队那边情况怎么样？”
　　“前几天大暴雨，伊水上游开闸放水，范围太大，还需要时间。”
　　……
　　让开让开——
　　顾视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见隔了几十米远的人在对话，他颤抖着向前，穿过警戒线，跑到湖边，他要跑到湖里。
　　“哎哎哎！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让人跑进来了？！”
　　“我叫顾视清，我是她同学，我是陶念同学，你让我过去，你让去我过去！”顾视清觉得自己好像是踩在棉花团上奔跑，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他看不清周围人的脸，听不清周围人的声音，他也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得过去——
　　他只知道，他得过去。
　　“求求你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让我过去，我要去找陶念！”
　　他得去找到她——
　　“找到了！！！”
　　顾视清看着救护人员奔跑过去，他屏住呼吸不再乱动，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那一幕。
　　医生摇了摇头……
　　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
　　没有阻力再拦他，他迟钝地往前走，走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三步远，却不敢再向前半步。
　　躺在地上的人，面色被涨的浮肿发白，紧紧闭着双眼——
　　原来，摇头是没救了的意思啊……
　　“噗咚！”顾视清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潮湿的腥气铺满而来。
　　原来，摇头是死掉了的意思啊……
　　死掉了的意思啊……
　　死掉了……
　　死了——
　　“陶念！！！”
　　顾视清扑过去，沉痛地嘶吼着。
　　“你们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她才刚考上大学，她昨天才拿到京北大学的通知书，她很厉害的，她很厉害的……”
　　“同学，你冷静一点。”
　　“医生，医生！求求你救救她，我求求你救救她……”
　　“抱歉……”

　　——
　　顾视清坐在楼梯边上，偶尔远处道路上行车打喇叭会惊起楼道里的感应灯明明灭灭。
　　他双手抱头，低低地垂着脑袋，无声寂静里往事如一帧一帧的电影，在他慢慢消散的十年记忆里，复原，回放。
　　一帧帧回放，调慢了十倍速一样在他眼前，播放。
　　“陶念……”
　　“吱~”
　　寂静的黑夜里，放大了人的感官，一点点声响都让人格外敏感。
　　门打开，发出响声的那一瞬，顾视清几乎是跳着站起来，下一秒紧接着就是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时间。
　　2：37
　　顾视清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的闭了闭眼睛。
　　陶念低着头打开门，似有所感缓缓抬头向楼梯看去。
　　“……顾视清？”
　　顾视清红着眼，瞳孔里都是彻夜未眠的红血丝，他轻声回应了一下。
　　陶念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会在这个时间见到顾视清。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你。”
　　陶念张了张嘴，实在是不明白他半夜两点多来她家门口坐着，就一句“来看你”？她想问，看我什么？
　　沉默一瞬，还是张口道：“太晚了，你早点回去睡吧。”
　　顾视清轻声问：“你呢，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陶念低着头，半垂眼帘，舌尖在尖利的虎牙间来回磨蹭，她语气渺茫轻飘：“……扔垃圾吧。”
　　“陶念。”顾视清看向陶念书中提着的透明袋子，眼中晦涩，“通知书也是垃圾，也要扔掉吗？”
　　陶念愣了一下，顺着顾视清的视线看过去，没有系紧口的垃圾袋，通知书的一角从旁边露出来。
　　她沉默了。
　　楼道里的感应灯明明灭灭几个来回。
　　顾视清上前，一把拽过垃圾袋，“我帮你扔。”
　　陶念神色恍惚，一时不察，被他整个人都拽了过去。
　　顾视清顺势把陶念搂紧怀里，深吸一口气，语气冷静说到：“陶念，我可以帮你把垃圾扔了。但是，京北的录取通知书不行，你要拿着它去报道，去学你喜欢的专业，知道吗？”
　　“陶念，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顾视清。”陶念埋头在顾视清怀里，声音哑意淡漠，“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去报道了。”
　　“我累了，想要休息了。”
　　顾视清咬牙：“所以，你这么晚出来，是想干什么。”
　　陶念想去哪里，想干什么。他心知肚明，可面前这个人真的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陶念推开顾视清，弯弯着眼看向他，轻声呢喃：“扔垃圾啊。”
　　所有坏掉的，从来不需要的，统统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