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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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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欲去叨位?”
“龙江街二十……喔不。请到新龙江工业区附近的……到下车地点那附近了,我再跟你讲吧。”
此刻正是晨曦时分,台北的天空呈现柔和的渐变色,为新的一天拉开了幕布。几架夜间航行的长途航班刚刚抵达台北桃园国际机场,形形色色的旅客陆续从航站楼涌出来,一时之间最后静谧的空气便被打破了。
坐上了一辆在机场候客的出租车,刚从四川抵台的李皓医生坐在后排,把随身仅携带的一只双肩包放在膝边,稍倾着头望向窗外陌生而又熟悉的街道。
这位远道而来的李医生三十余岁的年纪,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愈发衬得挺拔英气、白净亮眼。尽管眼角淡淡的黑眼圈透露出疲惫之态,不过李皓现在可一点儿没有在车上打个盹的心思。
台北啊。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十五年前读本科时,土生土长的四川人李皓在台湾大学临床医学院作为交换生来交流学习了一年。其实当时可供申请的世界学府有很多,台大也并非尤以医学见长,不过李皓还是坚持选择了这里,他需要来调查清楚一些困惑已久的事情。
如果要说最初的回忆的话,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记忆深处,在台北荒漠边疆地区的龙江街二十八巷,那条死巷的巷底,那栋最破、最旧、最阴暗的矮屋中。
那栋屋顶漏水、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里,有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有自己六岁前还未离家、喜欢叫自己“白仔”的“母亲”,还有花掉半个月送报钱买给他蝴蝶牌口风琴的可爱的“阿青”。
过去的几十年间,李皓时常会在睡梦中见到他们,自己的“家人们”。不像现实世界中的自己,从记事起便一直孤零零地寄住在姨妈家。尽管姨妈一家对自己视若己出、从未苛责,李皓还是多么希望能像梦中那般有一个家,不管那个家是多么破旧、日子多么清贫。
是的,他的疑惑是,那些真的仅仅是梦吗?那些梦中的细节是多么真实,仿佛实实在在发生过一般。他的阿哥,在母亲离家出走后的晚上,会搂着自己睡觉不让他害怕的阿青,他真的在哪里等着自己回家吗?
每当独处的夜晚,一个人弹琴直到深夜,心中难以忽视的思念,便像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漩涡般荡漾开来。
“滴!滴!滴滴滴!”
被汽车的鸣笛声唤回了思绪,李皓定了定精神。
跟车水马龙的市中心不同,车已驶到一片视野开阔的城郊地带,周围是一片开发中的工业厂房,还夹杂着不少农田和荒地。
“司机师傅,请在前面那片空地停车吧。”
下车背起随身的双肩包,李皓看了眼手表,朝路口的一片农地旁走去。
已经十点多快十一点,已经稀稀拉拉有些附近工厂的身着工作服的工人,开始出来觅食。
得快一些了,李皓想。作为一名胸心外科的医生,他正当青壮年,以精湛的手术技术和温和的医疗关怀而闻名,与之对应的便是各地慕名前来的患者。他得赶着当天下午的航班回到四川,晚上需要复查住院病人的病情、再好好休息一晚,因为明天还有满满一天的手术安排。
到了,应该就是这附近了。一片土地凹凸不平、杂草丛生的荒地。周围别说人影了,连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嗯。这里跟十五年前,自己到台北交换学习时,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城市的发展仿佛避开了这篇荒漠边疆地带。
李皓找了块差不多齐膝盖高的石头靠着。过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口琴来,凑到嘴唇边迎着微风吹起来。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铛。”
“响叮铛响叮铛。”
“响叮铛响叮铛。”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渡好时光。”
……
自己从小便很喜欢音乐,经常听一遍便能近乎原封不动地复述旋律——专业的称呼是“绝对音感”,钢琴、吉他、和长号,乐器、声乐、和谱曲,没有不让他着迷的。中学时甚至曾经想过走艺术生的路子报考音乐学院,姨妈也很支持他。
不过李皓还是选择了医学专业。古语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音乐可以作为兴趣,他更想用自己的双手真切地帮助到更多身心病痛、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人们。那是他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刚刚口琴吹的这一首《踏雪寻梅》颇有历史印记,为民国作曲家黄自谱曲。李皓儿时听到这首歌便特别喜欢,拿到生平第一件乐器——一把口琴后,便立刻拿这些首先浮现脑中的旋律练起琴来。
踏雪腊梅香,拂枝风吟诗。只可惜现在并非严冬,没有《踏雪寻梅》这首歌中的雪花呢。喔不,以台北的气候就算是冬天也不大可能下雪吧。
这并非李皓第一次来到这片空阔的荒地。
在台湾大学交换的一年,功课学业之余,他便跑遍了台北的大街小巷,到处打听“龙江街”、“父亲”、“啊青”的消息,想要印证那让自己无数次从哭泣中醒来的梦境,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让他吃惊的是,“龙江街”确实曾经存在,不过那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情了。后来台北城市化的进一步发展,这一片城市的边陲荒漠被设定为工业区,过去的老屋子大多已经被推到,年轻人都蜂拥到城市里打工寻找机会。如今的新龙江工业区,仍然是绿岛边缘的一片荒凉的边疆。
李皓曾在四处调查时,在一栋孤零零的老屋子中遇到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大爷。大爷姓黄,已是百岁高龄,听说曾是旧日民国时的军官。当他询问黄大爷,是否知道龙江街二十八巷、认识一位叫李青的人时,大爷原本浑浊的双眼仿佛一下闪了一下,原本咳嗽不断的喉咙也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咳咳。老李啊,还有青娃子……他们,都走了,都走了。”
“黄大爷,您知道他们家还有什么人在吗?”
“啊,老李咳咳。两个儿子都唉……青娃子……还有咳……皓娃子”
李皓难以言说听到黄大爷说出“皓娃子”时心里的感受,震惊或是豁然开朗,抑或是陷入更深的疑惑。
所以,梦中的一切是真是的吗?那破旧漏雨、潮湿发霉的老屋子,父亲、母亲、阿青,和那些身影模糊的童年玩伴。这些是自己前世未遗忘的记忆,抑或仅仅是大千世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呢?
不管怎么样,李皓知道,自己一定与眼前这片荒地的过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收起口琴,李皓背起背包转身沿来时的方向返回。
时间差不多了,这里离桃园机场有两小时的车程,到了还有登机前的安检。李皓没忘记自己明天一整天还有手术的安排。至于午饭的话,虽然很想再尝尝台北特色的卤肉饭、蚵仔煎,但时间太紧了,还是车上吃点面包对付好了。
李皓想,下次休年假的话,再来台北多玩两天吧,我的——第二故乡。
可是他没有料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大陆医生的身份到访台北。
“2020年4月15日下午17点13分,由台北桃园国际机场飞往四川成都双流机场的一架客机在跨越台湾海峡时坠海失事。事发后,两岸海事部门迅速组织海上救援力量参与搜救工作。事故原因尚在调查中。相关部门表示将全力展开救援工作,并依法展开深入调查,及时对外通报进展。(新华社台北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