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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赏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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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这天,天气好得不像话。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太阳高高照着,给人和景都镀了一层金色,凉风吹得叫人打心眼里觉得畅快,我也算是彻底体会了什么叫秋高气爽。
这天早上,负责给卢星奉送饭的小师弟应该也是心情舒爽的,卢星奉今天就要启程回家,小师弟终于摆脱了这个给师兄送饭的任务。他叩了三声门,喊了句“师兄,起了吗?”,屋里没人回应,他又叩了三声门,屋里还是静悄悄,他试着推开了门,门没上闩,轻轻一推,伴随“吱呀”一声,门开了。
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失礼了”,卢星奉悬在空中的腿就先映入他的眼帘,他吓得瘫坐在地上,食盒里的饭菜散落一地,接着他抬头向房梁上看去,卢星奉如鸡蛋一般大小的眼珠子正好与他来了个四目相对,他眼皮天生比常人要薄上许多,脸色也发青,脖子上的白绫一勒,眼珠子真快要爆了出来,脸色也变成了猪肝般的紫红色。屋里一片狼藉,桌子、椅子七倒八歪,到处都是血迹。
“救命啊!救命啊!”小师弟大声哭喊着,他不是想救卢星奉的命,他是想让人救自己的命——他现在腿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会,终于有人听见他的呼救声,卢星奉的死就是这样被发现的。正巧他今天该回卢府了,卢府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为他收尸。
我躲在一旁,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来围观他的尸体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不对他用离魂术?”范滢问。
“那种雕虫小技我才不稀得用,他要是想来索我的命,就来吧。”其实也不是我不想用离魂术,而是我根本不会用,我这心法都还没学得上,哪还轮着我学道真派的法术呢?
“你这就回去了?”
“不回去还能做什么,你不用上课,我还得上课呢。”我对她苦笑一下,一想到熬了个大夜还要来上课,我就觉得心烦。范滢昨日下葬,丧期已过,修祯给我请的教书先生又要来教我写字认字了。
范滢停住了脚步,低头沉思着什么。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她难过,我杀了卢星奉,帮她报了仇,她不但没有一句感谢,现在还变得若有所失起来。我失去了耐心,对她说,“你可以不跟着我,我需要的时候自会招你过来,你若是还舍不得那个姓卢的,那就随你的便,你身上的鬼气被我抹去了,你小心躲起来,没人会发现你的踪迹。”
说完,我就继续向前走,没走几步,再回头时,范滢的身影就不见了。我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发堵,我不能理解范滢为什么会对伤害自己的人仍存留恋,莫非是为情所困的人都无药可救?
想到这,我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修翌,自范滢死后,我与她就很少交谈了。要是我能让修翌也变得无药可救该多好?若她为我痴迷,然后心甘情愿地把仙骨给我,让我坐享渔翁之利,我也不用活得这么累了。
教我认字的老头是个脾气顶怪的人,他看我一脸疲倦地找他上课,十分生气,不教我认新字,只罚我抄书,字迹必须工整,明早我就要把我的罚抄功课交给他。这一本书抄下来,我得花一天一夜。我也不敢不听,若是他觉得我不认真,对我不满,又要向修祯告状,一来二去再让别人知道,我又得丢一回脸面。等抄到日落之时,这本书才抄了将近一半,这老头终于肯放我走了。
我带着书和罚抄纸去找修翌,我觉得这本书就该她帮我抄,谁让她当初把我不识字的这件事抖落出来,她欠我的,这功课就是给她留的!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修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我得装个可怜样子去找她。
“你又来给我留功课了?今天来得可早,太阳才刚落山,天都没黑下来,看来你功课不少呢。”修翌开门,见我拿着一沓书和纸来找她,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今天教书先生说我不专心,又给我罚抄了。”
修翌浅浅一笑,摸了摸我的头,“还以为你是来邀我赏月的,没想到是来给我找活干的。”
“姐姐要是不说,我都忘记今天是中秋节呢。今天我抄书抄得天昏地暗,姐姐可得多帮我。
我还想过节呢。”
“好,我都听你的。”她说。
修翌的字写得又快又好看,不过要照着我的笔迹写,就不得不把速度放慢,“你这字比以前进步了好多,”她拿起我写的一张罚抄纸,有模有样地点评了起来,“你原来写字像是在画画似的,现在写出来的字像是狗爬。”
“写得不好看又怎样呢?反正会写会认就是了,师傅说过了,等到年尾,我这认字课就停了,明年接着学心法。”
“哎,按着午式昱那老顽固的脾气,你今后的罚抄会越来越多。”
“罚就罚吧,反正有姐姐帮我。”
“真是赖皮,你还要我帮你一辈子不成?”她笑着,拿着笔,抬手就要在我脸上画,我与她这样打闹起来,躲她不及,一个不小心,真让她画上一道。这下子她十分开心,她将梳妆台摆着的小铜镜拿给我,我接过来,看着我脸颊上横着一道墨,她说,“我这无意中的一笔,给你添了一根猫胡须,”她拿了一条手帕,沾了水,坐在我面前,帮我擦着脸上的笔墨,“我这墨染得实诚,得赶紧给你擦掉,要是再晚一会儿,你得带着五六天的猫须子呢。”
她动作轻柔,眼中笑意盈盈,我好像从未见她如此开心过,从我初见她时,她的脸上就没怎么有过真心的笑意。
她笑起来的时候,酷似狐狸眼的眼睛就眯成了细长的弯钩月,我觉得她眼睛里是带着钩子的,我只要与她对上眼神,整个魂魄就要被她牢牢钩着,再不能随意转移视线。
我捧着她的手说,“只要是能让姐姐开心,我的脸就交给姐姐画一辈子。”
她听闻此言,得意地眯着眼睛说,“真要一辈子?那你得娶我才行。”
我没有思考,立刻回答她,“我若真娶,姐姐肯真嫁吗?”我的认真语气让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不禁扪心自问:我不会把这句玩笑话当真了吧?
她一愣,我认真的表情把她吓了一跳,她有些慌乱地把话题岔开,“你这小丫头,为了让我帮你做功课,还真打算筹备婚事了,”她笑着,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嗔怪道,“真是坏心眼。”
墨迹擦掉了,她收回了手,又开始认真地帮我抄书。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乱麻,修翌莫非会一些我不知道的魅惑之术,一双眼睛还真把我的魂给勾走了不成?我捧着她的手,说得那些话,完全没有出于我的思考,都凭着本心这么做了。我觉得我的心似乎成了一片被风吹乱的湖面,我不停地回想着她说的“娶我”二字,手上的笔也拿不稳了,写得什么字,我也不知道了。估计是太久没睡了,我的脑子都不清楚,今晚我必须要好好地睡一觉。
今天白天晴朗,晚上的天空也自然是清澈明晰,没有云彩的遮挡,圆圆的月亮露得完整,满天的星星都被这皎洁的月亮照亮,一闪一闪的。
修翌放下了笔,长呼一口气,打趣我道,“终于写完了,以前的中秋节过得真是没劲,还是为你抄书有意思。”
“多谢姐姐相助,我明天才能有好日子过,”我打开窗子,让月光照进来,“为了答谢姐姐,我请姐姐赏月如何?”
“在屋里赏月多煞风景?咱们去山顶上吧。不过山上风大,咱们得穿些厚衣服,我这有两件厚披风,分给你一件。我知道你厚衣服不多,日后我会向师傅禀告,带你出去找裁缝做几身厚衣服。”
今晚中秋团圆夜,大多师门弟子都回家去了,留在岭越宫的人实在不多,大晚上上山赏月的人,也只有我们两个。
“岭越宫算是在钩崖山的半山腰处,距山脚有两千四百八十六个台阶,距山顶稍短一些,但是上山顶的路险,来,我背你上去,”说着,她蹲下身,让我上背,“等你练了轻功,你上山也就容易了,也不用我再背你了。”
我轻轻跳上她的背,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她身上的香气扑鼻而来,“我第一次来道真派,就是姐姐背我上来的,以后我就不练轻功了,姐姐得一辈子背我上山去。”
她笑而不语,背起我,先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个起步,跳上了十层台阶,她越跳越快,越走越高,到后来一步就是几十个台阶,我觉得她身上好像有翅膀似的,不是带我跳上去的,而是带我飞上了山。距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有一块平坦的地方,修翌停下了她的步伐,将我放了下来。这个地方刚刚好正对着月亮,在这里看月亮,月亮似乎都变大了很多,它好像离我很近,触手可及,可当我伸出手,才发现它依旧很远。
“我常来这里,这里看月亮最好,还能望见城里,”她没有抬头望着月亮,而是指着远处的凉城,“你看,今天过节,城里多热闹。”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着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他们在赏花灯吧。”我说。
“岭越宫到了过年时候可能还热闹些,平常的节日都是不怎么张罗,民间过中秋会干些什么?”
“祭神、赏月、点花灯、吃月饼,也不外乎就这些常见的,没什么意思。”
“你当然觉得没意思了,这些都是你们司空见惯的,对我而言却是可望不可及,”她低头喃喃道,“为了保护我身上的仙骨,师傅把我当成猛兽一样锁在岭越宫里,若不是我逃出去三个月,还真不知道人间是有那样热闹的。”
“小时候的我或许还有心思过节,等到后来我被养父母卖到富贵人家做丫鬟,我就成了最烦过节的人,一到这样的日子,我们做下人的就忙个没完,还不如平常轻巧。”
她看着我,觉得她自己好像说错了话,“青羽……”
“不单是我这样做下人的,那些贫苦百姓,有哪个是真能过节的?那些玩乐热闹从不是为我们这样的人准备的。”我知道我该顺着她,对她说些体己话,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她的话平白无故地叫人来气,我便顺着自己的性子,吐露出来一些心里话。我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赶紧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猎人要哄骗猎物,怎么能对猎物吐露心声呢?
听我说完,她面露愧疚之色,看着我的眼神里多带了些可怜同情,我别过脸去,不愿意看她这样的神情,她为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道,“青羽,对不起,”她的语气里饱含真诚的歉意,但是多说无用,面对这样的话题,她是没办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的。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抱歉。
她迟疑了很久,低声说,“我确实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人。”
“不,姐姐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也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青羽,这些年来,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她说完,将我拥入怀里,她把我裹进她身上的披风里。我的手环抱着她的腰,额头抵在她的肩膀处。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她在抽泣,她是为我而哭的吗?
“姐姐是在可怜我吗?”我说道。
“不是,”她的双手捧着我的脸,让我直视她的眼睛。她眼眶红红的,眼睛像是被水冲洗过的琥珀那般好看,“我是心疼你,我难以想象你之前经历过什么。我方才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些话,一定伤害到了你,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在她的怀里感受着我从未能拥有过的温暖。但是我的心在祈求更多,我想听听她的心跳,她的心脏是不是和我此时的心脏一样剧烈跳动着?我想知道她抱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为了可怜我、安慰我而抱着我吗?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此刻的我所感受到的,那股暧昧的、无法诉说的情意?
我耳边的山风渐渐消减,眼前的月亮、星星也变得暗淡无光,我只能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在这片温暖中,终于听到了一阵心跳,可那不是她的心跳,而是我的心跳,我的心有了片刻动摇。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我想吻上她的脸颊,吻干她脸上的泪痕。可在我的嘴唇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将我推开了。
我觉得好遗憾,要是方才没有那股勇气的话,那温暖似乎留存得还能再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