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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车门缓缓打开,一条被西装裤包裹着的修长而结实的腿踩上湿润的地面。
      随后是一只宽大、骨节分明的手扶上车门,在他们惊慌失措的目光中,身着修身沉黑西装的严?汌出现了。

      仿佛镜花水月,在他完全被细雨吞没的瞬间,一片沉冷的脸上赫然勾起一抹笑容。
      严?汌仪态优雅,动作随意地扣上因落座解开的衣扣,懒洋洋地拍走肩头沾上的水珠,黝黑的目光微微眯起,从右侧穿过李检毫无血色的脸颊,落在严闵星的脸上。

      鞋尖有雨珠滚动,朝前迈了一步。

      严闵星本能地往后瑟缩了一下,撞上身后的石阶,吃痛地闷哼一声,但不敢说话。

      “不好意思,”严?汌垂在身旁的右臂在他们目光中缓慢地抬起,镜片在车灯前很快地反了光,挂上他高挺的鼻梁。
      严?汌微微朝他笑了一下,镜片上雨水滑落,模糊了眼瞳中的深沉,露出齐白的牙齿,森然一笑:“忘记戴眼镜了,看不清路,不知道你在前面。”

      严?汌简直把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你!”严星澜被他这般无耻的话气得哑口无言,愤而猛然抬手指了他一下,鲜红又尖长的甲片延伸出多半个指节,恨不得把他掐死。

      自从十八年前的绑架案后,严家就以每年二十亿的价格和沙国的瓦格纳安保集团签订了一份长达三十年的私人协议。除去庄园日常的保全工作,严家每个人出行时都会配备十二个雇佣兵出身的持枪保镖。

      今夜之前,严闵星自出生起受过最大的惊吓还是几年前,严?汌养大的狗见他的第一面就咬了他一口。

      此刻,李检身后的严闵星完全被吓傻了。
      他手足发麻,无法控制地大张着嘴巴喘息,白汽忽浓忽淡地在雨夜中浮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严闵星狼狈的抽噎声划破尚未完全岑寂的夜幕。

      严星澜同样被吓得不轻,她刚卸完妆,嘴唇露出原先浅淡的粉色,并不深,素白的脸蛋血色全无,纸一样惨白。
      他们先前只知道严?汌有精神病,也对他四年前疑似徒手杀了十六人的事情稍有耳闻。

      但四年前的凶案他只是最大嫌疑人并非板上钉钉的真凶,这些年里瞥去性情有时阴晴不定外,并无伤大雅。
      这就导致其他人对严?汌身上背负的那些恶名有的仅是只闻其名的侥幸,时间长了便愈发觉得他的疯实则是虚有其名,逐渐张牙舞爪起来。

      听闻不如眼见,当死亡迫在眉睫时,奔逃不再是本能。
      他们像面对捕食者时受惊的鹿,瞳孔骤缩,呆滞在原地,僵直身躯动弹不得。

      李检用力顶着车灯的膝盖摇晃了一下,垂在身旁的手下意识撑上车盖,目光在细瘦的五指上短暂停留。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风细微地吹过,全身都颤抖起来,急促又剧烈的心跳声从头顶将他淹没,李检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心跳声太大,以至于李检抿紧了嘴唇,怕稍一干呕,便会把整个心脏鲜血淋漓地吐出来。

      这时候,严?汌在与李检擦肩而过的瞬间停住脚步。
      如此近的距离,李检闻到了他身上谈不上浓的酒气,淡淡的男士香水,以及极轻微的花果香。

      严?汌微朝右偏转过脸,逆光而立,像一堵永不崩塌的墙,脊背蜿蜒曲折地挡回万千光亮,英俊的脸庞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而李检却与他截然相反,瘦削单薄的身躯顶住身后庞然扑来的深渊,迎着炙热刺目的白光,毫不畏惧地右转过脸颊。

      车灯在熄灭的前一刻,明亮地投射在他脸上,严?汌看到他长且黑的睫毛短暂地相触,随后分离。

      就在严闵星被赶来的保镖扶起来时,严怀山被严虹推着走过来,一旁有个撑了打伞替他们挡雨的保镖。

      轮椅滚到四人身边,严怀山语气很低,脸对着严闵星的方向,但目光瞥着离他更近的严?汌,问:“出什么事了?”

      “我差点撞到严闵星了,”严?汌从容地回答。
      严怀山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又看向严闵星的方向,温声问:“闵星没伤到吧?”
      严虹的表情很严肃,一言不发地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

      严闵星费力吞咽了口唾沫,在寒风里大口呼吸,喉道干涩不已。

      严闵星惊魂未定地咬牙切齿地瞪了下面带微笑的严?汌,像个被恶霸欺负的小孩,朝严虹的方向叫道:“二姐!严?汌他——”

      “吵什么?”严虹看了他一眼,语气不重,但却有种不容忽视的威严:“爸爸已经睡下了。”
      她披了一件黑绸睡袍,在寒风中丝毫不栗地站在伞下,眉峰描摹的浅灰被抹去,姣好的面容显出岁月的痕迹,深眼窝、宽眼皮,目光沉稳却压着股让人无法忤逆的气势。

      “他放屁!”
      严闵星不服气地瞪了严?汌一眼,还想说点什么,胳膊就被搀着他的严星澜用力拽了一下,他心有不甘地咬紧牙关。

      严?汌错开李检,走到严闵星身边去。
      严闵星和严星澜死死盯着他,情不自禁地想往后退一步,但小腿被台阶挡住,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闵星,”严?汌伸出右手,递在他面前,微低了肩胛,姿态放得很谦卑,“今晚是我不对。”
      严闵星惊魂未定地瞪着他,不想同他握手言和,但一旁严虹和严怀山正在寒风中等着,他从那边收回视线,牙齿打颤,磨了磨牙根,飞快地在严?汌冰凉的手上握了一下。

      正要抽离时,被严?汌更快地用力握住。
      他把双腿发软快要从保镖身上滑下去的严闵星一把拉起来,面带微笑地替他拍走衣服上的雨水。与他分开时,唇角噙笑地扫了眼一旁栗栗危惧的严星澜,而后彻底松开握了严闵星的手。

      他像是这时候才注意到旁边的李检,面上的笑容淡去,随口问:“谁让你出来的?”
      有一滴雨,冰凉地沿着刺起的发尖滑入后颈,李检冷不丁打了个寒蝉,哆嗦着说:“我、我刚才听到外面的声音……”

      闻言,严?汌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又问:“孩子呢?”
      “睡着了。”李检被冻得嘴唇泛青,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视线,很轻地说:“叔叔,我想回家。”
      他说这话的时候字音打了颤,似乎是被吓到了。

      紧接着,在场所有的人听到他不轻也不重,带着些委屈的声音道:“我想找我爸爸妈妈。”

      纵然先前已经知道李检失忆,不过时间点过于凑巧,他们大都半信半疑,此时李检这句话一出,就连严闵星吸气的声音都随之一顿。
      除去严?汌外,四双意义不明的目光投向李检,纷纷打量片刻,各有了各的考量。

      严?汌正要往前走的步伐顿住,他有些好笑地回头看了下李检,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找你爸妈?去地狱找吗。”

      李检却像是全然不知道他父母已经去世。
      他的脸色当即一变,抓住严?汌的袖子,嗓音打着抖:“你什么意思?”

      严?汌顺势侧过身,冷笑了一声,拿出手机在搜索栏输了一串字,点开跳出的第一个界面后抬起脸,冰冷的手机拍了拍他的脸颊。

      李检寒着脸躲开他的动作,一把夺走手机。
      目光伴随着冷雨垂落到屏幕上时,止不住地颤了下。

      那一刻,绵延而下的雨也短暂地停了一样。

      车灯完全熄灭了,不远处的大门前亮着光,勉强蔓延过来。

      黑暗中,手机屏幕的蓝光格外刺眼,水珠模糊了屏幕。
      在光点与雨水的罅隙中,连不成句的字词映入李检被照亮的眼眸,他极其缓慢地眨动了眼睛,每分离又闭合间,都有透明的水从睫毛、眼角、眼尾滚落。

      他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就连眨眼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雨逐渐大了,连成冷冷的线,轻飘飘地落下,沉甸甸地打在他的眉宇间、鼻梁上、唇峰前,李检缓缓眨了下眼睛。

      严?汌说完话后,严星澜就条件反射地看向李检的方向。
      从她的角度仅能看到李检瘦又白皙的侧脸,浅色的眼瞳在夜幕中透过了天的颜色,变得很黑。
      雨水湿润了他的脸颊,眼角有水珠淌过,像是哭了,但也可能是单纯地滚落了一串雨滴。

      父母相继离世的时候,李检没有哭过。
      四年过去,从夏末至初冬,他从未因为父母哭过。

      但这一刻,他有了一瞬的错觉。
      李检好像真的成了十七岁的他,还没有戴上那张名为伪装的面具,用坚强与冷漠的长刺将自己包裹。

      视线好像被屏幕晃眼的白光吸引了,短暂地眩晕,让李检恍惚间觉得,父母好像真的尚且在世,嘉青某处并不繁华,甚至有些破败的城中村还亮着一盏等他回家的灯。

      不过十三年前那片城中村就拆迁了,爆破声中,墙瓦变成白灰,沉雾一般坠地。
      尘归尘,土还土。
      随同父母一起,没入地下。

      母亲跳楼前,曾给他发过最后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
      短信中,母亲告知了为何绑架案发生的三年后,会选择与父亲结束婚姻;为何会选择离开嘉青,隐姓埋名流落他乡;为何明明留着电话号码,却整整十年没有和他联系……

      又是为何,撞死了严?汌的那条狗。

      当年父母绑架严?汌时,因为跟着严?汌绑来的狗在车后吠叫不已,父亲埋怨母亲把狗一起带走,会惹人注意。母亲是见严?汌还小,想起了十岁时的李检,动了恻隐之心,帮他牵着狗一起带上了车。

      车内突如其来地爆发了争吵,开车的父亲怒火攻心,分神与她争辩时,误把油门踩成了刹车。

      停车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为了掩盖地上的血迹,父亲停下车,从睡熟的严?汌身边牵走了那条狗。

      他们起初撞死的,并不是狗。
      那是一个行动迟缓,未能踩着绿灯走完斑马线的、步履蹒跚的老人。

      严?汌的狗代替他,留在了斑马线上,老人被一言不发的父亲扔进海里,母亲惊惶地捂着嘴不敢哭泣。

      严?汌失去了狗的体温,在不安中醒来时,是父亲告诉他,狗被撞死了。

      那时是个雨夜,以至于李检在收到短信后的四年中,曾于无数个深夜产生过无数个幻想,如果是个白天就好了,父母或许就不会漏过那个老人。

      如果那位老先生的动作再快一些就好了,他就能平安地在绿灯变红前迈上对岸。
      如果像父亲抱怨的那样,母亲没带那条狗就好了,父母就不会因为狗而争吵。
      如果父亲对母亲宽容一些就好了,体贴她那一时为了自己的孩子,绑架了别人的孩子,万般后悔的瞬间做出的错误决定。
      如果不下雨就好了,严?汌也不会因为无端恐惧发作,毫不挣扎地跟着父母离开。

      如果李检不是怪物就好了,父母不会为了给他凑手术钱,被那十五亿的千分之一诱惑,踏上歧路。
      那样子的话,正常人李检,或许穷尽一生,都不会与严?汌的人生产生丝毫焦点。

      在别的平面,李检和严?汌可以是死敌、是挚爱、是朋友、是兄弟、是一面之缘、是萍水相逢、是青梅竹马、是两棵树、是两只鸟、是猪、是草……
      他们可以是任何东西。

      但在这个平面内,如果他们是两条平行线就好了。
      永不相交,也永不重合,该有多好。

      严?汌不知道的是,母亲的短信末尾,留下了最后十留个字:小检,妈妈拜托你,一定要找到那十五亿。

      那不光是十五亿,那串长到缀了八个零的数字后,是两条鲜活却枉死的生命。
      所以李检必须找到那十五亿。

      这个平面内,李检和严?汌没有做成一对毫不相干的平行线。
      在李检的人生中,严?汌算不上无辜;在严?汌的人生中,李检也称不上清白。

      他们像坐标轴上的两条频率不同、却又无尽相近的正弦函数,起落交织、缠绵不休、抵死折磨、永无尽头。

      靠得太近,要被彼此吞噬,离得太远,又觉得寒冷。
      恨也恨不透,爱又没可能。

      一直到严?汌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严虹和严怀山率先动了脚步回去。
      李检也没有动弹,他好像化为一座沉重的石像,落在地上太久,在土里生了根,深扎于泥壤,再也无法动弹。

      他握着那个手机,雨水落下,屏幕不灭地攒动着水光。
      李检站在雨夜里,任由冰冷的雨顺流而下。

      雨越来越大了。
      严星澜收回视线,扶起严闵星准备回房前,朝身后瞥去了一眼。

      黑暗中,李检久久未动。
      她抿了下丰润的唇。

      在此之前,囊括严星澜在内的人都弄不清严?汌这次回来后找回李检究竟是真的爱他,还是仅仅同他们一样伺机而动,寻着机会榨干李检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从他们的立场而言,后者反而是每个人喜闻乐见的。

      父亲需要的是所有的继任者各据一方、相互制衡、厮杀掠夺中不断壮大的萨昂。
      严?汌的安忍无亲与冷酷无情确实让他率先在无情激烈的内部选拔中脱颖而出,但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对锻刀人来说也是双刃剑。

      严左行看出他能力出众的同时,却也意识到他的不可控性所带来的危险远远大于了他能给予萨昂的助力。

      萨昂财团的地位已然伫立,平庸固然不可再带它拔高,却可以守住完整的严氏集团。
      一个饼本可以六分,严左行的子女只会想要尽可能多地争夺财团股份与董事会话语权。但严?汌不同,他的锋芒太盛,每一个人都忌惮他会要囫囵吞走完整的一张饼。

      到了那时候,严左行怕的是,他辛苦从其余兄弟手中完全夺走的“严”氏落在严?汌手中,会像他本人一样重演。
      至时,严氏又会成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严”氏。

      因此在严左行的律师私下流传给他们的草拟遗嘱中,严左行作古后,严?汌能分得的仅有部分现金、几处房产与家族信托分红。

      但若严?汌真的爱上李检,便说明他也能有软肋。
      这场在亲情中绞杀的残酷比拼中,严?汌同样可以被制衡。

      想必严左行迟迟没有确定最终遗嘱,现下还冒险飞回故国,除去两个月前突然监测到那部丢失的手机开机信号外,另一个原因便是无法彻底放弃这枚将棋,要亲自来看一看严?汌是否真的可以爱人。

      肯定的结果是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愿得到的答案。
      严?汌行事的风格太过狠毒自我,让每一个竞争者都顾忌他拿到董事会话语权后是否会有所行动。

      因此,一旦严?汌真的爱上了某人,他们会不择手段地把他们分开,哪怕是阴阳相隔。

      等所有人都走后,李检混杂着雨水,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他不觉得冷,只觉得头很疼。
      疼痛随着两道不长的口子逐渐蔓延至全身,让他感到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站立。

      李检靠在坚硬的车身上,仿佛不撑在那里,他就要随风而去。
      紧接着,他喉间一股痒意争先恐后地探出来,像是腹腔中容纳了无数只蝴蝶,扑簌着翅膀,挣扎着、拼命地要离开他的身体。

      李检没由来的很想抽烟,他躁动地摸遍全身,连一个口袋也没有。
      黑色的蝴蝶到了唇间,李检感到一阵窒息,他好像无法呼吸了,痛苦地扬起纤瘦的脖颈,朝无尽的落雨仰面。

      蝴蝶却飞走了,转身纳入黑夜。
      李检顺着黑蝶飞走的轨迹望去,三楼亮着灯的窗口屹立着一道深沉的黑影。

      严?汌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或许是察觉到李检过于痛苦的目光,他转身离开了。

      Alen从四楼下来,迎面遇上回房的严?汌,恭敬地欠身:“少爷。”
      严?汌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很轻地说:“汤里的是泻药。”

      李检不知道自己在雨里淋了多久,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他睡着前的记忆停留在了裹着湿冷的衣服一头扎进柔软却算不上宽大的沙发。

      沙发长度不够,李检横躺上去会空出一截。
      于是他抱着自己,蜷缩起来,像回到了小时候,成为十三岁的李检,遇到十岁的严?汌。

      “小汌!”
      李检脸颊通红地跑了回来,额前淌落几滴透明的汗珠,怀里捧着一个油渍渍的塑料袋,袋子里有一个大又胖的白包子,还冒着热气。

      “我买了肉包子给你!”李检一把推开门,看着被绑在床上的小汌,他小心地把包子放在一旁,灵活地爬上床,“爸爸妈妈不在,我偷偷松开你,你要快点吃哦。”

      小汌的脸上没有很多表情,但李检觉得他不开心,他解开小汌身上的绳子,奇怪地歪着脸颊,直接问:“你不喜欢吃包子吗?”

      小汌看了他一眼,说:“不喜欢,也不讨厌。”
      李检可惜地“啊”了一声,耸了耸肩膀,推推他肥嘟嘟的软肚皮,因为肚皮柔绵的手感,弯了眼睛笑起来:“安德早餐铺的包子可好吃了!”
      说着,他回味似的舔了下嘴角没有擦走的油渍,他的零花钱并不多,最近他没有上学,父母也没有给他零用钱。

      平时李检能吃三个大肉包,但今天他身上只剩下两块钱,他只好吃了一个八毛块的菜包,剩下的一块二是跟老板赊账才买到的肉包。

      “我吃不下,”小汌却有气无力地坐在床上,比刚来时还要冷漠。

      怎么会有人不想吃安德早餐铺的肉包子呢?!
      李检抬起白白的小脸,问他:“小汌,你生病了吗?”

      “没有,”小汌答道,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补充道:“要下雨了,我害怕下雨。”
      “下雨有什么可怕的!”李检哈哈笑起来,他拍了拍胸膛,承诺道:“我是男子汉,我来保护你!”
      话音刚落,他想到一件事,笑声戛然而止,脸色有些发白,放轻了声音,像怕什么人听到一样:“小汌,我跟你说,刚刚我回来的时候又遇到了对面那个叔叔……”

      “我有点害怕他,”李检把小手掩在嘴边,凑近小汌的耳朵:“他总是看我,我不喜欢他看我,他看我我就老起鸡皮疙瘩,好吓人,你看。”
      他说着,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害怕一样,伸出细瘦的手臂把上面窜起的汗毛给小汌看。

      “我不怕他。”
      小汌平静地说道,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很寻常,安慰了慌张的李检。

      小汌为了证明给他看自己真的不怕似的,伸手从床头摆着充作床头柜的木凳上拿起那本《蜡笔小新》。
      他把书页翻开,中间夹了一把生锈的小刀。

      李检认出这是家里的刀,他不知道小汌是何时拿来的。

      此时,小汌还不及他手大的小手握住刀柄,黑黢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对李检说:“如果他伤害你,我就杀了他。”

      “嘶——”
      李检脊背凉了一下,他顿了一下,转瞬笑起来:“小汌,你真的吓到我啦哈哈哈!”

      小汌的脸上表情未变,他把刀重新放回漫画书中,重新摆在床头的木凳上。
      李检笑着,目光忍不住朝漫画书的方向看了一眼。
      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李检一如往常睁开眼。
      面对陌生的房间,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接下来为您播报……今日娱乐……”
      不远处的耳边响着一个男中音时断时续的播报声。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侧身躺在床上,脸颊被稍硬的海绵枕撑起,微转了一下身躯,便牵起头顶尚未愈合的伤口一阵刺痛,思绪仍有些昏沉。

      不过李检还没来得及大幅度转动,左臂上就被热乎带着些盗汗潮意的温度压上,他下意识朝盖着被褥的前胸看去。

      李赢面对着他,呈一颗紧缩的肉球状团进李检的怀抱中。
      露出半顶毛绒绒的黑发,发际绵延下去,在面颊上成为一朵看起来薄又软的耳朵,由于睡熟,耳芯透着晕红,淡青微紫的细血管生长在耳道内侧。

      “近日演员林芸珊凭借电影……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新晋影后恋情也随之曝光……辰昇集团前任执行董事……当街拥吻,不久前该集团曾陷入行贿丑闻,后因证据不足……”

      李检的眉心很淡地陷出皱起的纹路,他的眼睑很薄,其实不光是上下的眼睑,他的面皮、覆盖在肌肉之上的皮肤都很轻,或许是因为身体畸形的器官在诡异的生长中诞生出共和,他的身体同时存在了女性的细腻与男人的清瘦。

      眼睫轻微地相接,又很快分开。
      李检感受到被褥下紧贴着手臂的身躯,他努力转过身体,撩起眼皮朝严?汌的方向看去。

      严?汌不知道是醒的很早,还是一直没睡,依靠着床头坐着。从李检仰视的角度能看到他脖颈前顶起的一颗硕大的喉结,很是明显,像某种松科树木的果实。

      喉结轻微滚动的线条与下颌接轨,更往上的,是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电视的,严?汌一张漠不关心的脸。

      一直等到主持人把这条有关辰昇集团前任执行董事与新晋影后的娱乐播报完,严?汌才低了头,对上李检充满探究的目光。
      李检看到他抬了下手朝自己的脸伸来,骨节分明的五指间透过昏暗的光。不过严?汌的手没有摸到李检的脸颊,他的手机在床头滋滋响起来。

      “您看到……”

      严?汌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把一台黑色的手机拿起来接通电话,语气很冷淡:“嗯,我看到了。”
      他电话听筒的声音放的不大,李检听不到对方完整的话,但他听得出是蒋诚在说话。

      “我们找的人在抬高股价……严星澜……”

      又过了一阵,严?汌举着手机,把目光瞥下来,看了眼李检的眼睛。
      他突然起身朝更远一些的窗户走去,顺手把窗帘扯开。

      雨后的天算不上晴朗,阴沉的白光霎时投入整个房间。
      李检本能地闭了下眼睛。

      严?汌背靠在窗户前,光把他映成黑色的影子。
      “联系她的经纪人,继续放消息,”他静了静,影子向李检的方向动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一眼,随后才道:“把那块地皮的竞拍消息放出去,找几个记者发两三条新闻稿。”

      “别找大报社的人,”严?汌叮嘱道:“找市级或者区级的金融刊报,之后给他们几天时间慢慢发酵。”

      从他出院到现在的观察下,李检大概判断出严?汌一共有三台手机。
      两大一小,其中一台黑色的大手机是他的私人电话。

      严?汌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格外冷,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耳中:“我要Elison看到消息的时候严星澜已经拍下了那块地皮。”

      他突然想到,Elison是严左行在外媒口中被频繁提到的英文名。

      李检面上未作出反应,但心里还是顿了一下。
      蒋诚应当是辰昇执行董事的秘书,而非严?汌的,现在严?汌早已经卸任换上严星澜,为什么蒋诚还是在私下联系严?汌,而且还在帮他办事?

      影子忽而消失,严?汌往前走了一步,李检看清他的脸。
      严?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李检困惑却清澈的眼睛。

      他走到一旁的茶几上去拿起一副黑框眼镜戴在脸上,又垂下来,随手抓起玻璃杯的杯口,拎着水杯走到床边,小腿贴上木制的床侧,身躯倾斜了一点弧度。

      李检下意识从他手里把水杯接过来,喝了一口。
      他靠过来的时候,握着手机的五指稍稍移动了一些,听筒漏了点声音出来。

      “好的,”蒋诚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最后问了个问题:“这样做的风险太大,我还是希望您再——”
      严?汌直接挂断了电话。

      李检坐在床上,咕咚一声把嘴里含着的温水吞下去。
      “你真的不记得那个手机在哪里吗?”严?汌眼前的镜片反了瞬间的光,他微微笑着,问李检。

      李检茫然地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他摇了下头证明自己的无辜,不过紧接着,李检又补充道:“昨天也有人问过我手机的事情。”

      严?汌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是昨晚我撞的那个人吗?”
      他现在倒是承认是故意撞向严闵星的了。

      李检想到雨夜里慢条斯理地下车同严闵星扯皮的严?汌,收敛了视线,幅度不大的点了下头。

      “那是严闵星,”严?汌又问,“还有其他人问过你吗?”
      李检皱了皱眉,随后答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是昨晚扶着严闵星的女人。”

      “严星澜。”
      严?汌给了他个名字。

      李检好奇地追问:“怎么你们每个人都来找我要手机,那个手机里到底有什么?”
      严?汌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紧接着,他动手解开腰间系着睡袍的腰带,微一耸动肩胛,棉绒的黑色睡袍滑落背脊,敞出紧实的肌肉,上面还留有深浅不一的齿痕。

      李检挪开脸,电视里的开塞露广告好像格外吸引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严?汌冷冷地嗤笑一声,阴影从李检身上渐远。
      不一会儿,他走出衣帽间换好了一套衬身的西装,鼻梁上的眼镜也跟着换成了无框的,好像准备去公司。

      李检不知道卸任后的严?汌去辰昇还要干什么,但他不好去问,便沉默下去。
      “李检你到底记不记得?”严?汌冷不丁出声。

      李检愣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严?汌冷“啧”道:“那晚去你家的有两波人。”

      李检稍稍皱起眉,问:“我家?跟我的伤有关吗?”
      他摸了下头上换过的绷带。
      严?汌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那我能回我家吗?”李检紧跟着问,“我想知道这十八年里发生过什么。”

      “你究竟记不记得只有你自己知道,”严?汌继续道:“你现在回家可以,你把手机给我,不然只要手机一天没找到,你在家就一定不安全。”

      李检眨了下狭长的眼睛,半张了下嘴巴看着他,显得有点呆:“那我还是住在这里吧。”
      但严?汌马上就说:“但是派人去你家的人就住在这里,所以你在这里也不见得安全。”

      李检的话顿在嘴边,半尴不尬地看着他。
      他不明白严?汌到底是想让他回家,还是继续留在严家。

      于是李检只好求助他:“那我要怎么办?”
      似乎是他无助的语气,让严?汌满意地笑了一下,他翘了翘嘴角,给出了方案:“昨天我带你回家还为你撞了严闵星,现在每个人都觉得你最有可能会把手机交给我。”

      “我们现在被迫捆绑在一起。”
      李检听到他说完后叹了口气,不知道严?汌究竟对此是意料之内,还是计划之外。

      严?汌大发慈悲,好人做到底地说:“对你而言哪里都不安全,我会给你安排别的地方住。”
      李检终于明白过来,他说来说去是这个目的。

      或许是怕直接开口李检会拒绝,才层层递进着,抛出很远的话题,又费尽心机地绕回来。

      但如果不是严?汌一开始回来就缠着他不放,或许严家的事情就会离李检远一些。
      这么想着,李检在严?汌后背瞟了他一眼,想问问那是不是还需要给他颁发一个年度好人金奖。

      他无奈地说:“谢谢你。”
      严?汌恬不知耻地应下了。

      李赢在一旁浅浅陷下去的床垫上小声地哼唧了一下,有要醒来的征兆。
      李检反应地很快,朝他看了一眼,把挡住李赢口鼻的被子掖下来。

      “那他怎么办?”李检的目光看向李赢,冷淡中有了柔软,话却是朝严?汌的方向问去。
      严?汌没多少温度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量,说道:“他要留在这里。”

      李检眼皮陡然一跳,他冷不丁回过身。
      但随即意识到这个反应对于17岁的李检有些夸张,及时地僵硬住了身体。

      严?汌说:“我爸会亲自带他,他们只想动你,不敢打他的主意。”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在李检身边,李赢反倒更加危险。

      一想到那晚,李检就忍不住后怕,要是那时候李赢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下来了怎么办?
      短暂的迟疑后,李检想到严在溪的样子,勉强说了声“好”。

      但是他却想错了。
      在严?汌走后不久,李检便起床换了一旁放着的衣服,又替睡得迷糊的李赢把毛绒睡衣扣好。

      房门紧跟着被叩响。
      出现在门口的却是Alen。

      李检愣了一下,就看到他欠身打了个招呼,笑眯眯地从自己手里接过李赢,说:“孩子送去怀山少爷那边,您放心好了。”
      Alen又说:“送您离开的车就在楼下等着,您准备好后随时下楼。”

      李检朝被他抱在怀里像只树懒一样乖乖趴着的李赢,抿了下嘴唇,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一套昨晚换下来的脏衣服,严?汌从医院拿回来的一袋日常用品,以及那个手机。

      手机被李检放在外屋的桌上充电,手机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被拿起时,屏幕亮了一下,李检瞥见上面有几条新的□□消息提示。

      等李检坐上驶离金桂枋的车,才谨慎地划开手机。
      张清从昨天晚上开始到清晨七点给他发了很多消息。

      李检从最上面的消息看下来——
      【水至清则无鱼:我晚上又去你家看了一眼,警察都撤了,封条也没了,明早上班前路过你家去帮你找找】
      【水至清则无鱼:视频】
      【水至清则无鱼:你家这是遭贼了吧!】

      李检点开视频前下意识看了眼轿车前座与后座之间严密阻隔的挡板,静音播放了视频。

      视频里他家像被人洗劫过一样,全部的橱柜都被人翻开,东西散乱在地面,画面剧烈的晃动间,还能看到地板上凝结着李检被人袭击那晚流下的血。

      这绝对不是他遇袭前的样子。
      李检心口重重跳了一下,在住院期间还有人去过他家。

      张清举着手机来到二楼。
      毫不意外的,二楼的每一个房间,甚至连厕所马桶后的抽水盖都被人打开过。

      紧跟着张清走向他说的储物间。
      三个大箱子交叠着落在一起,里面的东西都被人倒在地上,里面还收着四五个相框,也一同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有一张照片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飘出来,反在地上。
      张清把照片捡起来,对着镜头展示了一下。

      视频在这张照片上结束。

      那是一张边缘微卷,鲜艳的模块已经褪色的彩色相片。
      相片上是13岁的李检站在一棵大树旁。

      李检对这张照片没多少印象,可能是夹在某本书里的,但他四年前收拾父母遗物的时候没有翻找过那些东西,只是带回家堆在一起,把它们锁在一个房间。

      后来搬到现在的房子,不过是把那些东西搬到另一个地方继续锁上。
      直到李赢在家学着走路时,握着门把跑来送给他,李检才因为坏掉的门推进了那个房间,彻彻底底地把父母的遗物整理了一遍。

      但李检收拾的时候没有翻开过里面的书,也就没有发现这张照片。

      不过或许是照相的人没拿好,不单有些歪斜,而且拍照时显然出现了聚焦错误,李检的脸是糊掉的,焦点对准一旁的老树。

      与画面背景中其余树比,这棵树不同的是,已经断了,成了一截巨大的树桩,露出一圈又一圈深浅交叠的年轮。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李检淡淡蹙起眉毛,他握着手机的那边手肘曲起,靠在车门上,另一只手用手指重重揉着太阳穴。

      李检认出这棵树后的建筑是当时他们搬来嘉青时租住的廉租房。
      照片上的树是断的,显然是在严?汌杀人之后。

      但他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小时候,家里一直拮据,李检不记得父母买过或带回家过相机之类的东西,他们全家的合照也只有来嘉青前在县里的照相馆花40块钱拍的一张。

      疼痛从发缝间由额前蔓延向后,连带着眼球也跟着被刺痛。
      不敢再去回忆,李检赶忙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落到窗外。

      车子稳速行驶在高架桥上,靠在边缘时,能看见下面不断后移的路面与楼房。
      绕过某个弯口,一片稍矮的居民房出现了,小区门前连着一排商超、水果店与日用商店。

      就在这时,一家打印店的贴牌争先恐后地撞入李检的眼睛。

      这是一家并不打眼,已经有些难找到的打印店。
      不光有复印与打印服务,还提供证件照与低质的相片冲印,放在现在完全不值一提。

      但十八年前打印店遍地的时候,只需一封邮件或彩信,便可以打印出照片,那么当年他居住的那片城中村的某处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家打印店?

      这突然让李检脑海中闪过零星的画面。

      他陡然张了下眼眶,重新点亮视频最后的照片放大看了看。
      而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浮现在李检心里。

      这张照片有没有可能不是相机,而是用手机拍的?
      当年父母共用的是一台并不能拍照的小灵通,如果这张照片真的由手机拍摄,会不会就是他们要找的那台手机?!

      李检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难道手机真的在他这里?家里被翻成这样会不会已经被人拿走了?

      不过李检下一秒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手机真的被人拿走,严?汌昨天把他带回家后,严家的那些人不应该会对他穷追不舍。

      线索再次中断。
      岔路重分两道,要么手机仍旧下落不明,要么手机就在李检这里。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严家所有的人都没有思考过前一条,就连严?汌也笃定手机就在李检身上呢?

      有了这个疑惑,李检立刻就点开浏览器搜了一下。
      十八年前那个型号的按键手机已经是当年最创新的手机,内置了成熟的GPS芯片,在别的手机还需要通过拨打电话才能查询信号发出地的年代,这种手机只要开机就能根据GPS信号进行定位。

      这说不通啊,他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这个手机,更别提去要去给一台断电十八年的手机充电再开机了。
      如果真的是捕捉到了GPS,严家的人究竟是怎么定位到的?

      鬼使神差地,李检冒出了一个绵白的、神情寡淡的小脸。

      他右眼皮狠狠抽动了一下。
      李检握着手机的手放到眼前,手指翻飞着在屏幕上打了一行字,又被删掉,但随后又重新输入,最后发送出去。

      【一把小剪刀:张哥,你下班后能不能再去我家一趟,帮我到猪猪的那堆玩具里仔细翻一下】

      发完这句话,李检缓缓放下手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手机边框的指尖忍不住攥紧。

      目光在减速的车子中看向窗外。
      等待着他的是一栋分外熟悉的房子——
      四年前,发生了一起十六人被害凶案的,李检和严?汌的家。
      车子重新启动,发动机嗡鸣中驶离这栋与其余别墅相比,略显格格不入,幽绿藤蔓爬满矮墙的洋房别墅。

      李检拎着行李仰头站在别墅前,下意识滑动了下喉结。
      再当年带着张清把这栋充满噩梦回忆的房子砸碎后,李检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确实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天沉得要命。
      没有云层,光荒芜却稠密地投射在别墅外墙,曾经光亮透彻的玻璃,现今灰蒙、破碎。
      房前有一片并不大的花坛,里面种有茉莉与浅色玫瑰,但此时早已被半腰高的杂草覆盖,贪婪地掠走土壤赋予的生命,不知道冬天过后的暖春是否还能开花。

      风吹过来,像一只冷又硬的手,推着李检不得不迈动脚步,朝前走去。

      围栏到别墅间还有一条小路,早已杂草丛生。
      李检迟疑了几秒,垂下脸看到小路上有规律地匍匐下一簇连贯整条路的草,像是有人来来回回地走过,才踏出了路原本的形状。

      有一种古怪的瘙痒在左臂划破刺青的位置出现。
      那时候李检划得伤口算不上很深,但或许是没有时间,也可能是刻意忽略。由于没有给伤口处理的缘故,愈合地很慢,总会在肌肉的扯动间重新绷开血痂,血流出来又再次凝固。
      以至于那道伤口长出肉粉的新芽儿的时间格外漫长,让本就不再平整的深黑刺青上,更显得破裂。

      表层的新肉看似全然愈合,但内里的肌肉层尚且溃烂。
      天气阴冷的时候,就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攒动的痒,从划痕更深的地方,慢慢地、静静地,在那片纹身下的皮肉里发酵,而后一点点随着神经扩散。

      李检身上其实有很多恶习,他是一个对伤痛刻意忽视到已经麻木的人,所以当他察觉左臂的痒时,其实痛已经先一步蔓延了全身。

      铁门紧闭着,多了一层厚重的灰外,与四年前他离开时相差无几。
      就连门锁的密码也没变过。

      李检不露声色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寡淡,目光沉默,和某些时候安静的李赢很像。
      但与严?汌的面无表情又不相同。

      嘎吱——
      门摇晃着,李检很轻地把门推开。

      外面很冷,屋里却更冷。
      又因为窗户碎了,风光明正大地大肆掠夺了里面的温度。

      有些东西即便脑子里可以不去想了,但身体还代替他记得。
      李检条件反射地摸上一旁墙壁的开关,灯光刺目地爆炸。

      一切都和过去相差无几,好像抹去上面那层厚重的灰,他们的时间就还留在那个时候。
      李检静静扫过去,他扯了扯嘴角,但没笑出来。

      在他看来,严?汌无非是想要用这种方法勾起李检关于过去的那些回忆,从而心软与他重归于好。

      但无论有没有命案或别的那些东西,严?汌都不明白他已经不愿意去相信。
      李检不愿意相信严?汌给他的,被虚情假意包裹下露出真心实意的,或真情实感伪装下装腔作势的,任何一种爱。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薄又透白的眼皮隐隐颤动,李检在踏上通往客厅的平台后猛然顿住脚步。

      原先宽敞的客厅在堆放中显得分外拥挤,方枘圆凿了许多贴满照片的白板、三台持续亮着屏幕的电脑、突兀出现在客厅的四张宽大书桌,书桌上摆满了一沓又一沓的文件资料。
      李检进了房间,没有把刀放回厨房,顺手摆在手旁的桌上。
      视线随之瞥向一旁打印下来的有关辰昇上次被指控行贿的新闻,面容看上去有些冷峻。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严?汌回国给他带来的意外事件,李检将在春节后被调职到张清所在的自侦部去。

      与现在的重案部相比,自侦部虽然保密性更严,但风险概率更低,不过代价就像张清说的那样,必须时刻抵挡住声色犬马的诱惑。

      说实在话,这样一个清廉至极的部门,和直接接受了对严家来说不值一提的巨额“分手费”,外人眼中豪宅傍身、超跑代步的李检作风与习惯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自侦部的老大亲自发出邀请,在自己顶头上司的竭力引荐下,李检也全然不会想到要提交这样一份调职申请。

      在把目光投向那十六条命案的卷宗前,李检心里再次踌躇了起来。

      人无法承受痛苦的重量时,总是会选择逃避的。
      过去的记忆对他来说,大抵还是苦痛多过了快乐。

      绝大多数时间里,不是李检不去想这些事,而是潜意识中自然而然地避开去看一丁点与他们有关的消息。

      李检挺身站在光线依旧的房间,苦风自檐外闯入。
      他拳了下身旁细瘦的手指,脱了外衣搭放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看起来质地柔软的高领毛衣,缝针的缘故,头发被剃得很短,露出一段苍白又挺拔的后颈,没入舒适面料边缘,有半枚深到乌红的吻痕。

      隔了双层玻璃门,泳池那边传来打碎水花的声响,鳄鱼在池水间浮现。
      李检本能地侧过脸看向水光迸荡的地方,更远处的野草从中藏了一朵黄色野菊,长尾伴着水珠落下,重新引入绿水,两颗水滴溅向池外的草坪,水珠洒上来的时候,严?汌才收回手。

      赵莹的脸一下就白了,白后又肉眼可见地胀红,她急忙从一旁拿了纸巾递给严?汌:“对不起严总,对不起。”
      刚刚走到桌边的时候她踩着细高跟的脚滑了一下,杯底来不及缓冲,撞上桌面,滚烫的茶水顷刻震出来,打湿了严?汌的袖口。

      这种低级错误对于任何一位高管身边的秘书来说,都是致命的。

      严?汌很少会在熟悉的人面前维持温良斯文的假象,以至于他手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怕他。

      倒不是老板太过严厉,而是从两片透明的玻璃片后偶尔会闪过空洞黝黑的眼睛。
      被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长时间注视,会让人背脊生寒,下意识错开视线。

      不过严?汌倒没说什么,从她手里接过纸,把手背上的水沾走。
      他的皮肤很像西方人,稍有温度的变化便很明显地变红,挪开纸后,留下一片微红的痕迹。

      老板没再追究,赵莹松了口气,从他桌上抱起一沓处理好的合同往外间走去。
      “等一下,”严?汌在电脑上打下最后一个字,转动了椅子,叫住她,声音毫无平仄。

      赵莹僵硬了下娇小的身躯,缓缓转过身时已经挂上了完美微笑:“严总。”
      严?汌随手把眼镜取下来,放在一旁。
      看过来的眼周有长时间盯着屏幕而留下的红痕,不过严?汌神情并没有显出疲惫,他问:“谁规定的工服?”

      这些问题他任职那么久都没问过,即便现在被贬下,赵莹也想不到他会问。
      她傻了一下,很快便业务能力十足地背出任职守则上的话:“是辰昇创立以来就有的秘书处统一着装要求,沿袭萨昂美国总部的职场时尚感,美而精的工作理念。”

      严?汌没做反应,把眼镜又拿到手上打开,正准备挂上鼻梁的时候,手里的镜架又停顿了一下,稍稍挪开。
      赵莹准备抬动的脚步犹豫着想要动弹,高跟鞋刚落在地板,就看到严?汌的动作,她便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随后,听严?汌问:“你认为这样的着装能提高你的工作效率吗?”
      想了想,赵莹谨慎地开口:“身为您的秘书,维持姣好的外观也是体现我工作能力的一点,刚才是我的失误,对不起。”
      说完,她就有些忐忑地小心看了严?汌一眼。

      “你一年的工资多少?”严?汌问。
      赵莹答道:“我每月的月薪在两万至三万间浮动,算上年终奖后的总工资每年约为三十五万左右。”

      “我有个私人问题,”严?汌重新把眼镜放下。
      赵莹感到一些意外。

      至今以来,严?汌并不是一个善于体贴下属并试图与人交心的上司,甚至不光是下属,他可以说是一个生活中关掉所有感知情绪,对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关心的人。

      这样的人,工作上效率与能力确实高得出奇,但相处中势必分外薄情寡义,到了一种冷血、自私、无情无义到看起来倨傲的地步。

      严格来说,如果他愿意的话,严?汌不需要在意任何人是否会受到伤害。
      严?汌所在的世界,吃、穿、用、度都可以被金钱符号化,资本铸造血肉之躯,而后丰添骨肉、繁衍生息。

      自他脱离母亲脐带流经全身的血液里,呼吸的氧气里,生长中遇到的人、处理过的事,全都被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充斥。绝对理性被推崇,情感趋于淡薄,一切都被物化,成为钱权交换下的牺牲品。
      在严?汌生活的世界中,无情成为常态,法律界限不断压低。
      人性不再重要,爱情自然湮灭。

      赵莹微微笑起来,精致的妆容伏贴在脸上:“您愿意问我,我荣幸至极。”
      严?汌问:“你想过维护公平吗?”
      “我还小的时候想过。”
      长大后的赵莹保持着微笑。

      静了片刻,严?汌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现在有一个人,想要、一定要这个世界公平,你觉得以我的能力可以帮他做到吗?”
      赵莹从善如流地答道:“您的资本让您可以战胜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公。”

      严?汌随意交合的手分开,把桌上的眼镜戴回眼前,反光遮挡了黑沉眼瞳中情感的贫瘠,他略勾起唇,朝她道了声谢。
      赵莹抱着资料,稍欠身踩着高跟鞋干脆的节奏离开。

      金钱面前,善恶有报土崩瓦解。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金钱永不眠。

      现在严?汌想把身上从诞生便容积的污秽荡涤,此刻哪怕就连他自己,在面对庞然骇物时也产生了短暂的怀疑与不确定,忍不住从他人口中得到零星的肯定。

      李检把手上的行李靠墙放在地上,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靠近其中一块白板。
      上面贴满的照片,与那日他闯入严?汌书房后的密室里的白板相同。

      不过这张白板上的照片要更齐全,也更完善,几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公检机关在分析刑事凶案时的分析链。

      丝毫没有犹豫,李检立刻去翻看手边的资料。
      他不知道严?汌究竟是从何处拿到的,这里密密麻麻摆满的,竟然全都是过去发生在他身边的案件卷宗和一些李检看不懂的金融数据。

      李检当即明白过来,严?汌在暗中自己调查从十八年的绑架案开始,最新卷宗可追溯到张清说的又一个被狗咬死的人。

      在看到受害者照片的时候,李检顿了一下,他困惑地眯了下眼。
      当晚虽然他没有看清袭击者的脸,但那个人身形并不低矮,反倒有些高。

      可这份卷宗上记录的名为张小的受害者却要矮小一些,身形稍壮,附上的照片上清晰记录了他死前受过多处撞击与击打伤,手背骨结也有挥拳的擦伤,而后才是烈性犬撕咬咽喉留下的巨大齿印。

      李检随机就想到严?汌说过,当晚去他家的有两个人,他只在房间内见到了一个。
      这时候,李检忽然就想到了雨夜里响起的那两阵急促的敲门声。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以为是严?汌……

      但如果不是呢?
      一个想法猛然间闪入李检心中,他立刻再次确认了张小身上的击打伤,和格斗拳击出拳的位置很像,再加上出拳位置要稍高,对方一定是个比张小个子要高上不少的人。

      是严?汌!
      李检呼吸一滞,他当即低头翻找另两张桌上堆放的文件。果不其然,找到了过往三个同样被狗咬死的卷宗,把四份报告摆在一起,逐条圈画出来。

      除去第一位死者死于刀伤后的失血过多,其余三个死者在死前身上都有过搏击伤。

      如果这些人都是严?汌杀的,他不会在做了被狗咬死的结案判断后还在私下调查。
      但这些死者又在生前都与严?汌有过密切的接触,甚至可以说,有极大可能的证据指向严?汌就是最后一个见过他们的重大嫌疑人。

      李检眉心狠狠皱起来,拢起极深的“川”字。
      修长的手指无节奏地在几分卷宗上来回敲击着,良久,叩击桌面的声音蓦地一顿。

      他明白了。
      有人想要警告严?汌。

      不是诬陷,而是警告。
      让李检得出这个结论的是其中一份卷宗中出现的某个很特殊的叙述,在第二个死者脖颈,同样有一道刀伤,与十八年前第一个死者的刀伤不同,这道伤口并非死前留下的致命伤,而是死后才留下的。

      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或许单看一起案件,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如果把严?汌的轨迹串入其中,便能明白,这是在警示,十八年前因他而被刺伤且致死的那个人。

      凶手是在重现十八年前的严?汌犯下的罪行。

      李检甚至不用怀疑,一旦严?汌做出了让凶手不满意的举止,这三起被定性为意外死亡的案件会随十八年前的第一条人命,一同安在严?汌身上,让他无法翻身。

      那么四年前的那十六条人命呢?
      真的有可能不是严?汌杀的吗?

      在陷入深思的时候,李检下意识咬住了嘴唇,指间夹着的红笔无意识地重复圈画着卷宗。

      簌簌——哗啦!
      隐约的拍水声让李检冷不丁回过神,眉心皱着的纹路没有放开,他狐疑地朝通往后院泳池的玻璃门看了一眼。

      飞溅的水花尚未融入一池生了藻的绿水。

      还有人在吗?
      李检不敢放松警惕,他放轻动作,轻车熟路地走到厨房去找了一把刀握在手上。

      没有李赢在身边,他确实不会顾虑很多,全然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全,径直朝通向后院的门走去。

      玻璃门常年没被清理,手指按着推开后,立刻抹下清晰的指印。
      心脏跳动的节奏变快,李检有些紧张地摩挲了下指腹上沾着的灰尘,提着刀侧身刚走出房间。

      还未平静的水面再次荡出碎波,一条一米长的、生长着黄黑斑块的、鳞甲覆满的尾巴从池底拍扬而出。

      在池水剧烈的漾动中,李检向来平静到有些淡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

      严?汌,竟然在家里养了一条至少两米的鳄鱼?!!!

      检察官李检竭力按捺住要打给动物保护协会的手,而后果断转身回了房间,转动门把,锁上了通往后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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