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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之三: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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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回见他时,满心同情。虽然不久后便明白,这个孩子不可能需要同情,但相应的疼惜却与日俱增。
还记得那一天,我原本想去景侯府找唯,临出门时,却听见花厅中大哥对爹说,洛家即将添丁了。想到当初随娘去洛家拜访时,曾见到洛夫人大腹便便的模样,我很好奇里头藏了个怎样的小东西。
于是,我推开门,兴冲冲地喊:“爹!大哥!我去瞧瞧去!”
“小子!你可小心些!别冒冒失失的!”大哥的嘱咐被我丢在了身后。
高高兴兴地骑着马来到洛府,府门前却连一个仆从也没有。我便将马拴在一边,跑进门去。
我对洛府并不熟悉,只能顺着主道一直走。走了许久,也没有遇见半个人。
正发愁,里头倏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喊声。
我循着喊声而去,来到一座大院外。院门半掩着,隐约见人匆匆来去,忙忙碌碌。我凑到门边,往里探了探。
门突然开了,洛三哥怀抱着个襁褓走出来。看见我,他笑道:“稀奇了,封二,你可是第一个登门道贺的呢。”
正好赶上时候?我笑了:“可不是为了道贺来的么。恭喜洛老爹,恭喜洛夫人,恭喜洛家哥哥们。”说罢,我踮起足,打量他怀中的小东西。
这一眼看得我有些失望。好难看的婴孩,满脸细细小小的褶皱,眼睛也眯成一条缝,张也张不开。
“要仔细看看么?”洛三哥躬下身,将小东西递过来。
“好。”
“千万小心些。别这么抱,力道放轻些!”
我依照指令,小心翼翼地搂着怀中的小猴子,有些紧张。小猴却睡得很熟,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细细看着他,他容貌虽丑陋,但小得可怜,裹在厚实的襁褓中也没有一点重量。
“洛三哥,是小子还是姑娘?”
“小子。”洛三哥笑逐颜开,“怎么,你才看见他便心怀不轨么?若是姑娘就想定下了?呵呵,小子也无妨,留着给你娶便是。”
什么定不定、娶不娶的?我被他打趣得有些急了,涨红了脸哼道:“这么难看,我才不要。”
话才出口,怀里的小东西便被抢了回去。
洛三哥似乎真有些气恼了,笑容也浅了许多,睨着我道:“你可记着自己的话,往后便是想娶,我也不答应。”
我有些后悔。听说洛家三位哥哥盼着添弟弟妹妹已经盼了许多年了,自然不爱听这种话。于是我追着他进了院子,嘴上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确实生得不好看……”
“谁说不好看?我家小四好看得紧!”洛家大哥听了也竖起眉,过来指着小猴的小脸,“哪里不端整了?”
哪里都不端整……
这话我没再出口,眼睁睁地看着洛大哥抱着小东西冲入楼阁内。
就算他长得像洛老爹,也不至于如此奇特。长大了可怎么得了?我不禁有些为这小东西担心起来。只要想到洛家小四往后瘦如竹竿,又满身皱褶,我便替他惋惜。
他这么瘦瘦小小,这么难看,恐怕没人会理他。我应该多与他来往才是,也不枉身为第一个庆贺他出生的客人。仔细想想,他那么小,仿佛一捏便碎了,也很可怜。
这么想着,我转身便奔出洛府,给景候府报信。跑到半路,天空中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洛小四挑了个好时候来到人世呢。
虽然大哥三令五申我不能去打扰洛家,但第二日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爬上了洛家的高墙。
好不容易纵上墙头,正要跳下去,墙角突然多出一个人影。
我心觉不妙,望过去——洛三哥抱着双臂抬首微微一笑:“封二,怎么改做墙上君子了?”
不正是担心遇上您么?
我跨在墙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有僵硬地维持动作:“这不是……这不是担心洛三哥还在生气,不让我看小猴子……洛小四么?”
“你也知道惹着我了?嗯?”洛三哥笑眯眯地,“我家小四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瞧你满脸不乐意的样子,别扯谎了。”
“就算现在不好看,以后也很好看。听唯说,初生的婴儿都和小老头似的。”
“那我怎么还觉得你看我家小四就像看小猫小狗似的。”
“绝不是。”受冤枉的我自然头摇了又摇,“洛三哥您知道我没有弟弟,我是诚心诚意把洛小四当自家弟弟看的。”
“得了,小四有我们疼就够了,加上你这个毛毛躁躁的哥还不得带坏他。”洛三哥终于恢复平常,招了招手,“别杵在上头了,下来。”
我高高兴兴地跃下来,还没站稳,洛三哥便转身慢悠悠地向不远的一座院落走去。
“对了,忘了说了。昨晚我爹心血来潮,带着小四去圣宫祈福了。”
“……”什么忘了,肯定是故意的,“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我怎么知道?我爹做事风风火火的。真担心小四啊,这么冷的天,我爹又马马虎虎,路上要是不记得喂他怎么办?”
“洛三哥,你们怎么不拦住啊。”
“拦得住我就不在这了。封二,过几天再来吧。”
等消息的那几天,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一日三秋”。虽然洛三哥答应一有动静就告诉我,但我还是求着黎二哥注意洛老爹的动向,为此又被黎二哥捉弄了一通。
小家伙回来的消息一经确认,我便立刻赶到洛府。
但躺在洛夫人怀中的,却已经不是当日皱皱的小猴子了,而是白白嫩嫩,眯着一双乌黑眼睛的可爱孩子。
他不太理人,也不常哭、不常笑,一点也不讨喜。但是我却越瞧他越有趣。
从此,我几乎天天拜访洛家。
慢慢地,他长大了,天天都会给我新鲜和惊喜。
无人能及他的才思敏捷,无人能及他的傲然自信,无人能及他的坚韧挺拔。他甚至令上位者刮目相看,名动四国。
他是才绝天下、举世无双的人物,是独一无二的洛四公子。
我一直看着他,近处,远处,以自己的眼睛,借他人的眼睛,殊不知,心中的怜惜和喜爱早已变了。
2
这一日,我正在庭院中练剑。
新雪初晴,虽然寒气重重,却令人浑身清透起来。这让我不禁想起他出生的那一天。那只可怜的小猴子,那时候的热闹景象。
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我也不想压抑,收了剑,微微一笑。
几天没见他了,不知他是否回府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以为,对他不过是兄弟之情。
念头转了转,回身便见贴身小厮匆匆地奔来,我挑起眉。
“二公子,洛四公子来访,正在院中等着呢。”
才想到他,人便来了。我心中欣喜,忙赶过去。
我的院中种着一片由昊光移栽的珍贵梅树,目下正是开花的时节。他对这种风雅之物颇为喜好,想来也不会错过这等好时机。恐怕此行只是来看梅,而不是与我会面罢。
走入院内,我便见他立在一枝红梅下。他仔细端详着枝头的花瓣花苞,却不会想到有人也正在端详他。
他双目一眨不眨,定定地注视着上方的花。平素张扬的气势略有收敛,仿佛人也随着这景色软化了些。
我刻意敛住气息,慢慢走近。
不经意间,我注意到他的脸庞——双颊被寒气浸得微红,与梅淡淡的绯色相映照,竟……格外动人。
一枝红梅,一名少年。
我怦然心动。
他好似察觉了我的气息,望过来,轻轻一笑。
如此……诱人采撷的笑容。
我抿紧嘴唇。这动情的一刻是如此清晰,心境的改变竟如此迅速,令我措不及防。
为何会心动?为何会在此时心动?为何,偏偏是他?
无解。
钟情这位少年,无须任何理由。他的存在,就是神赐予的奇迹。
“逸。”他唤道。
曾无数次叮嘱他,要唤我封二哥,他却从未听入耳过。如今我十分庆幸他未改口。
“你最近又出京了?怎么就挑我去营中操练的时候?”
“你忙,况且,你私自出京也不合适。”
我不合适,难道你就合适么?我无奈,他总是拿出这种理由,私下四处游玩。“若是被暗行使发现,可不是小事。何况,江湖诡谲多变——”
“逸,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么?”他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我大哥三哥这么说也就罢了,连你都不赞同,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么?”
这种自大的话,他说起来却是理所当然,也只会让人会心微笑而已。想必洛大哥和洛三哥也已操足了心。
“就怕万一。”
“逸,你不想知道我为何出京么?”
我想了想,道:“与近来江湖上比武夺剑的传言有关罢。”
“逸果然了解我。”他说着,笑吟吟地自腰间抽出一柄剑。
他刻意放缓了动作,我看得更为清楚。
冰雪般的剑身,瑰丽无暇。锋利的剑气和隐隐发散开来的寒气相合,在轻吟声中切割着周围人的感觉。
绝世好剑,传说中的碎月神剑。
看到这么一柄剑,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我眯起眼。碎月乃是数万年前某位著名剑师所铸,熔天下至灵至圣之宝物于内,不仅利可削金,且有辟邪祛毒之效。自从它将重见天日的传闻出现,四国的武林人士、世家大族无不蠢蠢欲动,引来无数怀璧之祸。最终,剑的传人决定,以武择友,天下第一人得天下第一剑。此消息传出才不过一个月,碎月便已有了主人。
该惊讶的,但想到是他做出来的事,却惊讶不起来。
他将剑放在我手中,轻道:“碎冰轮而铸,果然名不虚传。”
“你这些天便去夺它了?”
“值得。”
“确实值得。”令天下爱剑之人如痴如狂的名剑,我何其有幸,能握在手中细看。“可有受伤?”
他略皱起眉,摊开双掌,几条浅浅的伤痕,在掌心纵横交错。
我有些心疼,叹道:“给我看仔细些。”说罢,握住他的双腕,细细看。
这不是兵器造成的伤痕,而是自体内迸发出的内力太过激烈所致。自从他自创了内功心法修习内力以来,便没有再受过伤,也从未逢过对手,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受了内伤么?”
“大嫂给的药很有用,几日就好了。”
“对方呢?”
他弯起唇,笑起来:“那位老仙翁也没受重伤,休息几天便活蹦乱跳了,一直缠着我要收我为徒。我没答应,他就跟到京里来了。”
“现下他住哪里?”
“我院里。二哥瞧见了,与他相谈甚欢,他便不再缠我了。”
还是洛二哥有法子。我舒口气:“好罢,拿到这剑也是件大喜事,我们庆祝庆祝。”
“就在梅林里罢。”
于是,我们倚在树边,纵情豪饮。
不过半个时辰后,我便见一个小厮行色匆匆地过来了。
我认得他腰间景侯府的牌,召过来问讯:“怎么?找我么?”
“是,我家二公子吩咐小的来问一声,五公子可在贵府上。”
我十分诧异:“唯要回来了么?怎么没见他捎信?”每回唯从圣宫回来之前,都施术遣来信使。他生性好静,不喜喧闹场所,总是我去探望他。好似这已成为定规般,他也几乎从不主动来我家探访。对这些事一清二楚的黎二哥竟派人到我家问讯?
“回封二公子,五公子上午回到家里,说要与您一见后便出门了。”
“我没见他来,你们见到唯了么?”
周围的侍从都摇首。
仔细一想,若没有要事,唯不会突然返家,也不会突然消失。于是,我顿时没了喝酒的心思。
“你回去通报黎二哥,我会去圣宫问问。”
“是。”
我立刻吩咐人准备马匹,他捧着酒盅,笑道:“马匹也太慢了些。逸还是无法御风而行?”
“半途可能会掉下来。”我苦笑着回道。我的风灵力十分一般,也很少修习。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大概也想不到要练上一练。
“那么,我也去罢。黎家五哥,就是逸常提起的那位哥哥罢。”
我常提起唯么?自己从未发觉。“唯是我唯一的好友。”
他挑起眉:“难道我不是么?”
我笑而不语。自然,你是不同的。
“你还拿我当弟弟?我已经有三位好兄长了,不缺你一个。”
“你希望我成为你的好友?”
他不假思索,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像你和黎五哥一样,成为生死之交。”
“只是如此?”
他的眼睛闪了闪,透出几分笑意:“这样便够了。”
不,不够。远远不够。
3
圣宫虽然离徵韵较远,但御风而行也不过三个时辰罢了。
黎明之前,我们终于望见依山傍水、优雅神圣的白色宫殿。
圣宫门外早有人掌灯等候,一身素色长袍,与白玉石雕琢而成的山门相映。
我们向他拱手行礼,他微微举高灯,轻轻一笑。
他的笑容,让我想起唯的淡然清远,于是,我不禁也回以一笑。
“深夜叨扰,实在过意不去。请问阁下是?”
“在下丁承。”
“原来是丁承尊者。”
丁承尊者,是唯时常提起的大师兄。听闻他已拜师万年,修行深不可测。不过,他素喜云游四方,并不常在圣宫中,如今怎么回来了?难不成国师再度闭关修行?我皱了皱眉,问道:“敢问尊者,可知唯的下落?”
“小师弟么?已经与师父一同闭关了。”尊者轻描淡写,手中的灯在风中似明似灭。
我不禁舒了口气,安心了许多。“这回闭关要多久?”
“一年。小师弟修行精进,也到了领悟期。此期过去,进境便远非寻常,一日千里。”
听他话中有话,我难免疑心忐忑,又问:“倘若不过呢?”修行之途艰险无比,因而真正得悟的人少之又少。唯不是只将修行当成学习么?怎么会决定继续?怎么不与我商量商量?
丁承尊者微垂双目,侧过身,笑道:“倘若不过,此生便是毁了。”
我一怔,急道:“他……他怎么没提起……”
“小师弟的性子就是如此,封二公子应当很清楚才是。”
一旁的他上前一步,拍了拍我的肩,一脸微笑。
“既然黎五哥不提,便是有十分把握,逸你怎能不信他?”
信是一回事,担心却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心中一叹。或许他是想向我辞别,却又不知为何着急赶回了圣宫。罢了,他现在没事就好。
“这位,莫不是洛四公子?”
“见过丁承尊者。”
“自从右将军前来祭神,我已有十三年未见到你了。今日一见,丰神如玉,锐气似剑,果然名不虚传。”
“尊者谬赞了。”
丁承尊者弯着眉,颔首作势:“既然来了,两位就在宫里歇息歇息罢。”
我与他对视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几分兴致,于是回礼道:“多有打扰,不胜感激。”
丁承尊者引我们到了厢房,相邻两间,朴素雅致。
东方渐白,此时的我,却是了无睡意。
我自认是唯的至交,却对他的决心一无所知。如此,怎可称为至交?怎可称为好友?是我忽略他了,是我不够关心他。而醉,竟对我们这样的“好友”心生羡慕,此时想起来,也真是讽刺。
我轻叹着气,端起茶盏。
况且,唯若是真正开始修行,我又如何能以当年的军师之约妨碍他?他或许有心践约,我却无心为阻了。终究,我们会愈走愈远么?
倏然,隔壁一声轻响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昨夜费了那么多灵力,怎么也不歇息歇息?还想着去哪里?
就算违背了圣宫的规矩,我也断断不能由得他一人四处游荡。于是,我推开门,看他慢慢地绕过月洞门,赶了几步追上去。
我们一前一后在回廊上走着,俱是静默不语。
他的袍袖被风刮得几乎飞起,纤瘦的身体也仿佛就要纵上天去。但他依然稳稳地前行,步步潇洒。
“逸。”
“怎么。”
“若是我遭遇这样的抉择,你可会支持我?”
“你这是什么话?”我皱起眉来。你遇上了抉择,遇上了困难挫折,我恨不得将所有的危险都留给自己担,怎么能只是“支持”而已?其实,对唯一的好友,我也想护着他,却派不上用场。若是于你也没什么用处,我又当如何自处?“若真遇上了,半个字也不许隐瞒。”
他轻轻一笑:“你怎么又将我当孩子。”
“这种话,等你及冠之后再抱怨罢。”
“逸,按我三哥所言,朋友之间应当是平等的。你不能不信我的判断,不能不信我的能力。”
我苦笑,叹道:“你是想说,就因为我性格如此,唯才什么都不说么?”
他笑得带了几分狡黠,瞟过来:“所以,你别逼我。不然我也先斩后奏了。”
“不准。”
“到时候,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再度长叹,转念一想,他可不是这种未雨绸缪的性子,今天说话怎么都有些奇怪?“你遇上什么事了?怎么突然会事先打算了?”
他停下步子,回首笑道:“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说罢。”他离开我的日子愈来愈多,我恐怕……无法一一掌握他身边发生的事,无法确定他遇上了什么人。他也会离我愈来愈远,独自做决定,任意与人亲近。这种想法,让我不禁有些焦躁。
“这回去取碎月,除了老仙翁,还遇上几位高人。”
“又要收你为徒?”
他摇摇首,脸上露出几分期待:“那些人为我算了几卦。他们说,我的命盘,近年将有大动。”
“什么意思?”我寒了脸,“你将遇险么?”
“天机不可泄露。他们只是说,我将遇上命中最大的变数,结果不知。”他微笑着,眼神发亮,“我一想到今后的波澜万丈,便觉得很愉快。”
眼前的他,浑身蕴满了生气与光芒,耀眼无比。然,他却再也不需要我在旁维护。唯在想什么?他又在想什么?我实在不清楚,他们也没有给我机会了解。想到此,我的心情愈发低落。
他见我没有回话,又认真道:“你千万别插手。”
“你怎么那么不希望我帮你?说是变数,便有凶险,不是么?”
“逸,这是我的事。”
我怔了怔。
前途未卜,他神色飞扬,却坚持将我排斥在外。
“这是我的事。哥哥们不能插手,你也不能插手。就像黎五哥一样,他对家人一语不发,对你也保持沉默。因为这次闭关,是他的事。”
我心中升起浓浓的失落感。
他看着我,莞尔:“逸,你就和哥哥们一样,在旁看着我便是。”
只是在一旁看着你,我怎能安心?怎能甘心?
4
然,尽管心存疑虑,时时关注他,我却依然料想不到,他命中的变数,竟是红鸾星动。
一个来路不明、身怀六甲的献辰女子,占据了他的心,得到了他的情。
为了她,他学会了体贴温柔,四溢的锐气渐渐收敛。他,渐渐不复少年意气风发,渐渐失去了我熟悉的威势高傲。我,看得痛苦难当,无法忍耐。
我不想在一个聪敏灵慧的女子面前失礼,然而却无法控制内心奔腾不已的嫉妒与欲望。在看见他们两两相望的瞬间,我便明白自己再无胜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衣着平凡,却掩盖不住举止中的尊贵和似有似无的强硬与柔情。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
只是——
我怎能甘心?
我守护了他十四年,怎能就此将他拱手让人?
我想,我扭曲的面孔和丑陋的神情,大概令他觉得难以置信,所以他甚至没有反抗。分明只要用内力便能将我打伤,只要使灵力便能御风脱身。
他躺在我身下,缓缓地闭上眼,紧抿的嘴唇流露出怒气。他年纪虽小,身量却已经很足,薄薄的肌理匀称地覆盖在纤细的身体上,全身布满细小的伤痕。尤其腹部的狐爪印,如血红的勾子,不断地拉扯着我仅剩的理智。
他身上每一道伤痕,我都知道来历。
十四载岁月,远胜过七个月的时光。
可是,时间却得不到人心。
“我比她更了解你,更爱你……”
我俯下身,犹如祈祷般,低声念道,吻着他的唇。
他的身体僵硬,似乎下一刻便要爆发出来。然而,终究,他还是不忍心伤害我。
“为何不是我?”
“心之所向,无法控制。”他终于出声道,音色冰冷,“逸,我以为你我是终身至交,你绝不会伤我。”
我笑了,笑得十分疯狂:“你早便知道了……却装作一无所知!你带我见她,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可惜,我控制不住!”
“那便是我错看你了。”他终于皱起眉,张开眼眸。
那双眼眸里,不再是锐气、狡黠和仿佛洞察一切的智慧,只有冰冷的拒绝。
我失魂落魄地望着他,头脑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我接下来做了什么。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四周一片混乱。他立在犹如废墟般的内室中,遥遥望着天空,衣袂飘飘,再也不曾回首。
“逸,你我暂时不必再见了。”
我无法言语,满心绝望,摇晃着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他。
我知道,在我失去理智的那一刹那,我便彻底失去了他。我们之间,甚至不如从未见面的陌生人。
这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无人能帮我,无人能听我忏悔,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在身旁。
我只能远远地离开。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只盼他终有一日,会原谅我的过错。
自请出京之后,我便日日沉浸在操练与作战中。我不能容自己有片刻休息。因为,只要得了片刻空闲,便会无法控制地想起他。想起他最后的背影,想起他的淡漠与怒火。若我从不曾起那些心思,若我始终只当他是弟弟或友人,便不会如此了罢。可是,我无法忘记自己的情意。丝丝缕缕的爱慕竟如此深刻,即便想要拔除,想要抹去,也无从下手。
我彷徨失意整整七载。
我竟然离开他这么久。
终于,失落多年之后,我接到他的一封信。
熟悉的笔迹,只字未提当日的争执与混乱。甚至,在言语之中,丝毫没有时间造成的疏远。一如他曾经在外时给我的信件,简洁明了。最后,很显然地再加了一句“君之情意,无以为报,深以为憾。若可钟情男子,当可报君之意了罢。”
显而易见,他并不钟情男子,也无法回报我的情意。但他应该是原谅我了罢。我不需要他回报,如今甚至能够祝福他与悯。只要还能待在他身侧,只要还能与他见面,只要还能与他分享喜怒哀乐,一切都无妨。
我终于能够再见他了。
他终于原谅我了。
我取胜,回朝,为了见他。
然而,他却已经不再是他。
洛四公子仍在,被封栖风君,和悦微笑着,却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原来,他已经离我而去了。
那封信,竟是他给我的绝笔。
凉夜中,那些欢乐、痛苦、悲伤,一齐涌上来,化为深切的痛楚。
我曾以为,那一日我便已经失去他了,所以七年中日日夜夜痛心不已。
但,直到现在,才是真正失去了他。再也看不见他傲然而立的身姿,再也看不见他微笑的神情,甚至,再也看不见他发怒的模样。
我,失去了最爱。
失去了二十余年来,小心疼惜的人。
醉,你真无情。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
这才是神对我的惩罚罢。
5
我始终无法忘怀。那个人,那些往事,如昨日般鲜明。我始终无法开怀。那些爱,那些恨,仍旧萦绕心头。
然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洛家众人如同宠爱他一样宠爱着栖风君,只字不提那位惊采绝艳的洛四公子。他养大的孩子眼里也只有栖风君,满心的依赖。
他怎能如此默默地被取代?
我无法平静,近乎自残一般,频繁地去见栖风君。
不是他。
我无法透过他,看见那个人。
分明很清楚,那个人已经走了,我却仍然无法放开过往。然而,不能放开又能如何,斯人已逝,一切早已经无法挽回。
日子,就这样过去。平平淡淡,安安宁宁。连喜怒哀乐,也仿佛沉入心底,不再轻易浮现。
一日,我受邀去洛府赴宴。自醉回洛府歇息一晚,唯也来作陪,于是,黎二哥、洛三哥四处拉人入酒局,我欣然前往。
畅快淋漓地饮酒、谈笑。不多时,大家便都不成模样,醉言胡语,哄堂大笑。
我悄悄出了席,在花园中独行了一阵,酒也醒了。
倏然,我发现自己正立在那座小院前,阵阵玉兰花香扑鼻而来。
恍然间仿佛回到数年前,他笑意盎然,引着我去见他最爱的女子。他雀跃,我惊疑,各怀心思,直到那素衣薄饰的绝色美人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投来——
推开略有些破败的院门,萧索的寒风中,所有幻影都消失无踪。
没有喜悦的他。
没有幸福的她。
我怔了怔,仿佛醒悟过来一般往前走。穿过玉兰树林,便见两座小小的坟茔紧紧依靠着,墓前只有一座无字碑。
他们的身份与感情如此不容于世,身后甚至不能刻碑祭奠——醉,我辜负了你的真心相待。在你最幸福的时候,给你带来痛苦;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却不能为你纾解。
你当真是原谅我了么?
我可以当作你仍然视我为至交好友么?
墓前十分整洁,我坐下来,靠着无字碑出神。
时光果然能抹平一切。犹记得当初察觉你已经去世的时候,天地都近乎失色,完全无法控制情绪,以至于闯入宫中攻击自醉。许久之后,方能够接受事实,但是始终在他身上追寻你的影子。直到如今,终于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怀念你了。
你也是如此么?
在爱人辞世的时候,痛苦不堪,几乎无法熬过悲伤。
所以,才抛下了家人,抛下了那个孩子,追寻过去。
院门吱呀响起来。
我回过神,发现来人竟是洛将军。
我无法想象,素来威严的他竟会在深夜来到这座小院落,独自凭吊亡子。
“洛世伯……”
他有些意外,眉头紧皱:“你也知道此处?”
我起身行礼,低声回道:“我曾来过一回……”
他沉默了一会,我屏声静气,不敢再言。
“是自请出京之前?”温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洛夫人挽着食盒,浅浅笑着走过来。
我不禁紧张起来,身体略有些僵硬。当初与他的冲突瞒不过任何人,但直到他走后,也没有任何人知晓我的过错。而且,我分明知道他收留悯对洛家而言很危险,却顾虑他的想法,并未告诉洛家其他人。年幼的他因为情意固执己见,年长的我因为失魂落魄完全没有尽到提醒与规劝的责任。洛家的任何人都足以就此责备我。
洛将军与洛夫人却并没有细问下去,两人对视了半晌,洛将军叹了口气。
“不论发生过什么事,这逆子交了你这样的朋友,总算不枉了。”
逆子——我从未想过,这个称呼竟是给洛家最骄傲的儿子的。印象中,只有洛家小五才天天满不在乎地顶着逆子、孽子这样的吼声。至于他,与父母兄长的责备完全无缘。然而,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罪过,让全家陷于灭门险境中的罪过,确实当得上“逆子”之称。
“你来看他,他定会觉得很高兴罢。”洛夫人将食盒中的祭祀品一一摆好,“除了自持之外,只有你见过悯儿了——她是怎样的女子?”
我只觉得内心深处一阵心恸,顿了顿,才道:“聪敏灵慧,很坚韧,不论性格还是相貌,无极都有六七分像母亲。”
回忆起她,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痛苦。
洛夫人释然,望着无字碑笑起来:“他看上的女子,必定是天下无双的。”
我的神情有些苦涩,却不得不颔首:“他曾说过,有高人为他算了命中定有变数。悯儿便是那变数罢。”
洛夫人接道:“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仿佛一夜之间,耗尽了所有的情感。”说着,她双眼微微红起来。
洛将军见状,低声道:“这逆子太过自私。因为他痛苦不堪拖得全家都痛不欲生,他也毫不让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却从未想过珍惜,自顾自地散尽了功力,自顾自地折腾自己。”
我听说过洛家家法之事,但却始终不能相信以洛家人之间深厚的情感,会对他如此严苛。而且他向来固执,若将这种固执拿来求死,谁也无法阻止。
“是我杀了他。”
洛将军仿佛发觉我的怀疑与失落,平静地道。
我又惊又疑,难以置信。
“老爷动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家法,他依然毫无悔意,每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最终,老爷搜出了他备好的毒药,顺着他的意,让他服用。原本想着,只要他有一丝求生欲,便可以原谅他,他却对此甘之如饴。只有痛苦,才会让他觉得可以活着。但无极长大后,便再也留不住他了。”
“他想了七年也想不通透,活着不痛快,生无可恋,只能成全他。”洛夫人轻轻一叹,含泪而笑,“在他虚弱到无法抗拒我们的意思的时候,我们配了解药,结果却是……自醉醒过来那一刹那,我当真以为他想通了。但天可怜见……这孩子,就是他送来补偿我们的罢。”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或许,这些事情连自醉和无极都未必知道。
“所以,念逸,他成全了自己,我们成全了他,你也不必再懊恼悔恨了。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也都过去了。他如今自在逍遥了,你又何必郁郁难安?”
洛夫人的手轻轻抚着无字墓碑,仿佛正拍着爱子的背脊,笑得恬静。
洛将军望着无字碑,沉默着。
不知不觉间,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天地。我凝视着他们,悄悄地转身离开。
回到席间,依然热闹。大家都乱作一团,我在唯和自醉中间挤着坐下。
“好冷。”自醉抱紧怀中的火笼。
“下雪了。”我笑道。
唯斟了酒,一言不发地递过来。
我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如火一般烧着了五脏六腑,灼得发疼。但,浑身温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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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结束了
最后的完结篇在12月更新
╮(╯_╰)╭
接下来想更的是很多人点过的……
小后和大皇的。。。周末开更,群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