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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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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汌抱着李检出去的时候,拉开门,脚步顿了下,视线缓缓垂下去。
李赢脱光了裤子,分开短胖的小腿端坐在卫生间门外的粉红小猪儿童坐便器上。
见卫生间的门被拉开,李赢圆鼓鼓的脸颊呆愣地扬起来,黑又圆的眼睛和一大团黑影对视。
严?汌看着他,神情没多大变化。
李赢眨了眨眼睛,小眉头猛然一蹙,噗通一声轻响。
严?汌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把李检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他抬步离开的时候再次经过在门口的李赢,目光短暂地停留,和他交汇。
在严?汌即将迈出去的时候,身后的小胖墩儿突然憨声憨气地说:“susu,猪猪拉粑粑,擦屁屁。”
那团高大的阴影又回来了,把神情寡淡的李赢完全包裹住。
大门被缓缓推开,严?汌拎着袋垃圾走出去。
他没有坐电梯,目光瞥向半掩的逃生门,楼梯间的感应灯一直亮着,里面有隐隐的闷哼。
严?汌环视一圈,没有发现摄像头,抬步走了过去。
他推开门先看到的便是一个被捆成螃蟹,倒在地上的矮个男人,而后是楼梯拐角两团交缠在一起的阴影。
那头有啧啧的水声暧昧地响着。
严?汌收回视线俯下身,神情冰冷地一把抓起地上惊恐望着他的人,取出他嘴里堵着的布,低声问:“谁雇你来的?”
男人只是不断说着:“全都是误会啊!我是送外卖的,走错单元了!”
说着,他蛄蛹着身躯,努力朝一旁打翻的外卖爬去,像要证明给他看。
打翻的外卖袋上有小票和单元,小票上的字条打的很真实,确实是隔壁单元同层的。
“当啷——”
刀具被楼上的人扔下来,在水泥地上弹跳两下,落到他们面前。
“身上搜出来的,”楼梯拐角的阴影中走出一个身材骁悍的男人,个头很高,俯身下来,几乎把天花板的感应灯完全遮盖,嗓音低且醇,有股带了情欲的哑意。
“不是!真是误会!唔——”他的嘴重新被堵上。
严?汌单臂拎着他脖颈处绑着的麻绳,拖着一个微胖的成年男子往楼梯上走去。
经过拐角的时候,被身后金发满头的男人叫住:“再有下一个,我就直接开枪了。”
严?汌的脚步这才停住,踩着台阶回过神,目光沉静地和他对视,突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但语气没有平仄:“闻叔,我请的是季哥。”
言外之意是: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
闻炀听了也不恼,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季苍兰,语气亲昵地问:“baby,我能给他一枪吗?ТЫдурак(小兔崽子)。”
季苍兰被他叫年轻了,心情很好,看着中年后的闻炀还能在什么人身上吃瘪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过答案显然是不能。
闻炀噙着笑,磨了磨牙根,暗自在他后腰上掐了一下。
季苍兰立即给了他一记倒肘,从闻炀身后走出来,弯着漂亮的眼睛朝严?汌温声道:“严总跟我说过你们的情况了,我会在这里守着的,你不用担心。”
严?汌对他的态度很礼貌,平静地道了声谢,想了想,把手里的垃圾递出去说:“委屈两位去楼下散散步,顺便扔个垃圾,我单独问他。”
“你让我老婆给你扔垃圾唔——”闻炀嘴边的骂声被季苍兰抬手堵回去,他笑着把垃圾接过去,拉着闻炀走了。
楼梯间的感应灯因为长时间捕捉不到动作,熄灭了。
黑暗中一下就变得很安静,被绑着的男人听到自己心跳不断升速,和唾液疯狂分泌吞咽口水的声音。
良久,他脖颈上的绳子被猛然拉动。
楼梯昏暗的灯光骤亮。
李检住的这一单元是一梯一户的房型,楼梯间仅能通往上一户人家。
严?汌单臂提着他上了楼梯,又在李检家楼上一层的楼梯间门口停住脚步,他输入密码,推开了门。
偌大的复式里没有装修过的痕迹。
水泥糊满了墙面与地板,仅有卫生间由于频繁使用装了马桶和淋浴,客厅摆着一张折叠床,一张矮茶几,除此之外,这间毛坯房里什么也没有。
严?汌走进家门,在墙面上摸了一下,开了灯。
这里的灯比楼梯间要亮得多,更加刺眼。
男人因为疼痛几近流泪,眼角挤出酸水,咬着毛巾呜咽着求饶。
随后他的呻吟声停了,拎着他上来的男人竟然给他解开了绳子。
严?汌走到茶几旁,顺手拿了把刀朝他走去。
男人迅速挣脱身上的麻绳,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啪嗒。”
刀被扔到了他脚下。
“捡起来,”严?汌冰冷的看着他。
“什、什么?”男人大脑空白了一下,就听他再次毫无语气地重复道:“捡起来。”
男人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抬着脸惊慌失措地看向他,某一个瞬间,他视线一狠,猛然握住小刀,身形矫健地朝严?汌扑去。
严?汌面无表情地翻身躲过,西裤紧绷着湿贴在笔直的长腿上,布料下隆起结实的肌肉。
他没有去学任何搏击术,享受着大脑不受控下身体最原始、最本能地挥出致命一击。
没有李检在身边的日子,严?汌都是这么过来的。
地下黑拳、盘山公路赌车、俄罗斯轮盘……
欲望在不断朝他叫嚣,贪婪地索要愈来愈多的刺激来填补心中蠢蠢欲动的蟒,在岌岌可危的边缘,他一次又一次探索着生命的极限,想要抑制住黑雾后伸来的手。
耳边风声凌厉而来,小刀在光下闪过寒光,接二连三地朝他刺来。
男人一改方才害怕的模样,满脸阴狠地朝他袭去。严?汌没有因为他陡然的改变感到一丝惊讶,不是预料之中,而是他并不在意。
他赤手捏拳,手背用力青筋虬起,肌肉蓦地鼓起,流畅而紧实地一路上涌,脸上仍旧没有任何变动,依旧冷漠。
严?汌一拳快准狠地挥出去,同时被小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痕由于绷起的肌肉狰裂。
男人吃痛地叫了一声,他是收取高额佣金的亡命徒,杀了人他便直接自首,没杀成还被发现活捉无论是送去警局,还是回去像雇主复命都没有好结果。
本来就是视死如归,如今只能以命相博。
他看着严?汌丝毫没有防护地空手接白刃,露出齿间,阴森一笑,趁他不备侧身砍去。
“咚!”
下巴被一拳顶起,肃杀的空气中有一声极清脆的骨结碰撞的声音。
“操你妈!”男人痛得大为光火,狰狞着面孔朝他扑去。
严?汌丝毫没有躲闪,径直迎了上去,单手握住刀刃,红色的血霎时涌了出来,他却像没有痛觉,握着刀子,一拳横击将对方打的脑子嗡声惊起。
男人捂着头,在原地晃荡了两下,沉沉倒在地上。
严?汌面色冰冷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调冷酷:“谁让你来的?”
“呸!”男人朝他啐了口血水,一颗牙掉了出来,混着血渍沾上泥灰。
“严星澜。”
“严闵星。”
“严虹。”
……
他开始一个个说名字,观察着对方脸上微妙的变化。
男人却完全不为之所动,紧咬着牙齿,狠狠地瞪着他:“你把我杀了吧!我不会跟你说的,我已经收了钱,没完成任务也是一死。”
他一开始只是个小混混,跟着大哥到处催债。
但日子漫长,他耐不住寂寞,某日,走到常去的发廊,嚣张地指着常点的那个女人说:“操!多钱,老子给你赎身。”
日子红火地过了几年,捡了一个小叫花子。可报应来的很快,命运平等又不公地降临。
女人的身体因为常年的摧折患上了子宫癌晚期,女儿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却落不下户口。
他和女人都是这座浮华城市的一隅蚍蜉,没有身份,在最底层靠出卖尊严为生,如果把女儿送去福利院,他们的情况势必无法正规领养。
有些路他走了,就注定回不了头。
男人说完,便闭起了眼睛,仰起脆弱的脖颈,不再挣扎,脸上竟奇异地涌出了股悲壮。
严?汌俯身拾起地上沾了血的匕首,脚步声朝他靠近。
“你告诉雇你的人,让他告诉雇他的人,不管是谁,我会亲自了解他,”他缓缓蹲下身,冰冷的湿气浮在对方脸上,男人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黑沉冷酷的眼珠,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蝉。
严?汌的声音很低,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内容让人不寒而栗:“我不会杀了他,我会用这把刀,一片、一片把他身上的肉割下来,让他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狗吃光,然后我会把他的样子录下来,在每一个国家每一个能买到的广告位上播放。”
说完,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已经想象到了那个血腥而恐怖的场面,笑声里满是欲望被满足的餍足。
有水声嘘嘘响起,空气中弥了股腥臊。
严?汌没有多看一眼,拎着那把匕首撑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他下楼的时候,闻炀交叠着腿靠在楼下的花坛上,严?汌在他面前没有停顿,抬步朝前面不远处停着的黑车走去。
季苍兰见严?汌后备箱拿出一套干燥的西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拍了下闻炀后背,提醒道:“对了,你来嘉青不是要参加辰昇的晚宴吗?”
嘉青的企业龙头辰昇办了场年终晚宴,邀请了各界名流和企业家共赴,闻炀代表申市的文生船舶,辰昇多年的合作伙伴赴邀前来。
“你去吗?”闻炀把下巴靠在他肩上,懒洋洋地问,像匹进了暖房便颓废的雪狼。
“不去,”季苍兰嫌他人到中年还如此腻歪,温热的手心贴了下闻炀的脸颊,指了指楼上:“我在这里守着他们。”
闻炀不满地撇嘴,咕哝道:“早知道就不答应严怀山帮他这个忙。”
季苍兰看到换好衣服的严?汌坐了进去,司机站在未关上的车门前等他,推了他一把。
闻炀不情不愿地进了车,严?汌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他“啧”了一声,想起家里两个比他小一点的兔崽子,颇感头疼。
季苍兰笑着摇了下头,等车走了,才重新回去。
李检夜里睡得很不踏实,浑身发烫,手脚发软。他用全身的力气撑着自己爬起来,帮李赢掖好被子,捂着口鼻怕传染给李赢,趿拉着拖鞋下楼去吃药。
他开了灯走到柜子前,刚拉开抽屉目光便顿了一下。
上次严?汌留给他的那把枪被李检随手放进这里,他都忘了。
李检看到这把枪就想到那天的傻逼,磨了磨牙,把枪拿出来,随手放在桌上拿了退烧药出来就水灌下去。
正准备关灯的时候,李检突然听到一楼书房里有极轻微的响动,他的脚步声顿了一下,书房里的声音也停住了。
李检下意识从桌上拿起那把枪,轻轻开了枪膛确认,里面竟然是有子弹的。
李检心惊严?汌竟然这么大胆,拿着装满子弹的手枪在大街上乱跑。不过他没有放松警惕,放轻了脚步小心避开书房的位置,不论如何先上楼带着李赢先出去再说。
他拖了鞋,光脚经过客厅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物品东倒西歪的客厅,像是有人在他家着急地翻找着什么,甚至来不及复原。
李检敛住声色,一点点朝楼上挪动。
碰!
书房的门被人一把拉开,李检看到一个裹面,高偏瘦的男人握着书桌上的摆件朝他袭来。
他丝毫没有反应的时间,抬手对着男人便是一枪。
这是李检第一次真正开枪,在此之前他只玩过枪网络游戏。
枪的后坐力让他由于高烧而酸软的手臂震颤着脱力,那一枪击中了男人的小腿,他吃痛地大叫一声,扑上来对着他额头就是重重一击。
嗡——
脑仁儿像一块豆腐,在猛然的惊痛中震荡成豆花。
李检被男人全身的重量压在地上,他本能地想叫楼上的李赢快跑,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巴,不让男人发现李赢的存在。
紧接着,又是一击。
李检的血从头顶急速流下来,他眼前一片血色。
就在这时,阳台上传来“咚!”一声巨响。
在李检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在电梯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漂亮男人在20楼的高空上挂着绳索一跃而下,荡入19层的阳台,紧急中抬手,一枪毙命。
“小汌,我做了个梦。”
李检睁开眼睛,细瘦的手臂枕在脑后。
嘉青夏天的地板很潮,开了空调后就变得阴湿,凉席木棍的缝隙间散着水汽。
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地翘着二郎腿,弯了弯眼睛笑起来。
那时候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天色交界于黑与蓝之间,一点点变浅。
没有人回应,李检转过脸,没有起身,努力朝一旁的床上看去。
“小汌,”他又叫了一声,“你醒着吗?”
小汌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李检撅了噘嘴:“为什么不理我?”
“我以为你会继续说。”
小汌很难得地解释了一下,不过语气并不在乎李检会不会信,好像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的话,李检生气也没关系。
李检没有生气。
他翘着的那条腿晃荡了下,稚气未脱的嗓音很清亮,不过怕吵醒客厅睡着的父母,他还是放轻了声音:“我梦到我们一起去了《蜡笔小新》里的梦幻乐园,玩了木马,过山车,还有那个很大的轮子!”
“摩天轮吗。”
“对!就是摩天轮!”
“我们还一起吃了粉红色的草莓冰淇淋……”
“你知道吗?!”李检回味着,有些激动,“我见到了肥嘟嘟左卫门,你特别像它,哈哈哈!都圆嘟嘟的。”
从他的角度,仅能看到睡在窄床上的小汌挺起小肚腩的一小片弧度。
“我不会一直胖的,”小汌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高兴还是不开心。
他问:“如果我瘦下来的话,你会认得出我吗。”
“当然!”李检笃定道:“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言罢,他像是心虚,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但是你也不能变得太不一样,那几遍是我也不一定能认得你了。”
“没关系。”
小汌淡淡地说:“我能认出你就好。”
李检嘻嘻笑了两声,他突然问:“小汌,你去过游乐园吗?”
“没有。”床上的小汌说。
“啊?!”
他想之前上学的时候,班上的讨厌鬼都去过游乐园,小汌这么有钱,肯定都能买下一整个,那么——大的游乐园。
所以这个答案出乎了李检的意料。
李检问:“你为什么没去过游乐园呀?”
小汌答:“不知道,没有人带我去过,我就没有想过要去。”
“好可惜哦……”李检瘪了瘪嘴,他有些失落:“我还想听你讲讲真正的游乐园是什么样的呢。”
“你没有去过吗。”小汌问他。
李检枕着胳膊,摇了摇头,但他很快意识到小汌躺在床上,看不到他的动作,声音低落地说:“没有。”
小汌用他方才的问题反问:“为什么不去。”
李检皱了皱白皙的面颊,苦恼地说:“我之前住在村子里,那里没有游乐园,后来爸爸妈妈接我来嘉青,这里的游乐园好贵,一张门票要好多钱。”
“我们没有钱。”
他这句话说的很平静,不会因为有钱而兴奋,也不会因为没钱而埋怨。
床上安静了很久。
李检以为小汌又睡了过去,他打了个哈欠,侧过身,望向窗外。
天快亮了。
有一群黑点一样的鸟密密麻麻地组成了一个整体,变换着齐飞在蓝白交替的空中。
时而分散,时而聚合。
像很多道黑色的线条,波动、又平直,大挥了笔墨,在天空这页辽无边际的纸上肆意书写。
最近这种鸟很常出现,他觉得很神奇,每次看都有不同的形状。
李检想叫小汌来看,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鸟。
小汌比他小,却知道的比李检要多得多,让他有点羞涩。
李检想这种鸟这么频繁地出现,嘉青的每个小孩子应该都知道它叫什么,他本来不觉得自己不知道有什么不好,但在小汌面前,他忍不住想体现哥哥的“英姿”。
“咳咳!”李检红着脸,揉了揉鼻尖,擦过那颗浅色的痣,故作老成的指着天上的鸟群,说:“小汌,你看天上有一本书。”
身后没有动静。
李检转过身去,想看看他醒来没有,却对上小汌黑潼潼的眼睛。
李检愣了一下,听到他说:“这是椋鸟。”
“当、当然啦,”李检拍了拍肚皮,大言不惭地说:“我运用一下比喻嘛!liang、两鸟群真的很像一本书啊。”
但说实话,他甚至不知道那个“liang”到底该怎么写,李检悄悄把自己羞红的脸颊埋进枕头里。
小汌问:“你想当一个作家吗?”
“啊?”李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认真地想了想,想了大概十分钟左右,才给出小汌答案:“我不想当作家。”
“我可能会当一个警察!”李检握拳,呈四脚朝天的乌龟状,在半空挥打两下,“春日部防卫队!”
小汌终于笑了一下。
李检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爬起来,跪在床边,手臂放在床上,尖瘦的下巴抵在上面:“你笑了!”
小汌被他挠了下肥嘟嘟的痒痒肉,大声笑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父亲突然推开门,瞪着眼睛,质问李检:“为什么不绑着他?”
小汌的笑声戛然而止。
李检喏喏地支吾了下,垂下脑袋,小声说:“我想睡觉的时候会不舒服。”
父亲骂了他一句,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把小汌绑在床上。
而后母亲也因为父亲的骂声走进来,她把被骂哭的李检拉出去,用粗糙、开裂的掌心帮他擦了擦眼泪。
她听到了他在屋里跟小汌说的话,温柔地安慰他:“要听爸爸的话,小检不做手术的话,就当不了警察了。”
李检委屈中,有些害怕,他止不住地哭。
母亲的手上有很多茧子,龟裂着铺开,蹭得他脸颊生疼,眼泪反而越流越多了。
李检是被疼醒的。
他猛然吸了口气,前额像要裂开了一样疼。
严?汌坐在他床边,闭着眼,因为李检突然的粗喘惊醒。
他撩起眼皮,对上李检投来惊慌的视线,冷漠的脸上勾起一抹浅笑,抬手向呼叫铃的方向按去,在医生进来前。
五六个医生和护士飞速跑了进来,身上穿着白大褂,像一股白色的浪,朝病床扑去,严?汌在激进的浪潮中朝后退去,他低笑了下,说:“合作愉快。”
什么合作?
李检的大脑还未完全恢复,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严?汌是在说之前的提议。
但他不是说了不会合作吗?
李检刚刚醒来,表情很麻木,看起来傻愣愣的,两颊因为病痛消瘦,看起来更加苍白。
李检翻来覆去地想着严?汌说的那四个字——
合作愉快。
在某刻,李检陡然惊觉,那把救了他一命的枪是严?汌和他重逢时丢下的。
在被袭击之前,李检一直把它收在家中不知如何处理,难道他会被袭击在严?汌意料之中?!
可是严?汌怎么知道他会放在药柜里?又怎么能料到他在遇袭前就正好下一楼开了药柜?
李检嗓子里涌出一股痒意,他咳嗽着干呕起来,头痛欲裂。
医生用罐子给他唇缝里挤进一点水,李检挤着软瓶用力嘬了两口。
李检喝完水,下意识去舔唇瓣的时候才发现,他很渴,但嘴唇并不干裂。
余光瞥到桌前一闪而过的白色,李检顺着看过去。
水杯边有几只白色的棉棒,昏迷时应当一直有人在用沾湿的棉棒擦他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严?汌又进来了,不过这次不止他一个人,他身后跟了两个保镖。
严?汌脸上又挂上了面具,他推了下眼镜,一脸温良,耐心十足地等在门前。
“我不记得了,”李检望着医生,眼神有短暂的空白,“我在哪里?”
医生也愣了一下:“你在医院。”
李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记得,但现在他弄不明白严?汌是如何知道他会被袭击,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会去他家,李检谁也不相信。
那么他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为什么会在医院?”李检这么问,“我头好痛……”
严?汌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对话不太对劲,走过来,皱了下眉,问医生:“怎么回事?”
医生拿起胸口的手电,在李检的眼球前晃了晃,回答他:“他失血过多,供血不足导致大脑或许有轻微损伤,麻醉剂里的□□也可能导致患者出现一定程度的记忆缺失。”
医生收回手电,侧身看着严?汌:“我们要做一下详细检查。”
严?汌站在原地,没有吭声,喉结滑动了一下。
医生和护士要推着李检出去的时候,他突然低笑了一声,叫住他们:“等一下。”
李检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严?汌很诡诈,他怕被戳穿。
严?汌垂了眼睫,淡淡笑着,问他:“你还记得你是谁?”
李检脸色很苍白,点了点头,缩在宽大的病服里,显得有些乖巧。
“那你的记忆停在哪一年?你在干什么?”
李检被问得愣了一下,他眯起无神的眼睛,皱着眉头,认真地想,像是真的很艰难,过了片刻,他道:“我记得今年是2009年,我刚参加完高考完没两天,然后就想不起来了。”
李检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时间,未来几年他就会遇到可能已经监视他几年的严?汌。
刚高考完他17岁,严?汌才14岁,那时候他还在英国念书,不可能做到成年后的严?汌做的那些事情。
严?汌倒是真的眯了下眼睛,脸上的笑意霎时消失,变得有些冰冷,眼眸黑沉沉地在李检无辜的脸上逡巡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
整个病房都陪着他陷入了静思中,没人敢大声喘一口气。
“你来,”严?汌突然朝身后一个保镖勾了下手指,他漫不经心地朝李检笑了一声,吩咐道:“去把2009年南乾市的高考卷子打印一份出来。”
李检下颌几不可查地磨动了一下。
保镖点了下手,正准备朝外走去。
“等一下!”李检虚弱地朝他叫了一声。
严?汌冷笑一声,看着他。
李检面无表情地说:“我做的是文综。”
保镖去准备试卷的时候,李检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医生拉去做检查。
拍脑部ct的时候,他听到还没走出房间的两个护士小声道:“那个男的有病吧?他才刚刚醒来。”
“资本家都是吸血鬼这句话你没听过吗?”年轻漂亮的护士做了个揉捏的动作,慢慢收紧拳头,“不榨干最后一滴血决不罢休。”
李检躺在核磁共振的舱体里默默点头。
在医生的诊疗室里,严?汌看着李检失忆后的脑补CT,认真地听他的主治医生说着病情:“看片子是没有什么问题,有可能就是被袭击后受到刺激造成的短期记忆缺失,不用担心。”
严?汌果断地问:“能看出他是装失忆,还是真失忆吗?”
医生后面的话被噎回去,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说:“由于李先生的大脑影像上没有发现损伤阴影,短暂时性遗忘应当是心理影响占了主要原因,您的问题可能还无法有一个精确的结论。”
沉默了片刻,严?汌又去看了眼电脑上的大脑影像,鼻梁上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蓦地抬臂,指腹捏着镜架中间的弧线取下来,拢了下一丝不苟固定在脑后的头发。
有几绺碎发垂落在眼前,轻微晃了晃。
“他之前就有过一次短期记忆缺失,”严?汌微微眯了下眼睛,手指点着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而后问:“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记起来,大概已经有十八年了。”
医生恭敬道:“不是什么大事,失去部分人潜意识中觉得痛苦的记忆片段对是大脑对我们的一种保护机制。”
严?汌便问:“那他随时可能想起来吗?”
“大概率是这样的,”医生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失忆并不是记忆突然没有了,你可以理解为被短暂雾气覆盖掉了,等那团雾散开,他会慢慢记起之前遗忘的事情。”
严?汌听完没说话,他径直朝墙上开着的长方玻璃窗看去,李检刚从舱体里出来,拒绝了护士的搀扶,自己扶着床边,有些颤抖地朝门口走去。
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严?汌脸上维持的温和消失,神色变得晦暗不明,一时让人拿捏不准,他究竟是想李检想起,还是忘记。
拍摄室的门被打开前,李检从那条缝里已经知道严?汌站在那里,他移开视线,推开门目不斜视地朝一边走去。
“去哪儿?”严?汌的话先一步出口,李检的脚步没听,直到微凉的手心贴上他的手腕,才猛然回身。
李检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脑子里像是对他没有记忆似的,打量了严?汌一眼,仔仔细细想了一分钟左右,语出惊人,脆生生地叫道:“叔叔,我想上个厕所再去做卷子。”
话音刚落,他才仿佛刚刚反应过来,抿了下嘴唇,很害怕的样子,眼眶立刻红了,薄薄的眼底盈不住水花,掉了几颗眼泪出来:“是我的卷子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我重做试卷?”
严?汌没有回答他这两个对自己来说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因为开口那两个字,被他叫得一愣,唇角漫不经心的弧度罕见地抿平了。
他挑了下眉,气笑了,问:“你叫我什么?”
“叔叔……”李检脸上出现紧张的神色,他动了动嘴唇,试探性地问:“那我叫您哥哥,可以吗?”
他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活像是严?汌本来就应该是“叔叔”,李检被胁迫着叫他“哥哥”,这人还不依不饶一样。
严?汌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抬臂把手肘抵在李检肩膀上,小臂竖起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态度亲昵地应了一下,而后大言不惭地说:“你以前都叫我daddy,你现在要是不适应这么叫的话叫什么都可以。”
他根本没有这么叫过严?汌!
李检被他这幅阴险嘴脸噎了一下,不过也紧紧只是一秒,很快便继续苍白着脸,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李检上完厕所就被“哥哥”带回了房间。
他追问为什么还要做高考卷子,严?汌皮笑肉不笑地说:“因为我是神经病,这个理由怎么样?”
路两旁守了很多的保镖,脖子上都牵了一根耳机线,衣领上挂有监听耳机。
先前李检一直在用一种“自以为”偷偷的视线瞥他们。
闻言,李检这才看了他一眼,磨了磨嘴唇,严?汌像是察觉到一样,立刻对上投来的视线。
他漫不经心地朝两旁的保镖瞥了一眼,弓了下脖颈,贴到李检脸旁,咧嘴露出整齐的白牙,显得格外阴森又阴险:“你现在想起来还来得及?”
李检被吓到,有些怕他,眼神颤抖着,小声说:“没、没有,我觉得你人很好……”
严?汌被他发了好人卡,彻底闭上了嘴,脸色沉得可怕。
进房间的时候,套房的客厅就被摆了一张书桌和椅子,桌面上还摆有考试用的文具、试卷和草稿纸。
李检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是如何备齐一切东西的,他抿了抿嘴巴,坐到椅子上,却发现桌上摆的不是英语、不是文综,是一张文科数学试卷。
英语不能百分百检验他是否真的失忆,文综更加无法保证最终答题的究竟是刚考完的李检,还是司法体系下工作多年,对高中基础知识仍旧有可能大部分熟知的李检。
但数学一定可以。
操!
李检再次见识到了严?汌的狡诈程度。
李检醒来的时候,天就是阴的。
他们重新回来后就断断续续下起雨了,不算很大,但也说不上小。
李检坐上位置前瞥了眼窗户外,远处阴沉的天际线。
严?汌一只手挽起了袖子,裸露着的小臂露出漂亮的线条,半插进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镜架,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他几秒,表情没有多少变化,高挺的鼻梁微一沉,他重新把眼镜带上,透了些沉冷。
李检昏迷的这几天一直靠营养剂维持生命,瘦了几斤,在脸上格外明显。
灯光下,质量算不上太好的睡衣透了点光,能看到布料下若隐若现的身体,被剃掉的黑发像一个爆炸的刺猬,又仿佛刚从树上打落的带壳板栗,完全把五官更立体地显露出来。
他抿平的嘴唇透红,像刷了层清水的红瓷,下巴削尖,狭长的眼角隐出黑影。
李检出去的时候瞥到医院墙上的时钟,距离遇袭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不知道李赢在哪里,有没有哭着找爸爸……
耳边突然响起椅子划在地板上的声音,李检本能地回过脸,看了眼严?汌的方向。
原先守着的保镖不知何时全部出去了,屋内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严?汌拖了把椅子背对着放在桌子正前方,手臂按在椅背上,反坐上去。
椅背撑着他的手臂,曲起手肘,用掌心托起下颌,微微仰头,看着他森森一笑,点了点桌子,慢条斯理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随后道:“两个半小时,一分钟后开始计时。”
李检走快了头会疼,他趿着拖鞋慢悠悠地蹭着地板磨过去,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动作不是很情愿地拉开椅子坐下去,翻开试卷,皱了皱眉。
严?汌盯着他,大赦天下似的口吻:“我给你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叔叔,”李检叫了他一声,一只手转着笔,另一只手撑着侧脸,视线盯在卷子上,不耐烦地说:“考官和考生搭话你不会判我作弊吧?”
随后他把笔放下,抬头正视严?汌,问:“你和长大后的我是什么关系呀?”
严?汌暂时不想回答,他微眯了下眼镜,在李检脸上扫视了一圈,确定他真的不会给出想要的答案,眉梢短暂地皱了下,手指点了下手腕上露出的腕表,言简意赅:“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李检瞪了他一眼,抓起笔开始写题。
严?汌坐着盯了他十几分钟,中途有一通电话打进来,不过只响了三秒便被掐断。认真做题的李检立刻“啧”了一下,飞快地堵上耳朵继续写题。
“啪!”
李检猛然把笔往桌上一拍,站起身,果断道:“我写完了。”
就连严?汌也愣了一下,他垂眸扫了眼表,才刚刚过去二十五分钟的时间。
他皱了皱眉尖,迈动长腿走过来,从桌上轻捏了一下,把卷子举到面前看了一眼。
选择题全是C,填空题也基本都是蒙的,后面的大题做倒是都做了——
全都写了个“解”。
严?汌把视线从卷面上挪到李检脸上,李检乖巧地大张着狐狸似的眼镜,无辜地眨了眨。
雨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到玻璃窗上,屋里也有了股冷意。
严?汌都不用拿手机对答案,看了一分钟就得出了个分数,似笑非笑地把手放在他后颈上,拇指轻轻剐蹭了下颈侧滑腻肌肤下跳动的动脉,说:“23分?”
李检立刻惊喜地说:“真的啊?!”
严?汌觉得他反应不大对,笑容顿了一下,眯起眼在他脸上打量了两秒,而后说着“去打个电话”朝外走去。
李检看他走出去,冷笑了一声。
还好他留了个心眼,说的是17岁的高考。
当年李检因为厌学不肯去学校上课,在家只顾着自学了文科的知识点,完全没有在意数学成绩,导致他第一次高考的时候数学只考了34分,直接复读了一年,18岁才又考了一次,拼死拼活才勉强考上了当年的大学。
门被人重新推开,是保镖先进来的。
严?汌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复读过的事情,嘴角的弧度更大,拍了拍手,似真似假地对李检说:“你赢了,穿衣服走吧。”
李检愣了下,下意识伸手接过保镖递来的外衣,问他:“去哪里?”
严?汌摇晃了下手机,上面是还未挂断的电话,他愉悦地笑了一下,道:“你儿子要见你。”
闻言,李检的脚已经要迈出去了,但他硬生生忍住了,努力瞪圆了眼睛,一副惊讶的样子,大声问:“什么?!我已经有儿子了?我今年到底几岁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老婆是谁,在哪里啊?”
严?汌却没耐心再和他浪费时间,他走过来从李检手里把衣服接过去,自然地帮他披在身上,俯身在他苍白的后颈上亲了一下。
李检反应很大,差点跳起来,被他的手臂及时按在原地。
“这个节骨眼上,你倒是真决定了最后结果的导向。”
“所以,我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真的我也没办法,”严?汌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音调,“但你要是装的,就一直装下去,别让我或者任何人发现一丝端倪。”
李检用水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叔叔,你好奇怪。”
严?汌在他耳边低笑了下,环在李检肩上的手臂紧了下,用手掌不轻不重地在他薄且白的脸颊上拍了两下,像是警告一样。
李检偏了下脸,皱着眉躲开他犯贱的手。
严?汌不在意地把手从他身上拿下来,笑容消失,神情淡漠地迈步先李检一步走出去。
李检呆在原地,想了下他刚刚说的话。
这个节骨眼上?
他浅浅蹙了蹙眉,严?汌到底要干什么?
下午四点,病患李检提前出院。
他被重物砸的两下,不光剃头缝针了,还有些脑震荡,下楼的时候脑袋缠着的绷带还没有去掉。
严?汌单手拎着一双鞋,在李检走出医院大门时,啪嗒一声扔到他面前,说:“换了。”
李检脚上穿着病房里的拖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用,这双鞋挺舒服的。”
听他拒绝,严?汌垂下眼帘,淡淡看了他一眼。
“叔叔,”李检故意叫了一声,弯了弯眼睛笑起来,道:“还有什么事吗?”
严?汌果不其然冷笑了一下,拿出烟盒咬了根烟出来,点燃后,单手插进口袋,徐徐吐了口蓝烟。
李检瞥见他抽的烟是自己平时总抽的那款,脖颈上突起的尖细喉结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一下,他舔了下嘴唇。
“想抽?”严?汌感受到他死死盯着的目光,把烟夹到指间,随意地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嗓音被烟尖燎过,低又暗哑,“要不要来一口?”
李检从他递过来的烟前别开视线,抬起手,用细长的手指朝一旁指了一下,说:“叔叔,这里写着禁止吸烟。”
说着,他眼神动了下,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目光赤裸地看着严?汌,像盯着某个违法乱纪的糟心大人。
严?汌没有看他指的方向,懒懒张了下嘴,目光未变地在吐出的舌心上径直把烟灭了。
李检蹙起眉心,鼻尖的黑痣晃动了一下,移走视线。
他想了想,还是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跟“我”是什么关系,我不记得有在哪里见过你。”
云层低悬压下,天色仍旧泛着铅灰,医院的矮墙前种有连线的柏树,也是阴沉的绿色。
一切都叠着灰暝的蒙版。
严?汌穿着深黑的大衣,站在房檐与天际的交界处,身后是黯淡的树木。
有几滴雨水漏下来,打湿了他半边的肩膀,像一只淋雨的黑色蝴蝶,曾在那里短暂停留。
李检收回视线,猜他可能会说点什么“你是我包养的小情人”,诸如此类的屁话。
“仇人。”
李检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朝严?汌的方向看了一眼。
严?汌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笑了一下,拿起手里的黑伞,打开伞进入雨中。
李检站在原地,严?汌的背影快要被雨幕淹没的时候,看到他从伞下抬了条手臂出来,勾了勾,嗓音慵懒:“走了。”
李检没有伞,正准备淋雨冲过去,身后有穿了黑西装的保镖出来给他撑了伞。
他侧过脸去,轻声地道了下谢,但对方目不斜视地在他身后慢了半步的距离走着,没有回话。
医院门前停了四辆车,严家前些年因为辰昇受到过几次袭击,平日出行都是四车车队的配置,真正的老板坐在第三辆车里,保护是最周全的。
李检快要靠近第三辆的时候,看到严?汌远远地就上了第二辆。
他的目光顿了两秒,很快收回视线。
医院就在市郊,距离金桂枋仅有半小时的车程。
车子平稳地在门前停下,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严?汌举着一把圆顶的黑伞。
这把伞很大,几乎把全部的光线都遮挡了。
阴影轻轻落在李检苍白的脸上,他轻缓地眨了下眼睛。
“汪汪!”
Jenny的叫声跃门而出。
紧跟着响起的是一声稚锐又兴奋的声音:“狗狗!”
李检情不自禁地弯下腰,透过严?汌侧身露出的缝隙,看到朝大门跑来的李赢。
“爸爸!”李赢追狗的兴奋劲儿还没过,一道熟悉的人影纳入了目光。
他当即从jenny身上移开注意,步履有些趔趄地朝李检和严?汌的方向跑来。
周围有时刻注意李检的保镖,谨慎又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听到李赢的声音后,严?汌先是抬手推了下镜框,而后垂搭下眼睑,似笑非笑地在李检苍白的脸上扫了片刻,似乎是想看出一点破绽。
不过李检很沉默,脸上没有很多的变化。
他起身下车的时候仍有些头晕,下意识扶了下车框,右臂随之一紧,被严?汌的手心合握着拉住。
李检道了声谢,这时候李赢已经跑到了车旁。
往常李检总会先一步蹲下身,敞开双臂等待他走过去。
但今天李赢已经离他很近了,却没有等到爸爸的拥抱。
穿着小熊棉鞋和小熊棉衣的身影在严?汌身后顿住,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面颊上突出的两朵软肉颤了颤,透出粉嫩的红,像一颗成熟、饱满到快要绽皮而出的水蜜桃。
李检目光困惑地看向严?汌身后探出身躯的李赢,平坦的眉心稍聚拢了一秒。
严?汌顺直的裤腿被一只小手攥住,仿佛一颗还未用酱油上色的狮子头。
“叔叔……”李检的声音迟疑了一秒,另一只未被严?汌握住的手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背,问:“这是你儿子?”
李检的指腹并不如其他肌肤那样细腻柔滑,反倒是因为常年持笔翻书,有一层不厚但也不薄的茧子,在严?汌的手背上磨了一下,转瞬离开。
严?汌没看他,颈间的喉结克制地缓慢滚动,移开视线,松开握住李检的手。
他转身把掌心放在李赢软绒绒的黑脑袋上,他的手很大,几乎能完全覆盖住。
李赢看着成了寸头的李检,有些不敢认人,抱着严?汌的小腿,唇瓣像兔子一样蠕动了两下,小声又叫了一遍:“爸爸……”
在李检的目光里,这颗圆滚滚的小熊狮子头被人拎着领子原地飞起。
严?汌抓着他后领的衣服,勒得李赢后仰着头挣扎了两下,紧跟着李检怀中猛然一重,李赢胀红着脸颊,咳嗽起来。
李检狠狠咬了下牙,握着拳头,在严?汌看不到的角度瞪了他一眼。
但等严?汌的视线落回他脸上时,李检一脸惊恐,双臂僵直地前挺着腰,求助似的看向他,怕李赢摔下来一样,问:“叔叔!叔叔!我不会抱小孩!”
“还是想不起来?”严?汌挑了下一侧的眉,一边把李赢从他怀里抓过去,一边说:“这是你儿子。”
李赢不肯过去,两条短胳膊急忙抱紧李检的脖子,像夹着他的那些毛绒布偶一样,李检被勒得够呛,他下意识抱住李赢的软屁股,拍了拍。
“我儿子?!”李检看向他的目光有点震惊,“那我老婆是谁?!”
严?汌这才放开手,目光盯了下背对着他全力攀在李检身上的李赢,又缓慢地朝李检惊慌又无措的脸上扫去,几眼过后,才冷嗤一声,松开手,转身朝敞开的门走去。
“喂!叔叔!你别走啊!”李检扯着嗓子在原地叫了他一声。
严?汌没有停下脚步。
在周围保镖的注视下,李检僵硬地抱着李赢,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李赢的小手拳在李检胸前的衣服上,小声叫又叫了下“爸爸”。
他没有哭,但很安静地贴靠在李检肩膀上,软乎的身躯有点颤抖。
李检从来没和他分开这么久过,他抿了下嘴,心口发闷,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取而代之的是用比指腹要柔软许多的手背,在李赢的脸颊上轻轻搭了一下。
走廊长得出奇,脚步声沉闷又空旷,回荡在寂静的墙壁之间。
李检记得这是通向餐厅的路,他不由想起就在他遇袭的前一天在严家餐厅对着在场的严家人说的那番话。
李检的职业本就有很大风险,但他遇到过最严重的就是堵在检察院门前扔他鸡蛋或者泼水了。
从来没有人会真的派人来杀了他。
无论是杀人,或是买凶杀人,普通罪犯家属都是做不到的。
况且事情就发生在他在严家大闹一番的隔日,不由让人联想到会不会就是当日在场的某个人起意杀人。
不过比起究竟是谁想杀他,李检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
他唯一和严家能扯上关系的只有通过严?汌,而他和严?汌的相识无非是因为十八年前的那场绑架案——等等!
绑架案?
李检突然看向前面一米之外的距离,大步阔斧朝前走着的严?汌。
那天严?汌提出的合作究竟是想做什么,他一直没有弄明白。
十八年前的绑架案难道还有别的内情?
会和消失的十五亿有关吗?
再结合起知道自己失忆后,严?汌的那句话——
“这个节骨眼上,你倒是真决定了最后结果的导向。”
最后结果……
什么结果?严星澜、严虹、严闵星、严?汌、严怀山、严在溪……
李检想得出神,下垂着眼皮,猛然顿住脚步,他差一步就撞上前面陡然停下的严?汌。
严?汌站在餐厅门前,李检被堵在他宽大的脊背后,抬起眼望过去。
餐厅并不安静,能听到严星澜娇声撒娇,严闵星叛逆意味的回话,严虹偶尔沉稳地回答问题,以及严怀山温和搭话的声音。
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围绕着一个背对着大门坐在沙发上的老年男人。
李检偶尔能从他们肩膀的空隙中瞥见对方花白的头发。
“爷爷。”
严?汌突然出声,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不过声音很沉。
攒动的人声当即沉寂了。
好像先前所有的热闹都是被覆在一层透明水面下的倒影,被严?汌搅散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回头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万籁俱寂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嗯,”老人缓缓抬头,朝严?汌的方向扫来一眼,和蔼的笑容上,是一双极其冷漠的黑眸。
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李检的心脏猛然重跳了一下,他脸色有些发白,忍不住更紧地抱住身上的李赢。
李赢睡着了,软绵绵地趴在他身上,暂时温暖了李检霎时冰凉的体温。
严?汌“嗯”了一声,朝他走过去。
李检下意识朝对方看去,严左行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收回了视线对着一旁坐在轮椅上的严怀山笑着说了句什么。
闻言,严怀山和声笑了笑,说:“爸爸不要这么说,您的身子骨还硬朗地很。”
李检脸上没有多大变化,收回视线在他们聚集的沙发前看了一圈,没看到严在溪。他下意识朝左边的餐桌瞥去,发现衣衫不整的严在溪正坐在离餐桌主位最远的角落里,左侧的脸颊十分明显地肿起来,连眼睛也跟着眯成了一道缝,正举着手机不大正经地和什么人打着电话。
方才他们那边的吵闹声遮盖了严在溪讲电话的声音,现在他们这边安静下来,让严在溪的声音变得明显。
他似乎是在和某个关系暧昧的姑娘讲电话,声音甜蜜地说着不堪入目的情话。
严左行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握在手里的沉木拐杖在地毯上蹬了蹬,严虹和严星澜一左一右地扶着他站起来,朝餐桌那头走去。
严怀山拒绝了前来推他的佣人,自己转着轮椅跟了过去。
严闵星“啧”了一声,不耐烦,但仍旧跟着坐到餐桌旁。
严?汌却没有跟过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微一低头,顶了顶略下滑的眼镜,抬起脸时,已经勾起唇角,对着严左行的方向恭敬地笑了下:“没人跟我说您回来了。”
严左行坐在椅子上,没有回答的意思,气氛有点僵硬。
还是严怀山接了话,他温和地朝独子笑了下,说:“爸爸突然想回来看看,昨天早晨才临时决定的。”
严?汌听完,没有继续说什么,抬手招来一个保镖,把李检推过去,说:“先送他们去我房间。”
李检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却没和严?汌对上视线。
他又看了下主桌那边,严在溪已经挂了电话,大敞着的衬衣滑至肩下,露出一片很密集,又深重的红色痕迹,像鞭子或是什么带子抽的,也有一些被吮咬的吻痕和齿印。
看起来放荡又上不得台面。
不过没人在意,他的兄弟姐妹正围着父亲重新说笑起来。
李检跟人走出去时,听到严左行好像说了一句“这个月的考核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严怀山笑了笑,说:“SS这个季度请到了何欣静代言,秋冬线销量有回升。”
严左行“嗯”了一声肯定他的话,问不说话玩着手机的严闵星:“印度那边的订单是怎么回事?”
严闵星抿了抿嘴巴,磨出几个字:“我可以自己解决。”
严左行未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严星澜就撒着娇亲热地说:“爸爸,我把辰昇那边从上到下都整顿了一下。”
严虹要沉稳很多,报了一串萨昂美国的年报数据。
出门时,李检没听到严?汌的声音。
他一直在脑海里反复回想严左行方才说话的声音。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萨昂铁血掌门人。
但并非是李检第一次听到严左行的声音。
十八年前,他就听到过这个声音。
但是李检想不起来,他明明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那些话的内容。
好像隔了一层透明却深的水,蒙在大脑表面。李检抱着李赢很快便走到门口。
车还没有开过来,他穿着单薄的病服,站在一根柱子后躲风。
李赢被抱在他自己和柱子之间。
冬末的风很大,也冷。
李检本就很瘦,住院后又瘦了一些,远远看去,个子高瘦,整个人透着股病态的苍白。风吹来时,质地不佳的单薄病服称不上柔顺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腰身细窄的轮廓。
在等车去东侧的时候,身后又有脚步声响起来。
李检没有回头去看,一直到来人停在身边。
严星澜手里握着一个电子眼,大红的指甲在阴沉的光线中很惹眼,高跟鞋笃笃地点着地面,转了两圈,止在李检身旁,她吐了口葡萄味的烟雾。
李检这时才皱了下眉,眼神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严星澜倒不像一开始见他时表现出的暧昧态度,可能是被严?汌“提醒”过,她距离李检的位置保持着一拳的礼貌距离,没再贴上来。
“要不要来一口?”严星澜把烟在他脸前绕了一下,见李检没有反应,先眯了下杏眼,娇媚的眸光百转千回地绕到李检寡淡的面色上,稍作停留后,轻轻落在他头上缠着的纱布上。
严星澜这才勾了抹口红的嘴唇,微笑了一声:“听说你被人砸到脑袋。”
李检不置可否,扯了下李赢头上的帽子,把他的脸盖住,阻挡随风飘来的二手烟。
察觉到他的动作,严星澜把视线极快地移到李赢背影上去,笑着把电子烟收回右臂上挎着的皮包里,视线望向远处的树林:“四年前,严?汌被送走过一次,这次回来肯定不会重蹈覆辙。你想从现在的严?汌手里逃走,不借助点外力怎么行呢。”
“我说的对吧,李大检察官?”严星澜说完,回过头,和李检对上视线,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不过她的长相并非清纯可人那派,用一张艳到攻击性十足的脸笑出甜甜的感觉反而有些困难,苹果肌抬得有些僵硬。
“阿姨,”李检稍转了下脚尖,半垂下眼皮,正面和她对视,学了方才严闵星的仪态,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严星澜的表情登时僵硬了,她的注意力很偏,黑白分明的眼珠在涂抹了浓妆的眼眶中缓慢地转动,不可置信地开口:“你叫我……什么?!”
李检仿佛是意识到她的年龄和长大后的自己并不是叫“阿姨”的年龄差,顿了顿,很烦躁地抓了下头发,说:“阿姨,嗯……这位小姐,我失忆了,不记得你是谁,你说的那些事情现在我记不起来。”
“小姐个几把!”严星澜柔媚的面具在风中碎成齑粉,被扬走了,圆目大瞠着,维持的优雅一抛而去,当即怒骂他:“神经病!你们两个真他妈绝配!”
说着,她拎着自己的小挎包铛铛琅琅地上了刚来的车,也没有等李检,径直叫司机开走了。
李检愣了一下,他只是想让严星澜不要再跟自己说话,但没想到效果拔群,竟然直接把人气走了。
不过目的倒是超标达成。
李检侧过脸,问了下大门外守着的其中一个保镖。
其实送人去其他地方的车子根本就没有固定的时间,一般都是随叫随到。
只不过没人告诉李检,李检才傻傻站在风里一直等着。
李检想到严?汌先前说这些车是定点发车的屁话,面带微笑地叫保镖帮他叫一辆车来,而后语气淡淡地道了声谢。
一切做完后,他的神情再次恢复冷淡。
李检和别人说话,总是习惯用一种极淡的温和伪装自己,实际上内心要比表现出来的更加疏离。
他像一只动物园里被人围观已久的刺猬。
不再害怕外界的惊吓,麻木似的敞开柔软的肚皮,袒露给玻璃窗外欣喜的游客。
经历的事情太多,又太过渺小,挖不穿囚禁他的高墙,抵不住现实的残酷。
麻木像冰冷的潮水,遮天蔽日地把他吞噬。
麻木与冷漠,最不应当出现在检察官身上的词汇。
现实给了试图反抗的李检太多次的重击,他在一次次拔剑指向现实却被残忍折断利剑后,思维逐渐钝化、棱角变得圆滑。
脸上的面具愈发游刃有余,但防备心随之变重,自尊心却强得要命,不肯让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心里又藏了太多的事,无力到只能用随和来保护自己早已被风霜侵蚀到骨子里的冷漠。
所以那只早已麻木的刺猬已经很少会在游客面前露出尖刺了。
他更习惯在深夜时、早已闭关的动物园中,在云隐蔽了月色时,偷偷地蜷缩起柔软的身躯,让尖锐又锋利的长刺包裹起自己。
这时候,他好像终于从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海底漂浮而上,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李检发现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东西,一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同理心与不懂屈服的骨气。
二十四岁的李检,会因为受害人被恐吓放弃起诉,义愤填膺地冲去劝说;三十一岁的李检,见过了太多因为高额和解金与权势滔天的犯罪者的压迫而放弃起诉的受害人,只会因为受害人而默默的点一根烟。
一根烟,最长不过5分钟的时间。
五分钟过后,李检会翻开下一宗案子,长此以往、反复循环,他审了很多的案子,也吸了很多根烟。
其实李检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他愚钝到再也无法感知受害人身上的痛苦,无法对他们遭受的不公产生任何情绪波动,成为一具任人指挥的行尸走肉时,会不会放弃这份坚持已久的工作?又会不会放弃生命?
他也去看过医生,这样消极的想法出乎意料的并非抑郁。
后来翻看《法典》时,面对着那本厚重到容纳了千万条维护公平法则的书,李检突然觉得严?汌有句话说的很对,他想在不公平的现实世界里寻求永恒的公正书,简直是痴心妄想。
平心而论,当李检回顾他并不长的人生时,发现他的前半辈子一直在及格线下徘徊。
身体残缺,父母是罪犯,爱的人并不爱他,检察官也并不是李检想做的工作。
只是因为他警校体检不达标,又错失了成为律师的机会,迂回之下,才成了检察官。
在严?汌重新回来前,李检已经快要走到悬崖的边缘。
只不过是李赢像一只若有若无的小手,用不大却顽强的力气紧紧抓着李检的手指,让他有点不舍得放弃。
“喂!”
李检正在走神,肩膀陡然被人从后面搡搭了一下。
一脸烦躁的严闵星出现在他身后,见他没多大反应,抓着李检的手臂推着他上了车。
“你知不知道——”严闵星出乎意料地坐在李检身边,他“啧”了一声,话音顿住。
李检一脸疑惑地问:“什么?”
与严星澜和严?汌不信任的遮遮掩掩、含混不语相比,严闵星要更加直接了当,他干脆地问:“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爸妈偷走的手机在哪里?”
见李检皱着眉头不说话,他便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一寸左右的长度,紧接着便说了某个品牌,又问:“遗物在不在你身边?”
手机?
他当年根本没有见过父母在家拿出他说的手机。
李检把困惑表现在脸上,他从严闵星手中把袖子扯走,脆声道:“哥哥,我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严闵星没被叫了“阿姨”的严星澜表现那么夸张,不过还是用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在他脸上瞪了片刻,而后看了眼他头上的绷带,短促地皱起了眉毛。
李检又觉得那天叫人去他家里的人或许不是严闵星,尽管叛逆期的“小孩”再捉摸不透,但严闵星也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
可以说,整个严家除了严闵星,其他人都有可能找人杀了他。
不过李检随机又想到他说的那个手机,那个袭击他的男人在从书房出来前在家里翻找过,会不会就是在找严闵星说的那个手机?
如果连严闵星都知道,方才严星澜找他说话暗示他可以提供帮助逃离严?汌,会不会也是想要那个手机?
为什么之前一次他来的时候没人问过,现在却全都来了呢?
李检抿平了嘴唇,他突然想到回国的严左行,猜测会不会是严左行这次回来,告诉了他们这个手机的存在?
时隔四年,严?汌回来便直冲他来,原因李检一直没想到,听到严闵星的问询才陡然惊觉——
难道严?汌接近他也是为了找到那台手机?
围绕着严家与李检长达十八年的迷雾,终于有了破口,但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李检靠在车背上没动,神情稍稍不同了,他眼角微微往上抬了一下,嘴唇张了张,好奇地问严闵星:“你找的手机里有什么东西呀?刚才有个阿姨好像也要找你说的手机。”
“四姐?”严闵星揉了揉五颜六色的头发,他长期漂发染色,头发保养了也不见好,有些干枯地炸在脑袋上,像一团稻草,跟他的人一样,又炸又乱:“我也不知道,是我之前听到爸爸跟大哥和二姐——算了。”
他看了眼李检,很糟心地收回视线:“跟你说也没用,看你就烦。”
车子正好停在东侧,严闵星跳下去,对着李检比了个中指。
李检没有理他,他想到严闵星没说完的话,猜想或许是他偷听严左行对严怀山和严虹训话时听到了有关当年丢失的手机。
那么严怀山和严虹知道手机里存着什么照片或信息还是别的东西吗?
严?汌呢?
当年父母的遗物都被他整理在三个纸箱内,那时候他确实没有看到严闵星说的手机。
李检叹了口气,抱着李赢坐电梯上了三楼,在走出电梯走向严?汌的房间大门时,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机会溜回家一趟。
先前看到严?汌密室里的那个监控屏幕时,他就记下了摄像头大致的方向。
李检抱着李赢进门时,压着视线没有朝摄像头的位置望去。不过他特意走到了背对摄像头的位置,把刚刚睡醒的李赢放在一个小板凳上,倚靠在窗边的高桌前。
两个人间有一段不长,却也有些距离。
显得有些生疏。
李赢刚醒来,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变化,木讷又冷漠,仰起白白的小脸看向李检的方向,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有些呆。
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突然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毫无波动的外表下流露出轻微的害怕。
李检弯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故作神秘地小声道:“猪猪,爸爸和你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李赢不是很明白地鼓下圆脸蛋,不过还是讷讷地应了声好。
“现在开始,爸爸扮演猪猪的哥哥,猪猪扮演小猪猪,”李检声音低柔地跟他说:“爸爸说自己是哥哥,哥哥和之前的爸爸有点不一样,但其实爸爸还是爸爸,猪猪还是猪猪,猪猪想不想玩?”
两句话说完,李检自己都觉得有点绕,他不知道李赢能不能听懂。
李检现在已经后悔选择了失忆,这样做搞得他太被动,但木已成舟,也只能将计就计。
不过先前李检正发愁要如何深入严家调查时,严?汌把他带回严家属实是意外之喜。
看到严左行出现的时候,李检便想到了他遇袭当晚查资料时掠过的一则外媒的小道新闻。
严左行两年前在董事会上突然晕厥被紧急送医,虽然隔日便说明是疲劳过度才昏倒,但仍旧有不少人猜测严左行或许已身患重疾,命不久矣。
萨昂的产业遍布全球,按常理来说严家的人不大可能会如此齐全地聚集在这里。
偏偏伴随着严?汌的归来,李检就是这么凑巧地遇上了他们全家的大团聚,再结合上次他来严家时候餐厅里严怀山和严虹说的话。
方才来的路上,李检就一直在想他在医院时严?汌口中的最后结果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猜的没错,严左行恐怕真的行将就木,而且遗嘱还未完全确立,不然严星澜和严闵星决计不会在今天如此着急地来问关于手机的事情。
他们所有人聚集于此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争夺严左行背后守着的那座庞大遗产。
而他们口中,当年被李检父母偷走的那台手机上,绝对有可以制衡最终遗产分配的决定性条件。
严?汌现在把他时刻带在身边也只可能是想要对其他严家的人产生威慑,毕竟唯一有可能知道那部手机下落的人也只有李检了。
可到底,是什么呢?
李检愣神的时候,李赢懵懂地愣了片刻,白绵绵的脸颊上随即出现一个笑容:“猪猪要玩。”
李检稍稍安心了,在监控下先是假装自己真的失忆去和他聊天,随后像个青少年一样逗了逗李赢,而后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同时也很礼貌地没有推门去其他房间。
这期间有一个插曲,李检拿着遥控器在选电影的时候,突然有个佣人推了餐车进来说是被吩咐过来给他送晚餐。
李检道了声谢,因为脑震荡不方便快速起伏便继续坐着选电影。
等佣人摆好后,还贴心地叮嘱他有一例汤要趁热喝,补身体。
李检淡淡应了一声,他不大习惯被人随时服侍的感觉,感到有些局促,便显得有些疏离清冷。
对方出门前看了他一眼,李检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刻意忽略过去。
还不等他选完电影去吃饭,又有人敲了敲房门,也没有等他应答,便推门进来。
进门的是Alen,他其实是主屋的管家,现在出现在这边,手里还推着一个餐车,就让李检留意了一下。
Alen笑着说桌上的炒土豆丝不太新鲜了,来重新换一桌。
李检愣了一下,想说没关系,他吃什么都可以,但Alen态度很强硬,不光把那盘土豆丝,是把整桌菜都换了。
换完后还问他,有没有动过筷。
李检摇头说没有,Alen便没再多说什么,笑着推车离开。
李检那时候并不太饿,他输了四天营养液,胃还缩着,没有完全恢复,没什么胃口。
猫一样窝在沙发上选了一部符合那个年代的电影——
《加勒比海盗4》
这部电影上映时李检和当时的大学同学就去影院看过,后来无聊时总会反复看,剧情其实已经很熟了,他看到一半就开始走神。
十八年前,他一定听到过严左行的声音。
但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说的话又是什么,他全都不记得了。
记忆深处的声音与现在相比,要更年轻一些,没有这般沙哑,但李检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脊背发凉的感觉让李检直觉那时候严左行说的话一定尤为关键。
但李检始终想不起来,电影播放到一半的时候,他尚未痊愈的脑袋惊跳着疼痛起来,还伴随着脑震荡后想要呕吐的感觉。
李检赶忙靠在沙发上不敢乱动,视线望向李赢的方向。
他正拿着一本拼音版童话书在认真地看。
那本书看起来很新,李检猜是严在溪或者严怀山让人买给他的。
李赢并不是一个缠人的小朋友,与之相反,他要更自立一些,如果在家不是李检去找他,李赢可以躺在他的玩偶堆里看一整天的书,也不会叫饿或感到无聊与孤单。
现在李检克制着自己不要去“骚扰”专注的李赢,望着他的侧脸,没由来地想到了十岁的严?汌。
他有些出神了。
电影放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金桂枋被树林环绕着,冬夜中愈发安静。
李检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看了眼李赢的方向,李赢躺在一侧的贵妃椅上,睡熟了。
看着“香猪醉梦”图,李检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严?汌都没有回来。
李检推醒沙发上睡着的李赢,让他去卫生间洗漱。
他先前就在卫生间看到了一支成人牙刷外,还有一只粉红猪的儿童小牙刷。
难道李赢这几天是和严?汌一起住的?
李检愣了下,神情微妙起来,他脑子里完全想象不出严?汌和李赢相处的画面。
卫生间是除了卧房外唯二没有安装监控的地方。
卫生间的门刚一关上,李检便弯腰把李赢抱起来。
李赢这段时间看不到爸爸倒也没有茶不思饭不想因此消瘦,反倒让猪价上涨。李检抱他的时候因为用力,缝过针的伤口绷了头皮,隐隐痛起来。
不过即便是这样,李检还是把他用力抱在怀里,重重在李赢白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你想不想爸爸?”李检问的时候并没有期待他会给自己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李赢如他预料中那般,慢吞吞地靠在李检肩膀,带了奶味的呼吸扑进颈窝,微凉的脸颊丝滑地贴在李检肌肤上。
他叹了口气,抬手在李赢脑袋上揉搓了一把。
父子二人又静静地贴了一会儿,不曾想,在李检把李赢放下地面的时候,听到他的语调没有多少平仄,声音也并不很大地说了三个字。
“想爸爸。”
李检弯腰放他的动作顿在原地,可能是弯身的倒流让他鼻腔发酸,微微胀了。
搭在李赢肩头的手掌还未完全收回,李检蓦地用力把他拉进怀里,声音有些颤抖:“爸爸也想你……”
李检知道严?汌的房间里基本都有监控,不敢轻举妄动。
在房间吃完饭后,他便问门口的保镖要来了一只手机,同时还不忘做戏做全套。
李检17岁的时候手机大多还是按键的,他手忙脚乱地装作没有用过高清触屏手机一样,让保镖教他如何使用。
虽然保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李检还是看出来他有点莫名其妙。
手机送来的时候还没拆包装,但李检拿到手机后的第一件事仍旧是检查有没有被监控。
等到李赢睡着后,李检才跟着进了卧室,把手机重新拿出来。
电话卡是新办的,他怕严?汌会检查手机,就没有下载微信,而是登录了自己久不上线的□□,点开其中一个联系人——
【水至清则无鱼】
很老土的名字,李检想到当年校友群里还有人吐槽过张清这个网名。
他点进去发现张清的状态是【离线】,想了想,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
【一把小剪刀:张哥】
出乎意料地是,一条语音通话直接探出来,李检眼疾手快地挂断了电话。
【一把小剪刀:不方便通话,我们打字聊】
张清消息回复地很快——
【水至清则无鱼:你生啥病了?咋这么多天没来?我给你打电话也联系不上你?】
【一把小剪刀:我遇到点事情,住了几天院,局里一切都好吗?你怎么样?】
【水至清则无鱼:出什么事了?】
【水至清则无鱼:局里都好,我就那样日子照样要过,不过我把钱给他们还回去了,我这人穷了大半辈子,突然给我一千万我也受不了,嗐,不聊我的事情了,你嫂子给我做了思想工作】
【一把小剪刀:现在不方便细说,张哥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水至清则无鱼:没问题,你说】
【一把小剪刀:你能不能抽空去我家帮我找个手机,我把样子发你,挺老的手机】
【一把小剪刀:照片】
【一把小剪刀:我家密码没变,你知道的】
【一把小剪刀:可能在我家二楼主卧对面的杂物间,有三个大纸箱里,麻烦你帮我仔细找找】
【水至清则无鱼:一条语音消息】
李检皱了下眉,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有播放那段语音,转文字显示出来。
【水至清则无鱼:检啊,我尽力想办法帮你去看看,我三天前听说你请了半个月病假,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想去你家找你,但是我和小陈去的时候有很多警察和保镖在你家楼下,我怕警察那边我脸熟,让小陈去问了一下,他们说附近发生了命案,电子眼追查到死者生前来过你们单元,现在还在调查,不知道撤人没有,我明晚再去看看。】
看到他这么说,李检一下就想到那晚袭击他的人好像被人用枪击中了。
他立刻问,是中枪吗?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我没问,我帮你查查,稍等】
李检有点奇怪为什么严?汌没有处理那个被失手杀了的人。
张清可能是有别的事情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复。
房间里暖气开的很足,木地板下铺了地暖,热气从四面八方烘来,让李检头不那么痛了,但仍旧有些恶心,他昏昏欲睡地靠在窗下的沙发上。
由于疲惫,李检的目光沉甸甸地垂下去,盘起长腿陷进沙发里,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纤细的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上,手背上浮起青紫的血管,看上去很苍白。
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手里握着的手机“滋滋”震动了两下。
李检蓦地睁开眼,还有些迷糊,他解锁了手机去看消息。
张清却回复道:操了,又是被狗咬死的!!
“我操!!!”
在这时,窗外陡然响起一声咒骂。
李检心口重重一跳。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刹车尖锐且刺耳的狞响。
骂人的声音很熟悉,是严闵星。
李检顾不上回复张清,他锁了手机当即转过身爬上卧室一侧的窗户。
天色极为暗沉,但由于“回”字型的设计,这间卧室恰好对着东侧房子的正门。
门前亮着灯,保镖似乎刚刚换班,听到严闵星的叫声时赶忙从不远处跑来。
李检赶忙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上的时间是21:45。
楼下只有严闵星一个人,和一辆亮着车灯的深黑色跑车。
严闵星一脸惊恐地倒在地上正在拼命撑着手臂站起身,停在不远处的跑车没有熄火的意思,车轮微动,很快油门声震天而起。
在肃杀的寒风中格外逆耳。
轰油门的声音愈发大起来,像是随时一松便如冷箭离弓,悬在每一个人心头。
李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急忙推开窗户想探身出去看得更加仔细,风一下吹进来,让他陡然清醒不少。
李检的位置能看到二楼某间亮灯的房间也有人推开了窗户。
严星澜同样探出头来,伸出莹白的手臂,指了下跑车的位置,尖声道:“严?汌!你要干什么?!”
车子没有熄火,灯光亮而直地打向前方严闵星煞白的脸颊上。
光刃中,李检看到有零星的雨滴飘落,这才意识到外面下起了雨。
车身肉眼可见地有了一段很短距离的前移,他准备松刹车了。
严闵星离得最近,他刚从地上爬起来,他离大门已经不远了,严闵星大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准备跑进屋里。
就在严星澜喊出来不过半秒的时间,李检按在窗台上的手臂倏地一松,夺门而出,反身朝楼下跑去。
风吹进伤口,撩开炸起的皮肉,尖酸地钻入骨缝伸出。
一路上李检的头都很疼,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只是那股风推着他,让他跑啊跑,跑得再快一些。
在李检即将跑出大门时,他清晰地听到了外面轰隆如雷鸣一样的车声。
伴随着严闵星一声破了音的惨叫和刹车急促的狭叫,一切归于平静。
李检扶着楼梯,完全不敢去想外面可能出现的场景。
如果严?汌真的把严闵星撞死了,怎么办?
另一侧的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检本能地抬头,看到一脸张惶的严星澜穿着单薄的睡裙从楼上跑下来,同时楼上还有严虹和严怀山隐约的对话声。
李检因为突如其来的头晕,缓了两秒,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几乎和严星澜同时。
他们出去时看到的便是倒在车头与大门台阶间浑身瘫软的严闵星,他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哆嗦着身躯,爬不起来。
严星澜急忙去把他扶起来,不过严闵星完全使不上力,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非但没被拉起来,反倒险些把严星澜一起带倒。
这时候车却仍没有熄火。
李检怕严?汌还会撞上来,没有去扶严闵星,他挡在其中一个车灯前,逆光望向车内。
严?汌坐在驾驶座上,单臂搭在方向盘上。
车里没有开灯,他坐在一派纯然的黑暗中,没有戴眼镜,一双沉黑的眼瞳漠然睁着。
寂静与夜色,把严?汌的淡漠与冷酷残忍地、完完全全地敞露出来。
李检同样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半步,膝盖完全顶上车头。
他微微仰起了下巴,脖颈纤细的轮廓下突起露出衣领的尖瘦锁骨,清瘦挺拔的曲线中带着不可逾越的强硬,眸光盈着两点车灯的白光,雪一样亮。
两道光源,形成了两人间分明的交界线,永恒地成为轴心,隔阂着他们。
明与暗。
爱与死。
这时,车子陡然熄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