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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之四:后来(结束篇) ...

  •   1
      献辰圣宫的广场上,正在举行盛大的祭祀,沉静而庄严。
      上千人身着白色的祭服,跪在白玉石铺就的地上,向着中央的祭台叩首行礼。
      祭台中央的青铜鼎中燃着熊熊火焰,不同于凤凰的白色重生之火,这是寻常的红色火焰,火舌争先恐后地弹跳,散发着热度。但两位银发国师却立在火边,任跳起的火焰扑过来,神色丝毫不动。当然,他们也仿佛感觉不到火焰的存在,自成天地。
      他们手执各自的玉杖,向着火焰低声祈祷。祷念的祭文很长,一直持续到夜晚。两人的银发在火光下闪耀着光辉。
      几乎同时,他们张开眼,默默退下祭台,坐在广场一侧的长廊中,静静望着依然虔诚祷念的众人。
      看了许久,重霂突然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黎唯淡淡一笑:“只是出神而已。”
      “你的视线只定在一人身上,岂是‘只是出神而已’?莫非,想起另一位四公子?”
      此次祭祀为元朔帝祭祖,又逢登基百年,因此,为明诚心,三日祭祀之中,只能跪地闭目祈福,不可进食。帝后率上百名云王旧臣已有两日夜不眠不休,千余名百姓也自愿默默跪在周围陪祭,人数如此众多的祭祀并不多见。
      只是,明白缘由的便知此次祭祖,并不止祭帝皇的生父、生母,还有他的父亲。因此,才特地请了池阳国师一同主持祭祀。
      黎唯收回目光,笑道:“怎么,从未听元朔陛下提起过么?”
      “与他能有什么话说?”
      “你辅佐他百年,仍旧不和?”
      “往后也无和好的可能。”
      黎唯不由得露出笑意,重霂绷紧的脸也略略放松了些。
      和风轻拂,黎唯静静地笑着。就在重霂以为他忘了方才的问题时,他倏然开口了,极轻极缓。
      “那位四公子是能令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移开的人物。”那由骨子中生出的傲然,那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的自信,那身躯中的才华与勇气,无人不为之折服,甚至心惊。
      重霂了然地颔首:“与他大不相同。”
      “确实。”灵魂换了,外貌仿佛也变了。那一位光彩夺目,且不屑掩饰,人人见而难忘;这一位则温润淡然,自愿隐于尘世之中。因此,就如同双生子一般,见者都明白两人的不同。
      两人的视线都定在坐在祭台下的洛自醉身上。
      不多时,两人的脸上,都不自禁流露出愉悦来。
      子时,两位国师回到祭台上。
      直到第四天日出时,祭祀才结束。除了少许人外,每人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苍白与疲惫。
      帝后被侍从簇拥着,回皇宫歇息。
      黎唯婉拒了洛自醉的邀请,回到重霂为他准备的寝房休息。
      推开门,便见封念逸在几案边打坐调息。听见轻微的声响,他睁开眼,微微一笑:“结束了?”
      黎唯点了点头,瞧见案上摆着的热腾腾的稀粥,常年沉郁的眼中悄悄地云开雾释。
      “三日不曾进食,先用些粥品暖一暖。”
      “你等了很久?”
      “我这几日都在你房中起居,也不算等罢。”
      黎唯看着笑吟吟斟茶的人,常年并无过多起伏的情绪竟有些躁动起来。他回到圣宫成为国师已经有将近百年。这百年内,如非必要,他几乎不出圣宫一步。但,这人却每个月都来见他,依然带着他熟悉的笑容,说着他不再熟悉的事情。这令他总是想起少年时,他亦是这般等着他,静静地听他说话。
      一切似乎并没有任何区别。似乎又有一些不同。
      他的言谈之中都是他熟悉的人们。他几乎能想象出他们说话的神态,各具特色的声音。恍如他从未离开徵韵,离开亲人与朋友。
      而这人,好似就是为了让他忘记寂寞而来。
      所以,即使过了百年,他的情意,仍然没有淡去半分。但他却始终不会忘记,他钟情于另一个人,仅仅视他为挚友。
      他们都是长情之人。
      正因如此,他始终没有勇气跨越。
      苦守着这份情意,一辈子都会铭记着,永远都无法挣脱情网。
      他和他,都一样。
      封念逸抬起眼,看着黎唯满头银丝在烛光下映射着光芒,怔了怔,才将茶递过去。“很累?”
      黎唯回过神,浅浅一笑:“无妨。”
      “多歇息几日再动身罢。”
      “许久没和四公子见面了,的确应该多相处些时日。”
      闻言,封念逸露出无奈的笑容:“那也等你们都休息够了再说罢。”

      2

      果然,好生歇息了几日,封念逸才松了口,伴着黎唯一同入宫觐见。
      黎唯自知体质并不孱弱,歇两日便完全没事了。只是看封念逸皱起眉来便要数落,心里却隐隐觉得高兴。即使,他只是以挚友的身份关心他,但能得到他的关心,总比多年前不通音讯的时日要好多了。
      两人来得早,帝无极正在上朝,洛自醉在宫门前迎他们,看起来面色如常,已经全然恢复了,只是身形清癯了些,还未能将养回来。
      封念逸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回首看了看黎唯,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真当自己是铁铸的了。”
      洛自醉禁不住笑起来:“那也不是面团儿捏的。”
      黎唯听了,到底难掩笑意:“他就是担心得过分了。”
      “瞧瞧,能让黎五哥都说出这等话来,可见你这几天事事管着,真是惹恼他了。”洛自醉笑眯了眼,引着两人往御花园行去。
      封念逸已经习惯他的打趣,只当作没听见。
      黎唯走在最后,望着前面两人的背影,忽而有些出神。
      “黎五哥,怎么?”洛自醉回过首,见他停下了步子,有些疑惑。
      封念逸环视四周,眯起眼:“议政殿那边似有些骚动。”
      洛自醉笑道:“不必担心,常有的事。”
      黎唯看着两人,浅浅笑了笑:“走罢。”是了,他们是相交百年的挚友,并非多年前从未见过面的友人之友。他们都不会再抛下他一个,该知足了罢。

      “知足?”洛自醉挑起眉,抿了口茶。
      “我知道,你于性命之事是不知足的,也只此一项罢了。”黎唯道。
      洛自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回道:“黎五哥,我之所以知足,是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友人、亲人、爱人都有了,如此,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可你——”他的视线转向在轻风中舞剑的封念逸,摇了摇首:“你说知足,为时尚早。”
      黎唯随着他望过去,淡淡道:“有所求,却并不可得。”
      “若不求,便不能得。”
      “你所言,与清宁陛下多年前的提点很相似。”
      “一人如此,你尚可当是性格之差;二人如此,便不能等闲视之了。”洛自醉道,“何况,你不说,怎知不能得?”
      黎唯一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我看来,你们相交多年,看起来纯粹为挚友,实则不然。只是,两人都未能注意到罢了。”洛自醉又缓缓接道。
      黎唯淡然地望着他,却丝毫未掩饰眼中的疑惑与复杂。
      洛自醉轻轻一叹:“黎五哥,你太习惯失落,却不知自己从来都是引人瞩目的。我自是不知当年洛四公子如何风华绝代,却也能想象一二。只是你的光彩,却不会被任何人掩盖。”
      闻言,黎唯不由得苦笑:“也只有不知道当年的你,才会如此说罢。你不必宽慰我,我从未拿自己与他比较。我也从未失去自信。只是,感情之事,并非如此简单。”
      “我当然明白。不过,黎五哥不试试就放弃,不觉得可惜?”
      “若是试了,后果——”
      “他已经尝过冲动之后失去挚友的后果,你不会失去这段友谊。”
      黎唯浅笑不语。的确,他可能不会失去他,但目前的平静与关怀,却可能再也得不到了。或许他已经习惯了如此的生活,所以才畏惧失去。
      “我倒是有个法子,试试罢。”倏然,重霂出现在桌前,笑着端起一杯茶,一口饮尽。他嘿嘿笑着望向正与帝无极谈话的封念逸:“我保证,这法子绝不会令你为难。”
      黎唯无奈地摇首:“罢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重霂竖起眉,喝道:“横竖也要过这一关!男子汉大丈夫,畏畏缩缩的做什么!”
      洛自醉清咳一声:“重霂,身为朋友亦不可过分。”
      黎唯只道:“无妨。”也没有听下去的意思了。
      重霂悻悻地旁听两人天马行空地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便似乎也将这事情忘了。
      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3
      数日之后,黎唯与封念逸向洛自醉、帝无极、重霂辞行。
      “池阳此时也没什么事,若有万一,灵兽也能应付过来,黎五哥你——”洛自醉摇了摇首,颇为不舍。
      “师兄弟们都已外出游历,我尚无弟子,圣宫多日空虚,仍是不妥。”黎唯淡然回道,“在献辰已经休息够了。”
      “凡事亲历亲为,未免太累。”
      “责任而已。”
      “我亦需早日回徵韵述职。”封念逸笑道,“自醉,倘若得空,不妨多回徵韵走一走。”
      “也是。”洛自醉沉吟了一会,无视身侧帝无极冷峻无比的神色,“过些时日,我便回去探望你们。”
      闻言,黎唯眼中露出些许笑意:“如此甚好,你似乎并未来过池阳圣宫,我定会好生招待。”
      “好极,那改日再会。”

      一座没有任何雕饰的白玉轿乘风而起,须臾间便消失在云海之中。
      圣宫的弟子随在轿旁,侍卫皆御风护在外侧。封念逸不擅使风,于是也坐入轿中。
      轿中甚是宽敞,除了软垫之外,并无其他摆饰。因此,两人相对而坐,亦不觉逼仄。
      “不如先回京中罢,黎二哥时常念着你。”
      “也好。”
      封念逸望着对面黎唯合目静思的模样,微微勾起唇角。安谧而宁静,淡雅且出尘,他时常觉得,只要见到唯,一切烦恼便都烟消云散了。并非因为他是国师,亦绝非他会出言劝慰。无需言语,仅身处他旁边,便如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当他知晓他是银发者,即将继任为国师时,曾十分惶然失措。
      他曾以为会失去人生中唯一的挚友。
      然而,银发的他,池阳的国师,却与以往并无不同。
      他仍然是他,只是不能在他身边而已。他明白,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只为待在京中,不远离亲人与友人。但即使他是国师,即使他居于圣宫,又有何不同?只需他去见他,只需他去探望他,一切与以前并无分别。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
      仿佛转瞬之间,百年便已过去。
      曾经激烈痛苦的感情,曾经起伏浮沉的往事,都已经沉淀下来。潇洒自如,波澜不惊,这才是他。安宁与平静,自在和随意,这才是他的生活。
      对于一直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黎唯略觉有些烦恼。
      他并非草木,钟情之人如斯亲密,岂能毫不动摇?
      此时此刻,他真不知是多年前绝望的时候痛苦一些,或是如今心底隐隐有一分希望难熬一些。

      以黎唯的修为,虽不至于缩地成寸,但一日之间便可御风乘奔万里。如今带的人多了些,自角吟到徵韵,亦不过大半日的功夫。
      封念逸见他一直冥思,心疼他耗费灵力,所以始终未曾出声打扰。心里盘算着快过国界的时候,黎唯忽然张开双目,眉头微皱。
      “唯,怎么?”
      还未待黎唯答话,猛然间,玉轿上下颠簸起来,竟脱离了黎唯的控制,直直地往下坠去。
      有刺客!
      封念逸持刀而起,刹那间竟忘了黎唯是国师,揽起他便跃了出去。
      黎唯微微一怔,垂首便见那玉轿已经坠落在山上,撞得粉碎。
      “将军!”二十名一等侍卫将两人和圣宫弟子围在中央,警戒地扫视四周。
      封念逸一面冷着脸四处寻索,一面徐徐向地面上落去。敌人的风灵力不可小觑,在空中打斗显然十分不利。
      寻了个视野广阔的山头落下,封念逸这才放开手:“唯,刺客在何处?”
      黎唯却转身将他护在身后:“邪异之人,不可贸然行事。”
      “修为如何?”
      “……”深不可测。
      “阳阿?”封念逸锁紧眉,想起一个名字。虽然他们从未见过此人,但他所起的祸端却足以令所有人不寒而栗。而且,当初四位国师协力绞杀也让他逃了出去,如今修为尚浅的黎唯如何是他的对手?
      黎唯握紧玉杖:“想必他只是循我而至,你们且找个地方避一避。”
      “众侍卫听令,护送圣宫弟子速往献辰角吟求助!”
      “属下遵命!”
      黎唯轻轻一叹:“你怎么……”
      “我怎能将你一人留在险境?”封念逸微微笑起来,“何况,我风灵力太弱,莫拖累了他们。若是在此助你,光灵力还可一用。”
      黎唯有些无奈,心底却一片温暖。

      4
      “原来你就是小师弟。”
      两人正防备着,一人轻飘飘地落在十几丈开外,挑眉浅笑。传闻中,阳阿夺取了献辰浩霖君的身体,以人畜无害的俊美少年模样示人。然而,眼前分明是位俊雅的年轻男子,眉目之间满是狂恣放纵,露出几分邪意。而这几分恣睢与邪气仿佛还带着些许血腥,视众生如草芥的杀意、漫不经心与优雅奇异般调和起来,融成无人能出其右的柔和却又险毒的凶煞之气。
      黎唯握紧手中的玉杖,银发隐隐亮起微光,淡然回道:“担不起阁下‘师弟’之称。敢问阁下此为何意?”
      阳阿瞥了他身后的封念逸一眼,洒然一笑:“原本也没什么,不过瞧见这轿子有些眼熟罢了。”
      “既是如此,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四海升平,师弟能有何要事?既然有缘相见,不如切磋一番?”
      阳阿似是随意地一扬手,黎唯的玉杖轻轻点地,一阵刚猛的灵力随即越过封念逸身侧,击穿了他身后的巨石。
      这般威胁,自然是不肯放他们走了。但他怎能成为唯的负累?封念逸寒着脸,运足光灵力,伺机而动。但挡在他身前的黎唯却忽然道:“久仰阁下盛名,能得阁下指点,亦是难得。不过,友人与此无关,让他先行离去罢。”听得此话,他不禁怔了怔,心中焦急万分。
      阳阿轻轻笑起来,微微侧了侧首:“那却是不必。”他话音方落,浑身便冒出悍霸的凶煞之气,猩红色的煞气显形,如腾腾燃烧的巨大的火焰,射出无数细小的气刺。
      黎唯早便张开了数重灵力屏障,但那些气刺却源源不尽,直冲到他跟前。封念逸迅速将他护在怀中,迸发出的光灵力在瞬间甚至覆住了煞气,将周围一切毁灭殆尽。然而,全力以赴之后便是无力为继。不多时,煞气便又占了上风,形如箭矢般,铺天盖地而来。
      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是意料之外的冲击。封念逸牢牢抱住怀中的人,一时间失去了意识。
      黎唯将昏过去的人轻轻放在地上,满面复杂。然而,转过身去时,却是神色冰冷,簪好的银发披散开来,无风自动:“阁下未免欺人太甚。”
      阳阿勾起嘴唇,紧紧地盯着他:“若师弟能将身躯给我,他自可安然无恙。”
      身躯?黎唯不得不承认,一瞬间他心有动摇。然而,眼前这人不值得信任,他亦无法容忍这人顶着他的面貌做尽恶事。即便只能寸寸成灰,他也不能让这恶人得逞!

      封念逸醒来的时候,一切皆已结束。
      他甫张开眼,便四处寻找熟悉的身影,直到看见黎唯的背影,才略松了口气。“唯,如何?”全身筋脉中的煞气依然横冲直撞,痛苦万分,但他担心独面阳阿的黎唯伤得更重。
      黎唯果然未应,封念逸不禁急了,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查看他的伤情。
      紧闭的双目,惨白的脸色,连满头银发似乎都黯淡了许多。
      他正盘膝而坐,似是冥思疗伤,封念逸也不敢轻易扰他,只能紧张地望着他,期盼他哪怕只是睁开双目看他一眼。然而,黎唯却似乎毫无感觉,始终一动不动。若不是他仍有微弱的气息,他几乎要以为他已经……
      封念逸不敢再想下去。他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眼前的人,他的世界会变成何种模样。甚至,只是想象,他便觉得心痛难当,无法忍受。脑中一片混乱,仿佛自己的神智下一刻便会崩溃,但他只能勉强冷静下来。这种时刻,容不得再有任何闪失。
      他观察着身处的环境,在黎唯周围布下阵法。
      此处仍是那座山头,远近的景物丝毫不变,但这座山却已是生生削去了百丈,面目全非。方圆十里之内,寸草不生,沟壑纵横,似乎下一刻这摇摇欲坠的石山便会崩塌。这里并不是修养调息的好地方,唯恐怕是气力耗尽,才不得不就地疗伤。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离开此地!
      正在盘算的时候,陌生的气息从天而降,封念逸拔刀警戒,喝道:“来者何人?”
      “昊光圣宫戊宁。”面貌十分寻常,却不掩出世之姿的男子立在黎唯身后。阵法好似对他全无效用。他抬手置于黎唯百汇穴上一尺处,微微皱起眉头。
      “见过戊宁尊者。”虽并不识得,却能感觉到他并无敌意,封念逸略有些放心:“唯的伤势如何?”
      “灵力有枯竭之象,但我传了些灵力与他,假以时日,便可恢复。”戊宁道,“灵力恢复之时,肉身之伤亦可痊愈。”
      “多谢尊者相救,感激不尽。”封念逸立即躬身行礼。
      戊宁轻轻一叹,拧起眉:“是我拖累了师弟。”说罢,又望向他:“倒是你,煞气若不早些除尽,恐伤及根本。我将你经脉疏通,你再将煞气逼出体外罢。”
      “有劳尊者。只是,那阳阿随时可能来袭,此处并不安全。还请尊者相助。”
      戊宁默然,半晌方道:“那人绝不会再来,安心静待援军罢。”
      封念逸虽心有疑虑,却也不便质疑,只能暂且放心。
      不过,真如戊宁所言,直到他体内煞气散尽,阳阿也未出现。但他醒来也有四五个时辰,援军却依旧毫无消息。
      戊宁也甚为担忧,沉下脸来:“援军恐已生变,封将军且带着师弟离开此地,径直往徵韵去。我前去接应援军。”
      也只能如此了,封念逸再度行礼致谢,小心翼翼地背起黎唯,御风离开。
      戊宁望着他们的背影,长叹一声。

      封念逸的风灵力并不强,不仅速度慢,掌控也颇为不易。身上背负着人,行进越发艰难。他本也是重伤初愈,疲惫难当,数次险些从天上坠下去。但脊背上传来的暖意与重量,却每每都令他及时清醒过来。
      一路耗费两三日,他才回到徵韵附近,被暗行御史发现。
      国师与定远将军重伤而归,池阳朝野震动。

      5
      一个月后,重伤的传闻已经渐渐止息,徵韵恢复往日的平静。
      封念逸告假在府里将养些时日,亦不忘托自家大哥前去黎府探望黎唯的情形。封黎二家交好已久,封家大哥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一日走上一回,皆细细说与他听。待得听闻黎唯清醒之后,他自然便等不得消息了,自顾自地奔往黎府。
      才到得黎府正门前,封念逸便正好遇上了黎家二哥黎巡。
      黎巡正从马上下来,见了他脸色微变:“小唯刚醒不久,要闭关养伤,还见不得外人。”
      封念逸何尝不知道他在埋怨他当时拖累了黎唯,满含歉意地回道:“瞧一瞧便可,不扰他闭关。若是不见见他,总放心不下。”
      黎巡挑起眉:“挚友之间,总也得相互信任。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往常不也好好的,怎么如今却是腻歪起来了?”
      封念逸苦笑,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是如此。“不论如何,见了他方觉心安。或许待他伤好便不会这般牵念了。”
      黎巡摆了摆手:“去罢去罢,莫搅了他休息便可。”
      封念逸转身欲走,却又听身后道:“小唯这般受累,我琢磨着总得找个人来照料他。以他的年纪,也该是成婚的时候了,男女倒是不拘。”
      听了此话,不知为何,封念逸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忙回身道:“他在圣宫——”
      黎巡斜睇着他,笑道:“谁曾言国师不可成婚?圣宫中亦无此戒律。婚后,他带着新人回圣宫便可,总也好过一人在那里孤孤单单。你想想,你我一个月也只能去探他一回,如何能放心?”
      封念逸皱起眉,脸上笑容尽失:“唯可答应了?”
      黎巡立即眉飞色舞起来:“他原本对这些并不上心,雨星磨了他好几日,总算是答应了。”
      一瞬间,封念逸心中酸涩不已。
      他自己从未动过娶亲的念头,总想着往后的生活会一如现下。每回去圣宫,都能与唯相谈。不论他遇到何种事情,仿佛只要转身,便能瞧见他正在自己身后默默支持。除了血脉亲人之外,他们可谓是世上离对方最近的人,亦是最信任的人。这种亲密的友情,若是对方成亲了,便不复存在了罢。
      “怎么瞧你有些不高兴?”
      “哪里。”
      确实。挚友成婚,自是件喜事,应当高兴。然而,不快却始终挥之不去。封念逸实在无法想象,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能与黎唯亲昵无比。
      “黎二哥,可有人选?”
      “我倒是瞧好了几个,只待小唯与对方见面,再作决定。”
      封念逸应了一声,紧锁着眉头步入黎府。

      黎唯的院子植满修竹、玉兰,郁郁葱葱,清净无比。封念逸踏入院内,就见黎唯坐在竹林中,掌着一面云镜,嘴角含笑,淡泊而美好。
      他静静地立着,凝视着他。虽然这人的身形面貌早已印刻入脑中,此时却又觉得格外不同。
      他银发披散,宛如流光垂泻,眉眼虽称不上精致,但那宁静安然却是无人能比的。而且,带着清浅笑容的他,也多了几分温和,亦无损出世的气质。
      假若……
      假若将有一个陌生人得到他的注意,获取他的温柔与爱怜——
      封念逸不愿意再想下去。
      “原来是你截了援军。这种事情,以后万不可再犯。”
      “又能如何?他一路护送我回来,没有出事已是万幸。”
      “戊宁师兄……原来如此,替我谢谢他。”
      “我二哥的念头,是你出的主意?难怪他如此了解圣宫的规矩。重霂,你的好意我实在消受不起,下不为例。”
      感觉到封念逸已经来了,却在原地一动不动,黎唯抬起首,有些疑惑地望向正在出神的人:“逸,怎么了?”
      封念逸勉强一笑,走近他:“来看看你休养得如何。”
      黎唯微微弯起唇:“已经好多了。”
      “如今看你的脸色红润些了,我也放心了。戊宁尊者说,你灵力恢复后,身上的伤亦会痊愈。”
      “方才与重霂说起,才知戊宁师兄赶了过去。幸得有他在,不然阳阿再杀回来,你我都招架不了。”
      “是。听黎二哥说起,你还要闭关?”
      黎唯合起云镜,颔首道:“闭关养伤好得快些。你的身体如何?”
      “不过是疲累一些而已,如今已无大碍。”封念逸在他身侧盘腿坐下,想了想,又道:“黎二哥还说要给你娶亲。”
      黎唯的反应十分平常,轻叹道:“这回二哥真是担忧不已,我不忍心拂了他的意。”
      “你答应了?”封念逸只觉心里突地一跳,竟比甫听到此消息时更难受。
      “只能如此。”黎唯淡淡地道。
      封念逸垂下首,心绪已是万般奔涌。

      6
      自黎府告辞出来后,封念逸独自缓缓地越过街市。周围人声鼎沸,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他觉得自己很是奇怪:若寻常朋友之间娶亲成婚,应是感到欣喜才对。然而,他找了无数借口,却始终愉悦不起来。
      他并不迟钝,自己的种种反应,已经证实了或许他对黎唯并非至交好友之情。他早已习惯他在他身边,他早已习惯二人对谈轻笑,他早已习惯只要转回头,便能瞧见他淡然的模样。
      这种感情与当初激烈而汹涌的情感并不相似。然而,独占欲却是全无二致的。
      他不愿任何外人分享黎唯淡淡的温柔;他不愿任何人分享黎唯的心有灵犀;他不愿任何人分享黎唯的生活;他不愿任何人分享黎唯体贴的沉默。
      “封二,怎地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
      笑声自街旁的酒楼传来。
      封念逸抬首望去,洛家三哥洛自节环抱着酒坛倚在二楼窗前,扬眉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如何?来共饮几杯?”
      原本不好饮酒,但封念逸却不由自主地转了步子。
      待得上去,他才发现洛自节并非一人独酌。宁姜也在,还有一位,竟似是易容且女扮男装的当朝皇后陛下洛兮泠。
      “来,来,坐下!跟哥哥说说,你这是遇上什么事了?”
      洛自节拉着他坐在身侧,用足了劲拍他的肩背。
      封念逸接过宁姜斟的酒,一口饮尽:“上好的竹叶青,好酒!”
      “这琥珀酒亦是不错。”皇后陛下抿了抿酒液,眸子转了转,“封家二哥这是怎么了?”
      封念逸尝了尝晶莹剔透的琥珀酒,滋味绵长,确实不错,然不及竹叶青烈性。他觉得,此时此刻大醉一场才是最好,烈酒数樽正合适。
      “莫非因为黎家二哥上折子要替黎家五哥择妻之事?”
      一击即中。但封念逸却是更心酸——原来连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
      宁姜奇道:“黎五哥哪有成亲的心思?黎二哥莫不是强人所难?”
      “若黎小五答应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事。”洛自节横了他一眼,“你与封二迟迟不愿成亲,令我们少了许多乐趣,怎地对黎小五的婚事大惊小怪起来?”
      宁姜颇有些尴尬:“这不是奇怪么。想必封二哥亦觉得有些意外罢。”
      封念逸低声应道:“并非意外,而是不愿。”
      洛兮泠轻笑起来:“封家二哥与黎家五哥相交已久,可能不习惯罢。迟早都要成家立业,想开了便好。”
      洛自节听了,神情有些郁郁:“是啊,你看,我疼了那么多年的弟弟妹妹也都早就嫁的嫁、娶的娶了。不论如何不甘愿,还是必须放手。”真是同病相怜哪!
      封念逸拧起眉,苦笑道:“若只是这样也罢。想到那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我甚至觉得嫉妒。”
      旁听的三人面面相觑。
      宁姜小心地试探道:“若是如此,干脆别放了如何?”
      洛兮泠颔首:“还未开始选呢!封家二哥还有机会!”
      洛自节怔了怔,嘟囔道:“这些情情爱爱的……你可想清楚了,究竟待他如友还是待他如情人。”
      “这倒是。”宁姜沉吟着,“以前封二哥也不像对黎五哥有情的模样。”
      封念逸长长一叹:“确实如此。待到如今我才醒悟,所以辨不清究竟……”
      洛兮泠道:“这又如何?封家二哥只需想好了,究竟放不放得下便是。感情之事,本应水到渠成。但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供你尝试了。”
      封念逸黯然。是否能够放下?如果时光流逝,过了几百几千岁,他可能会接受黎唯成亲的事实。毕竟,当初那般激烈的情感,如今也已平息下来。但,如今他却是不愿放,亦不能放。他甚至无法确定,在黎唯成亲那日,他会不会发狂做出什么事来。
      何况,他因为冲动曾失去一位友人,如今又如何能承受再失去一位?
      况且,那时候,他还有唯在身边。百年里,也幸得有他陪伴。但若失去唯,他便一无所有。

      借着养伤的名目,封念逸将自己关在房中足足一个月之久。
      越是强迫自己要考虑清楚,他越是无法冷静。
      在百般纠结与无措之下,听闻黎唯出关,他再度前去黎府拜访。

      只一个月不见,黎府竟然已经开始张灯结彩。
      火红的饰物一路延绵至黎唯的小院中,青竹交掩的屋檐也影影绰绰露出灯笼与红绸来。封念逸只觉得刺目无比,心情越发烦躁。
      两人对坐饮茶,黎唯的神色依旧浅淡,不悲不喜,仿佛喜事与他毫无干系。
      封念逸却迟迟无法平静下来,忍不住问道:“人……你选的么?”
      黎唯抬起首望着他,半晌方道:“爹娘兄嫂都有看中的人,无法如他们所有人的意,我便自己挑了一位。”
      “听起来,你只是想让他们放心而已。可成亲一事,并非儿戏——”
      “不,我虽对那人无意,却也不认为这是儿戏。人生大事,我不会人云亦云盲从家人,你大可放心。”
      封念逸沉默良久:“他是谁?”
      “圣宫之人,你并不认识。”
      所以,唯要娶一个他甚至并不知道的陌生人?封念逸又痛又怒:“你的人生有数万载,如今不过一百余年,便如此仓促决定陪伴一生之人?!这还不是儿戏?!”
      他暴怒而起,双目充满红丝,黎唯怔怔地仰视他。
      “我会待他好。你放心。”
      “只是如此而已?!你从未想过与心爱之人共度晨昏?!”
      黎唯的双眸掠过一道沉色,低低道:“当然想过,可是得不到。”
      原来他已有心上人!封念逸只觉跌入了寒渊,连骨中都透着冰冷。他的怒色渐渐消失,面上恢复平静:“是谁?你若想要,我帮你得到。”
      不,此行并非为了成全他!决不能成全他!他心中呐喊着。然而,理智却提醒他,唯的情意何其难得,怎能不助他?怎能不让他幸福?
      黎唯垂下眼,淡淡地道:“求不得,执念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求不得?执念?
      他何尝不是如此?
      但他却无法就此看开。
      封念逸低声一笑,沉声道:“既是如此,唯,我心中亦有一份执念,你可愿成全我?”
      黎唯笑了,既淡然而又浓烈,既愉悦而又无奈:“念逸,你我至交,我如何能不助你?”

      尾声

      这是一场教人记忆深刻的大婚之礼。
      神秘莫测的国师首次涉足世俗,既将百姓心中出世不染凡尘的印象打碎了,也拉近了修行者与寻常人的距离。
      听闻池阳国师娶亲的消息,就连修行者也从游荡中匆匆赶回,只为赴这前无古人,或许也是后无来者的婚宴。流水席在徵韵城外足足摆开数十里,招待四面八方来的客人;城内亦是一片欢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黎府。
      黎府内外,熙熙攘攘,宾客盈门。
      正厅内,坐于尊位的四国帝后与国师们优雅地啜饮着茶水。
      身为黎家族长的黎巡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侍奉在侧。
      “来了!来了!”
      堂前坐满的客人们都引颈而望。
      此时此刻,身着赤红婚袍的国师黎唯与他即将迎娶的新人骑马比肩而行。没有喜乐,亦没有送亲的长列。只两个人,两匹马,在宽阔漫长的街道上缓缓前行。
      街道两旁的人们或放鞭炮烟火,或手舞足蹈,或欢声笑语。他们的喧闹与热烈却丝毫未影响这二位新人的平静与安然。只是,再如何平静,再如何安然,也无法掩盖他们嘴角的浅笑,眼中隐含的喜意。
      两人在黎府门前下马,一步步走向正厅。
      初言国师为主婚者,四帝四后与其他四位国师为证婚者,他们祭拜天地与父母,结为秦晋之好。
      礼成之后,新人入洞房行合卺之仪,客人们则正式行宴。

      婚礼即将落幕,黎唯仍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凝视着坐在对面端起酒樽的封念逸,迟迟未动身前的酒樽。
      封念逸挑起眉,示意他端起酒樽。
      “逸……”
      “合卺之仪尚未完成。”
      交杯,饮酒。清冽的酒液滑入胸膛,仿佛燃起一团炽烈的火焰,烧得原本淡然的心也悸动起来。黎唯垂下眸,轻轻一叹。
      “礼成。”初言淡淡笑道,转身离开。
      黎唯向他的背影行礼,起身之后,便见封念逸立在窗前。
      他的院落离厅堂虽远,却依然能隐隐听见人声鼎沸。只是,幽篁深处,总别有一番世外的静谧,仿佛将他们与世隔绝了一般。
      “唯,我曾发过誓言,若娶只娶洛自醉。”
      黎唯的身形微微一滞,瞬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
      为何你的执念要让我来成全?
      我又为何仍然心存妄念?以为……
      心中的苦涩宛如涌泉,生生将一分喜意淹没。
      似乎感觉到他心情的起伏,封念逸回首,粲然一笑:“然则,若嫁只嫁黎唯。”
      黎唯怔住了。
      两人互相望着,良久,仿佛都已看入对方的内心深处。
      他们曾是挚友,无比了解对方。却也因为是挚友,无法看清对方隐藏的感情起伏,无法看清自己的情意。
      如今,一切如此坦然。
      落花有意,流水亦非无情。同赴江海后,相依相偎,再不分离。

      —————
      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之四:后来(结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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