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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上末班公交,车里除了司机就只有我和另一个中年男人,他坐在司机后面,座位第一排靠窗,我坐在车尾的最后一排靠窗,我们刚好连成一个对角线。
最后一排要高出一个台阶,我能看到他秃了一块的头顶,用三七分也没法完全掩盖住,他拿着手机很大声地说:“马上到,爸爸还有三个站就到了。”
电话那一头是他的儿子还是女儿呢,或者又有儿子又有女儿,他们会要等到他回家才能睡着吗,在他身后我也能从他的声音里想象出他脸上的笑。
我的手机拿在手里,开了飞行模式,安静得跟末班公交上空荡冷清的座位配套。
如果我今天不回去,她能接连不断地拨电话过来,一直到手机电量耗尽再次关机。她做事锲而不舍的程度常常震惊到我,就像数十年如一日地打麻将,和日复一日地喝个不停,睡在酒精里。
男人在我前两站下了车。
“前方到达终点站,七崇站,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提前准备下车。”公交车上报站的女声在夜晚听着有砂纸一样的颗粒感,车乍一停稳,门还没有打开,司机回头冲我喊道:"到站下车了。"
他下班的心情发射过来,特别迫切,我三两步走到车门前,气压门放气噗地一声,压缩空气推动气缸,车门缓缓打开,我背着书包走下车。
城市里总有些地方像是旧时代的弃婴和旧社会的毒瘤,瓦片街就是这样的地方。
瓦片街不具体指这一条街,这条街正儿八经地写在蓝底白字的路牌上的名字也不叫瓦片街,只是原来这里开了一家特别大的砖瓦厂,大家长久以来地叫习惯了,这片区的街在话与话之间统一都是瓦片街。
随着钢筋混凝土的兴起,砖瓦行业没落了,虽然没有全部退出建筑市场,但这里的瓦片厂在社会发展的自然选择里,经营不善倒闭了,周围开发到一半的住宅区也跟着遭殃。
我穿梭在旧建筑之间,水泥红砖的外墙经不起风吹雨打,露出内里灰白斑驳的颓色。
我刚搬出瓦片街的时候看习惯了这种灰白,还不大喜欢城市中心日夜闪烁的霓虹,城中心夜晚的天空也是亮堂的,白天和夜晚仿佛没有分界线。
我是前年搬出瓦片街的,对这一片比对其他任何地方都熟悉。
原来住的楼是这片里最中间的一栋烂尾楼,工程修到中间老板跑路了,一跑就是十几年,周边新的规划下来,哪里又建起了新的大楼,哪里又盖上了豪华商圈,瓦片街传拆迁也传了六七年,但一直没看到动静。
我出去的时候,像是已经出去了很久,但每次回来的时候,又像从来没出去过。
但瓦片街一直没变,这一片就在要拆不拆的等待中慢慢腐烂,陈旧的废弃建筑材料和堆满到溢出来的垃圾堆,散发出在阳光下慢慢腐烂的味道。
我绕过一地乱七八糟的砖块,走到家门口,还没进屋,机麻轰隆轰隆的洗牌声穿过门板迎面撞来,光听声音,那阵势甚至比暴雨打雷时的雷声还要凶猛。
门虚掩着,我一推门,正对着门坐着的她立刻看到我了。她不在牌桌上,她坐在牌桌边。四四方方的麻将桌,四边都是靠椅,她傲然地独坐在角落的独凳上,独凳比靠椅高,她也高出其他人一头,她就是不打也要观摩着这一年能观摩三百六十四天的牌局,剩下那一天是正月初五迎财神。
这也是我佩服她的一点,她把麻将馆开在了家里的客厅,真正的生活和爱好不分家,或者说生活和工作不分家,不知道找男朋友和打麻将哪个算是她的爱好,哪个算是她的工作。
"少爷回来了。"她从烟雾间瞧着我说。
大概风吹着冷,他们没有开窗,除了她,牌桌上还有三个人都在抽着烟,他们吐出来的烟圈交织在一起,缠绕着往上升腾,又因为紧闭的门窗淤积在空中,缭绕不散。
我往下看,地板上还散落着一堆一堆的烟蒂,有几颗没有碾灭,纤细的烟雾时有时无地飘着。
我径直走到阳台提起插销一把推开窗户,屋子里烟熏火燎到像要燃起来了的烟味,一下子被冷空气冲淡了许多。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确信他们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会跟着吞下一层厚重油腻的雾霾,只是怎么还没有得肺癌。
“关窗!”她在我背后喊道,“冻不死你,你在我这发什么神经,现在还敢直接关机不接电话了,真是成年了长大了啊,怎么,想去认你那个有钱爹吗,你快去跪着求他,看他让不让你踏进家门一步,我什么命,你他妈就是什么命,你一天到晚那张死人脸摆给谁看。”
我把口罩又戴回脸上,回过头放下书包说:"有病去治,脑瘫晚期也能治。"
"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招呼也不打,看到人也不叫,"牌桌上的癞子李抢在她之前冲我喊道,他一边喊一边抓起一张牌,牌倒扣着被他摸到面前,然后他微微掀起一点缝,手指从缝里挤进去,两个手指在牌上一挲,接着大声叫起来,"哎哟,碰!"
那声碰被他叫得拐了几弯最后劈了个叉,碰见鬼也就能叫出这个动静。
牌桌上的人我都认识,都是邻居,邻上邻下邻左邻右统称为邻居。不是邻居也是对门对街。说远亲不如近邻,那这都算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但这些好亲戚好邻居,一栋楼找不出两个是有稳定工作的。
他们就和楼道口没有人清理的建筑废料一样,在这里慢慢腐烂,只是要用更长的时间才能发觉。
我看着癞子李说:"我妈又不是你妈,你急什么?"
"你他妈怎么说话,我□□个龟儿鳖孙,"癞子李不干不净地骂起来,"你真以为你他妈读过几天书了不起了,没人要的小杂种,连条狗都他妈不如,还他妈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你个□□□□的贱货。”
我没有主动出柜,只是她在拿着我的手机,看到我的浏览记录之后,跟看到了什么稀奇似的,同楼上楼下的所有人讲笑话一样地说了。那时她就和现在一样的眼神,她什么都没有反驳,带着她特有的看好戏的兴奋神情,把目光从牌桌上转到我和癞子李身上。
我检索的是对女生不感兴趣的男生正常吗,对女生不感兴趣是什么病,对女生不感兴趣是不是有心理疾病。
"我□□了吗?"我问癞子李。
“你他妈……”癞子李没有动,嘴上骂骂咧咧不停,骂出来的话全冲着下三路去,下水道都得甘拜下风还是老李更脏,但他的眼神还黏在牌桌上,屁股也稳稳地坐在板凳上一点没挪。
旁边的周大姨倒是隔着浑浊的空气睨了我一眼,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鸭子,接着她又用家里刚死了人的腔调说:"真是长大了,长行事了啊。"
我没有再说话。我都听腻了,来来回回都是这些,骂人也没有新意,还一点不押韵,听在耳朵里就当个响好了。如果不是手隐隐疼着心里有点烦,我刚也不会非要顶她那一句,我都已经后悔顶上那一句了。
什么都不用说,听他们骂完就完了,说不通的,越说他们越来劲。
"他?"她这才优哉游哉嘁了一声,眼睛里带着没能看上热闹的惋惜,"他行事什么,他做得好什么事,以前连话都说不清楚,一棍子打不出个屁,老天怎么就让我生了这么个废物,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去过我的好日子了,问他要点钱,跟要他命似的,一点本事没有,脾气还越来越大了。"
"我没有钱了。"我说。
她在平时找我,只会是唯一的一件事,要钱。
"一个月就给两千五,"她骂道,"打发要饭的吗?"
"你少打两场牌就够了。"
如果只是吃饭,或许每个月还能剩一点,但多输两场牌,饭钱也没有了。但麻将馆在这里,她住在这里,麻将馆不会跑,她也不会跑,欠着钱也能打还要打,他们也让她欠着,没有男朋友还,还有儿子还。
"你还管得着我做什么?"她一下子站起来,冲到我面前,声音尖得像圆规划在黑板上。她伸手一把抓起我放在地上的包,从包里翻出我的手机。
看吧,我没有阻止她,阻止不了的,银行卡,微信钱包,支付宝余额,全转走也只有五百块。
"还敢开飞行模式,"她冷笑一声,"工地搬砖一天都有四五百,你一天到晚在混什么?"
“现在正常开工的工地比之前少了很多,站桥头等活得排长队,一天一百的杂工一堆人抢着做。你说的四五百是哪年的四五百?但说了也没用,她听不进去的,她只会听她想听的内容。
我没接话,目光落在她翘起来的小指上,指甲盖上贴着闪亮的水钻,反射着室内的白光。吃不上饭了却要做美甲,她会不会还充钱办了会员?做一次美甲得花多少钱?我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想。
"五万我转走了。"她突然说。
什么?
我愣住了,心跳一滞。
我拿过手机,指尖在手机上停顿着,脑袋里一片空白,今天下午,邹一衡转了五万到我的支付宝账户。
"还给我。"我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