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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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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的开始。
就,好像突然就这样了。谁想呢?我也不想的。事情起因好像是因为一道题我没做出来,被谁调侃了一句笨蛋,我辩解道:这道题肯定不止我做错了。事实确实如此。
但后来又是一次考试,这次陈老师在全班讲试卷,她说:“这道题谁做错了?”而当我举手时,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举手。
陈老师有些生气,“这道题我都讲几遍了,为什么还是有人能做错?”
这时班里某些男生十分得意地笑了。
她说的有人指的当然就是我。随后她又只好再把那道全班都没做错,只有我做错的题目又讲一遍。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会做错,甚至连我们班平时那个上课总是开小差的人都做对了,就我一个人错了。这实在是让人恼怒,因为这个,我开始愈发努力地听陈老师的课。
后来有几个人总在背后说我坏话,当他们忘记我名字时,总会有一个人提醒道:你说的是那个被陈老师批评的那个笨蛋?
然后就会有人说:对,就是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给人取外号呢?而且,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说“你说的是那个被陈老师批评的那个同学吗?”为什么他们不能这样说呢,一定要把那个人换成笨蛋呢。接着他们就会哈哈大笑,纷纷连声应和:
“对对对,就是他,一天天地也不跟别人说话……”
“好像很牛的样子”。
我想说:放屁,我没有,所以你们骂我我还要假装没听见跟你们继续玩吗,为什么现在倒成了我的错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还有一次,陈老师上课。这是一篇课文,课文讲到一个句子,句子原话是这样:鸵鸟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就像有翅膀的马一样,在草原驰骋。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快到飞起来了。
陈老师迫切需要找个恰当的比喻,这时,她仿佛有了灵感,她说:就像一头小猪,但是他实在太笨了,他越来越笨,越来越笨,最后笨得飞起来了。
全班哄堂大笑。她这个比喻或许实在不恰当,却使得沉闷的课堂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我也跟着大笑起来,直到一些人隐晦戏谑地瞄了我几眼,我才明白,他们笑的就是我。
陈老师或许还觉得自己讲课寓教于乐,很有趣,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仅仅的一句“玩笑话”会对我造成多大的影响,多大的伤害呢?难道她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全班公认的笨蛋吗,她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虽然没有任何指代或暗示,但大家都会想到我吗?
我因此决定再也不理她,哪怕在去食堂的路上看到她,我也再也不向她问好,故意低头走开。其他人知道后十分惊讶,甚至有些人觉得我实在太勇敢了,居然敢看到老师不问好直接走过去。他们对我赞赏有加,但更多的人是鄙夷,而当他们猜到其中缘由后,脸上的眉毛都带着胜利的气息,
“嘿,陈老师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他就恨陈老师,连问好也不问了”
“实在是没良心”
“对,我们最好离他远点,别被传染了”
“哈哈哈哈哈”
“为了个玩笑至于嘛……”
于是,我又多了个外号,没良心。我的笨蛋名号本来会像一场龙卷风一样很快过去,但因为后来的某一次,他成为了持续贯穿我一生的暴风雨。
那是二年级开学的时候,彼时虽然我还是那个笨蛋,但对我感兴趣,愿意花费时间整天嘲笑我的人已经很少了。当时我去帮陈老师办公室搬东西,东西是一框礼品,这是上面给学校老师准备的节日礼品。其中有一个礼盒特别大,比其他的大好多。陈老师叫我们把这些一个个分发给各个老师,她特意强调了一下校长办公室也要送过去,并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哦”我说,然后我就把那些礼品一个一个送到了各个老师的办公室。
校长问我:怎么这么小?!我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有就不错了,你还嫌小!校长一拍桌子,跳在凳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指着我,“你说什么?!”他突然捂着胸口,脸色十分难看起来,我忙上前扶着他,大叫:校长!校长!校长你不要死……
好吧,其实事情不是这样,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明白陈老师为什么要强调校长那里也要,并给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还没等我解释,校长挥挥手,就像挥走一个烦人的苍蝇一样,把我推出了门。
后面陈老师把我叫去她办公室,她说:你真是笨耶,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马上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觉得十分委屈,“可你也没告诉我那个最大的盒子要给校长啊!”
她无奈地瞥了我一眼,苦恼地说:你去问问其他学生,这种事情还需要明说吗?只要不是笨蛋都能懂的吧。
这怎么可能??我一回到教室,就有人上来嘲笑我,班上一个叫方先的人尤其如此,我刚进门他就在我耳边唠叨打听,拉住我,“听说你没有把那个最大的礼盒给校长?”
旁边几个人立马把注意力朝向这边。我讶然,“谁告诉你的?”
“嘿,这还需要谁告诉吗?大家都知道啦!”我觉得他们也聪明不到哪去,我说:换做你们,估计也跟我一样不懂。其他人异口同声反驳道:我们才不会!他们嘴巴开始像蚊子一样嗡嗡叫。“只有你才会那么笨”,“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我不信,懒得理他们,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问同桌,我说:如果是你,也会知道要把那个大礼品盒子给校长吗?
他嘲讽地笑了笑,仰着头说:当然,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很简单的事情。说完他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依然觉得他们都是装的,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应该怎样做了,所以才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像我一样。实际上如果当时换成其他人,估计他们也聪明不到哪去。尽管我努力装作不在乎,但因为这个,慢慢地,我这个“笨蛋”的名号就坐实了。
过了几天,这件事还没平息,他们好像不会无聊一样,见到我就拿这事寻开心。可能是他们真的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找到乐子,怎么能轻易放过呢。我终于没忍住,挨个挨个揍了他们一拳,一下子,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就连续揍了四,五个在背后叽叽呱呱我的人,包括一个女的,她之前总跟其他女生议论我,污蔑我。当时她正磕着瓜子,跟她的那些好姐妹们分享着自己从各处打听来的奇闻轶事,其中就聊到了我,等我揍了好几个人,他们倒地之后,我走到她面前,她惊慌失措,脸色苍白。
我本来下不去手的,可随后她不屑地冲我笑了笑,恢复了刚才的神气,往地上吐了一个瓜子壳,转头向左右两旁她的姐妹无声地炫耀着,就像是在说:放心,她不敢打我们女生的。她的姐妹也附和着她,带着玩弄的眼神看着我。待那女生转过头来,我一巴掌呼在了她脸上,把她的瓜子也打在了地上。“不可以乱丢垃圾,”我说。
她一下子懵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男生按住了我,随后又是好几个人胡乱把我推到在地,一只脚踢在了我的腹部,我捂着肚子,可马上我腰上又被踢了一脚。然后是肩膀,屁股,大腿,我捂着头,通过手指的缝隙只能看到无数双脚在我面前挥舞。第一次,我被那么多人打,我感觉全身已经麻木,因为每一处地方都隐隐作疼,有的时候那股疼变成痛,我知道,是那个地方又被人踢了一脚或揍了一拳。我抱着头,很快没了反抗之力,只能绷紧神经持续忍受着无数方位的打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我真的要被打死了,不开玩笑,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喘不过气来了。
直到某个胖胖的女生喊了句:快来人呐,要打死人啦!
迷迷糊糊,在拳脚的交错中,我看到了陈老师。明明我是那么讨厌她,可第一次我是那么开心地想要见到她。通过那条拳脚相间的黑暗通道,我看到另一边的她神情紧张,担忧。光照在她脸上,她生气地胡乱扒开那些人,我看到那些拳脚纷纷散去,我眼前逐渐豁然开朗起来。陈老师从那条通道冲到我面前。她抱起我,我像焉了的柿子一样疲软地靠在她肩膀上,好温暖,好累。可我讨厌她不是吗?我应该讨厌她不是吗?这一切本就是因她而起。身体上的疼痛刺激着我。我用力瞥开她,挣脱她的手,脱离她的肩膀,“我不去医务室”。
她却是淡定地一边用力拍打我身上的灰尘,一边对我的愤怒不以为意,纵容般头也没抬地说:行行行,你不去医务室,那去我办公室总可以吧。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她这样说,就好像现在我说我要逃课她也会一口答应。我后来明白,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宠溺,让我不知所措,无言以对,我的气一下子消了不少,但当时的我更加感到的是一种莫名的羞愧和懊恼。我想避开,却被她大手拉小手,一把把我强行拉走了。
到了办公室,她拿出红药水和棉签,叫我坐凳子上撸起袖子和裤腿,我不愿意。她怎么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呢?要不是她,我会有现在这些事吗?
“上次那件事”她斟酌道,“抱歉哈,是我没有说清楚。”
没想到她还记着那事,没想到她一下子就好像看出了我为什么生气,我没想到她会跟我道歉。我无数次希望她跟我道歉,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我注意到她没有自称老师。所以我要说没关系吗?我有些犹豫,我做不到,我还是做不到,我做不到那么快原谅她,她不会明白我因此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仅仅是道歉就可以吗?她说的如此轻松,让我更加生气。
“原谅我好吗?”她祈求道,蹲在我面前看着我,这样的她身形甚至比我还要矮一点,在我看来,她这样跟跪下来没什么区别,好像我在欺负她,而她在祈求我的原谅一样。这让她在我看来竟是有些可怜。我不喜欢这样。“你先站起来吧”我说“不,你先原谅我”她继续恳求道。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的。我还是有点气,我埋怨道:“可因为这个,我现在有个外号了,你知道吗?!”
“笨蛋吗?可你确实挺笨的”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天哪,她怎么可以这么说?难道就我一个人不懂得这些吗?我真的笨吗?不,不是这样的。我站起来,她又一把把我推回凳子上,她说:如果你不笨的话,为什么明知道会被打还要惹他们呢?如果你不笨的话,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去医务室呢?明明她是用骂,用责怪的语气说的这些话,可我听起来却感觉一股暖流从耳朵流进了我的身体里。我有种被暗算,被欺骗的感觉,我说不出来。
“而且,你干嘛在乎别人怎么说你呀,别理他们好了。”听起来,她跟我一样讨厌那群混蛋。没想到这一点我们还是相通的,这让她看起来倒是没那么讨厌了。她这句话彻底说服了我。对啊,干嘛在乎呢?难道我还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吗?我想。见我明白,她开心满意地笑了。
我就这样,任由她叫我站起又坐下,任由她用药水擦着我的手臂,裤腿,腰,肩膀,还有额头,不经意间,她感慨道:要是你姥姥看见你这些伤口又要骂你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慢慢站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她顶多知道我只有一个姥姥,怎么会知道我跟姥姥关系其实一点也不好?因为在外人看来我跟姥姥相依为命,关系可好了,而我跟奶奶关系极差这事只有几个邻居知道,我从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
“我,我…这还用问吗?”她支支吾吾地说,“小孩子犯了错大人肯定要教训你们的呀”
“总之呢,到时候我会给你姥姥打个电话,”她继续擦拭着我额头上的伤口,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和扑在我脸上的气息。那么温暖温柔,好像妈妈的气息,如果妈妈在会是这样吗?一阵刺痛马上提醒了我,我在想什么呢?她换了个棉签,沾了点酒精,说:“忍着点”
我忍不住轻“啊”了一声,感觉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说她要把我膝盖那块在地上摔烂的一小撮耷拉的皮撕掉,我点了点头。她准备撕时,停顿了一下,不忍地说:“你还是别看好了。”
我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很快一阵痛感从膝盖传到我天灵感,“啊”我大声地叫道。这个时候,我后悔没去医务室了。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她两只手拜佛一样对着我快速拜了几下,慌乱地寻找起纸巾,我看了看膝盖,那小块皮被撕掉了,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纸巾呢?”她边说边寻找,明明纸巾就在桌子上,她却拉开一个一个抽屉。我没想到平时沉稳的她也有慌乱的样子。因为我吗?还是她本就这样?
“好像剪刀更好一点”,她又从架子上拿出一把剪刀,看了看我的伤口,“唉,可惜已经用不上了。”
看吧,她就是这么不靠谱。后面她开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把酒精点在我的伤口上,同时一边像安慰三岁的婴儿一样安慰我说:不疼啊,不疼不疼。
我看不懂她了。明明她并不喜欢我,课上还总是开我的玩笑,虽然她好像也并不是讨厌我。而现在,她却是蹲下来如此温柔地为我擦拭伤口,细心惬意,这感觉,好像她不是我的老师,而是,而是,就好像其他同学的妈妈对他们一样。
但她真的是个笨蛋,她怎么能,好吧,也许她并不知道我们的那些事,所以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只是开了一个玩笑就伤害到我。但她还是。笨,不仅笨,还毛毛躁躁。也许我应该走开,何必受她的恩惠呢。我这样想,膝盖刚动了动,她严厉地说了句“别动”,又继续为我擦拭伤口。
我一动也不敢动了
“我会严厉批评他们,另外,我会联系他们家长,叫他们赔付一点医药费”听到她的话,我想,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相处呢,非要互相招惹对方呢?他们不招惹我,我也不会反击他们的。大家本都可以和平相处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同学间应该相亲相爱而不是造谣,欺负对方不是吗?
“怎么了?”她察觉到什么,抬起头看着我
“没事”我说
她继续在我伤口上点酒精。她的发梢披在耳边,额头隐隐有汗珠。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她,平时我们都害怕她,连上课回答问题都不敢抬头看她。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额头,一头秀发散发着青春气息。这就是城里来的年轻老师吗?
要是妈妈在的话,应该也是这样子的吧,她应该也会在我跌倒后给我擦药水,我一疼她就开始有些慌乱,她也会问我疼不疼吧——可她不是妈妈,我的妈妈已经死了。
而且,她也比娘亲差远了。她终究还是有错的,要不是她,我怎么可能会被起外号?成为全校眼中的那个笨蛋?本来我最多只是被班上的人起外号,可马上,我就成为了全校的“笨蛋”。而这一切都因为她,她不会知道,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能给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尽管她也许是无心的。
好久好久,看着她忙前忙后,累得满头大汗,我为自己对她的苛责越发感到愧疚,她毕竟是无心的,无意的,不是吗?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还有哪些地方疼吗”她问我摇了摇头。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我无数次希望的温暖,就这样实现了,可现在,我却莫名讨厌这种温暖,这种一闪而过,昙花一现的温暖。当那温暖离开时,我却要更坚强才能抵御寒冷。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快速地离开了她办公室。遭了,我又忘记关门了!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走出十几步了。
这个时候她一改之前的温柔,又变得泼辣起来,在我身后大声喊道:喂!平时怎么教你们的,要随手关门啊!我听到她原地剁脚的声音,然后门“砰”地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
已近黄昏,我无望地回到家。姥姥好像猜到了什么事,也是,我额头上的伤这么明显。她一下子爆发了,围着我大骂。
我很快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能看到她面目狰狞地在我面前走到走去,时不时用手指点我两下。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
我猜大概就是一些类似于“你为什么要打架”“你为什么要惹别人”的话。这个时候你任何反驳的话都是没用的,你不能说:是他们先惹我的。因为她肯定会说:他们惹你你就要打他们吗?如果你说:他们先打我的。她肯定又会说:那你活该!总之你只能听着,认真地听着她的教训,如果你不认真听,她会说你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姥姥。
我的一句话打破了宁静,我巴巴地看着姥姥说:姥姥,你就不问问我哪里受伤了吗?
姥姥走过来,撸起我的袖子,和裤腿,我以为她终于要心疼一下我了,没想到她又骂道:看看,看看你,看看你,你知道这又要花多少医药费吗?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她跪在地上,屁股坐在腿上,头仰着天花板,大哭起来:“哎呀,老天爷呀,我命怎么那么苦啊,儿子没了,儿媳没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啊!”
姥姥这样说,就好像是我害死了她的儿子一样。爸爸,妈妈,你们怎么就这么丢下我了呢。或许如果没有我,姥姥好歹可以找个养老院,不用付我的学费生活费,不用给我买新衣服不用给我做饭养我,她当然不会直接这么说,不过她总是在我面前抱怨,漫不经心地说:哎,这学费怎么这么贵,再这样下去,人都要饿死了。或者就是说:现在的衣服怎么这么贵呀。有一次我请求她给我两块钱买本书,是一本课外书。她说:这是老师说要买的吗?我点了点头,说是,这确实是老师说要买的。第二天中午我看到姥姥亲自来学校找老师,我宁愿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不,如果没有我,爸爸妈妈或许也就还在,姥姥跟爸爸妈妈也会生活得很幸福。我也不想这样啊,姥姥。泪水也从我的眼睛流出来,我上前扶起姥姥,姥姥一把撇开我的手,大声说:“滚开!”
“姥姥,你别哭了,起来吧”我哭着请求道,“我以后再也不会惹事了还不行嘛?”
泪光里,我想到她,我想起她无奈又包容还带点开玩笑的笑容,我真该在她办公室多待一会再回家。或许她会问我,为什么要多待一会呢,然后我就说:因为我怕我姥姥骂我。我知道,她其实知道某些真相。她是少数几个知道我跟姥姥的关系几乎水火不容的一个人,至少,她肯定能理解我,她虽然平时看起来挺讨人厌的,但大多数时候对我们还是挺好的,偶尔甚至很温柔。
也许她还会用自行车载我回家,就像其他父母载他们的小孩一样,他们抱着他们娘亲的腰,开心地诉说着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路上走路的同学会羡慕地看着他们。尽管我知道她不是,我不会再有妈妈了,我的妈妈已经死了,但我只要那一瞬间就够了。显然,这种事哪怕在脑子里想想,也必须要马上撇干净。
我迫切希望找到某个支持我的人,那个人就是吴川,因为我的各种谣言的关系,在班上我尽量不跟吴川说话,不然他可能也会被敌对。所以周末成了我最期待的事情,吴川安慰我说:
“不要理他们,不要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我点了点头,“吴川,我们去逛街吧!”
“啊?逛,逛街?”吴川惊讶得有点不正常。 “对啊,我们已经很久没逛街了。我家里的洗衣粉不够了,我姥姥叫我去买,另外我还要买一双拖鞋”我说,夏天就要来了,我还穿着运动鞋。也不知道姥姥会不会给我钱买拖鞋,不然我只能用自己攒的钱了。 吴川却犹豫了,“我那个,那个,最近我没什么要买的”
“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还没等吴川回答,我反应过来,一下子明白了他犹豫的来源。我马上说:哎呀,我好像也没那么急,洗衣粉可以去小店铺买,拖鞋也可以晚点买。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吴川一直在偷偷看我,我只好默默低下了头。他想说抱歉吗,没关系的,我明白,真的没关系的,我理解。吴川害怕了,他怕跟我一起去逛街会遇到班上的其他同学,到时候他们就会说:嘿,我们看见吴川跟那个笨蛋玩啦!
其他人就会发出夸张的惊讶声:真的假的?这样一来,吴川就要跟我一样成为各种目光攻击的对象了。或许他们也会给他取个外号,就叫“笨蛋的朋友”或者“笨蛋兄弟”类似这种,到时候吴川也会被异样的眼光对待。吴川最终默然地点了点头。没关系的,我想,我真是这么想的。
打架事件之后不久,我了解到当时有个男生在我被打时帮我拉开了一些人,不然我会被打得更惨,而他也因为帮了我,被班上一些男生针对。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感谢他,在一节数学课上,老师提问,点到了他的名字。而他就像是还没睡醒一样,愣愣地站起来,用手撑着身体,头却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这样就能再打会盹一样。
老师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又重复一遍:风江州,你知道这个选什么吗?
他像是突然被唤醒一样,“啊?”地一声抬起了头。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敢在数学老师课上那么放肆的,只有他一个。他到底是真的没睡醒还是真的勇敢?很快,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敢,不管他是装睡还是真睡。
我从没见过数学老师这么有耐心,大概他也很后悔怎么点到这么个楞头青吧,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严肃,他说:风江州,老师问你呢?这道题你说该选什么?
风江州快速摇了摇头,似乎想把睡意抖出脑袋。他慢悠悠地弯腰在课桌抽屉里找着什么,全班人都看着他,抽屉里响起“叮呤空隆”书本撞击桌面的声音。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课桌上放的是一本薄薄的杂文集。数学课看杂文集,真有他的。
好一会儿,我感觉全班都在屏气凝神。数学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或许下一秒,他就可能直接走到风江州面前,给他一巴掌。好一会儿,风江州终于找到了数学书。我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其他同学放松的心跳声。
“第21页”我轻声说。风江州坐在角落里,而我坐在他的右上角。他显然没听到,缓慢地翻着书本,从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地往后面翻。第一页,第二页……第五页……他就这样翻着,动作不紧不慢。他在干嘛?他简直是疯了!如果不是他帮了我,我还真的不敢冒着被数学老师发现的风险帮他。我又悄悄说:选B。
他终于不再翻动书本,我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他抬起头来,说:选B
他听到了!
我并没有想到,因为这件事,吴川跟我起了冲突。这个周末我们一如既往聚在一起,他问我: “是你告诉他答案的?”
“是”我说,不明白吴川要干嘛,“他帮了我,救了我”我说
吴川又说:“你为什么要帮他?”
我更加疑惑,“我不是说了吗,因为他救了我一次”。
吴川说:“他骂了我”
原来如此,这下我了解了,风江州骂了吴川,吴川于是讨厌风江州,而我恰好帮了风江州。但这一切是因为风江州先帮的我。而且我猜,风江州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吴川先惹了风江州什么。
我懒得跟吴川争辩了,我说:“我知道了”
吴川看着我,就好像我脸上有花,他一时语塞,半响才质问我:“我知道了?什,什么意思?”
他居然还好意思质问我,我再次重复一遍,我说:“我知道了,就是我知道了”
吴川对我的态度有些诧异,他缓和一下语气,看起来很好心地劝说我一般,“总之你还是不要跟他走的太近的好”
如果吴川不说这句话,我可能不会跟风江州走的太近,可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想跟风江州走近一点了。
“为什么呢?难道我要跟一个我差点要被打死了都不来救我的老朋友走的近吗?”我心想,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可我没有。我最终什么也没说。我感觉吴川跟我之间已经不一样了。
关于我差点被打死那事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那段时间,每到周末,吴川就去街上偷工地上的钢筋,拿去卖。他,还有两个不知哪里拉来的同伙。刚开始他们还只是捡一些碎铁,零散短小的钢筋,赚些零花钱。这事我一直知道,我劝过吴川,我说偷东西是违法的,但他总是不听。
这“生意“后来被那些高个子混混知道了,他们也开始偷钢筋,还威胁吴川他们退出。没想到吴川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以为他就此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他其实还有别的计划。但这个计划还需要一个人望风,而那个人,就是我。
我当然没有同意,吴川也没办法,但他还是每天悄悄跟那群混混竞争。那些人居然真的相信吴川就此放弃了,或许他们太过强大和自大,不认为会有谁敢跟他们作对。吴川简直是在他们眼皮底下抢东西。吴川在上方,而混混他们在下方,他们捡的都是吴川挑完剩下的。
有一次,吴川求着我为他放一次风。
“就一次好吗,就一次”他恳求道,“我只有你这个朋友了,夏原”。我最终答应了。
没想到只是捡一下午,我们每个人就赚了1块钱,而这超过了我一周的零花钱。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向姥姥要钱了,我想,而且,我还能攒下来,到时候上街买个好点的钢笔。
那些铁反正都是他们不要的,我们不捡其他人也会捡,而且我们只是捡,捡得也不多,这应该没事吧。
后面几个星期,我又帮了马克几次。
有一次,就是那一次,我和吴川关系彻底决裂。那群混混发现了我们,他们终于还是发现了某些端倪。我在楼上示意吴川,吴川跟其他两个同伙背起装铁的袋子就跑。混混发现了我,在追吴川跟追我之间,他们选择了更近,更好抓的我。听到楼下的脚步声,我赶紧往楼上跑去,刚刚建好的大楼楼梯里到处是碎石,还有装水的大桶。
要是这样一直跑到顶楼我肯定会被抓住,我想。我躲进了其中一个房间里,等他们上楼后我悄悄往下走去。来到楼下,我四处观望,吴川他们,走了。我以为他会骑着自行车躲起来等我,尽管我不奢求他还能跟其他两个队友冲上楼来救我。好像我从来都只是被抛弃的那个。我难道不算队友吗?
我拼命跑,拼命跑,他们在窗户边发现我后一下子跑了下来,死命追着我。我最终还是被抓了,被打得半死。连续几个星期,我跟吴川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我们都知道,但却假装没事,好像这样那条裂痕就不存在一样。他太过分了。接下来的一件事让我彻底下定决心跟他绝交。
那天,我照常去上厕所,关上门。不一会儿,在我拉完快要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了吴川跟其他人聊天的声音。
“嘿,吴川,听说那个笨蛋还是你的好朋友”一个声音说。
“怎,怎么可能”吴川故作镇定,突然生气地说,“谁跟你说的?”另一个人显然不太相信,我听到吴川在门后继续解释了起来,
“我跟那个笨蛋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你见过我们一起玩过吗?”我在门后面听着,我猜这时有个人摇了摇头,因为我没听到任何反驳的声音。
吴川又问另一个人说:“你见过我们一起玩过吗?”
“没有”另一个人说。“对啊,也不知道谁他妈传的谣言,说我跟他以前是好朋友”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们的事,他怀疑是我让他成为了“笨蛋的朋友”吗?自那天起,我对吴川再也没有任何念想了,他不仅不是我的朋友了,而且还是我的敌人。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他哪怕做不到反驳对方,也至少可以保持沉默,可他居然跟着其他人一起如此诋毁我。小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上学后大家都变了。
我打开门,刚好和吴川的眼神对上。我径直从他身旁经过,离开。吴川躲避着我的目光,但我根本没看他,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有了新朋友,而我也肯定还会有新朋友的。而且他自大,蛮横,粗俗,没了他,估计我能更自在一些,我想。
后来的一件事,让我更加确信,我的做法是对的。吴川一下子就有了新朋友,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我努力帮他拉拢的那个人。就是之前被他逼着说要他加入我们阵营的那个家伙,当时我还救了他。现在我知道了,他叫李京霖。
原来如此。有了新朋友就忘记老朋友,这样他既可以避免被别人攻击,也有了玩伴,再也可以不用理我这个笨蛋了。
有的时候,早晨上学的时候,我看到吴川跟那个叫李京霖的人一起走进校门,有说有笑的。见到我,吴川立刻疏远那个人,就假装跟那个人不认识,有些尴尬地对我打着招呼:嘿,夏原,这,这么早啊。而那个叫李京霖的人则躲避着我,从我身旁绕过去。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我很快也会有新朋友了。像他这样懦弱自私的朋友有谁要呢。我肯定还会有朋友的。
有一次早上,我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刚好撞见了那个叫李京霖的人,我想上前去跟他打招呼,我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近,有那么一刻他加快了脚步,但我的脚步也加快,在他快先我一步进校门的时候我说了句:这么早啊!
“啊?对,对啊”他有些难为情地回了句,快速进了大门离开了。我便明白,他不想跟我交朋友。确实,又有谁会想跟一个笨蛋交朋友呢。
我想到了风江州。如果说班上还有谁真的愿意跟我交朋友,那或许只有风江州了。在所有人都旁观我被殴打,连吴川当时也不知道去哪时,只有他推开了那些人,并且大喊了一声:快去叫老师。
他会愿意跟我做朋友吗?我想
周一的早上,我早早地来到了教室。风江州每天都很早来教室,或许是因为他家离学校近吧?我猜。我走进教室,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一抬头我一眼就看到了趴在角落里的风江州。他也太早了吧。
风江州来得早却不是为了学习,只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就好像教室的桌子比家里的床还更舒服一样。他站起来,似乎准备去上厕所。
“早啊,江州”我说,发现自己声音十分不利索。
风江州看了我一眼。那是什么眼神?平淡?或是漠视?毫无感情,毫无波澜,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从我身边走过。
他性格实在是古怪。也许,他只是太孤僻了吧,我想。第二天早上,我来得更早了,这一次,我是第一个。坐在座位上,等了一会,风江州就来了。等他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我说:江州,这么早啊。
这一次,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第三天的时候,我抱着最后的希望再一次主动跟他打招呼,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打完招呼我忙说:谢谢你那天帮了我。我以为至少他会理我一下,可他依旧什么也没说。这下,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可能再也不会有朋友了,连同学也没有。我慢慢地适应了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放学,周末的时候,我也只好待在家里。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跟江州交朋友,我总觉得,他其实不坏,不,他本来就不坏。他只是,性格有些古怪,然后,有点自卑,对,肯定是这样。虽然江州依旧一如既往地对我理也不理,可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跟他打招呼,乐此不疲。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他来到我座位旁,我感觉他肯定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我看向他,他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他要说什么呢?他终于愿意跟我交朋友了吗?等到所有人都收拾好回家,就剩我们两个的时候,他转过身,十分严肃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感谢我,就麻烦你不要再烦我。
我感觉我友好的笑容好像在慢慢融化一样,逐渐变得扭曲和不堪,鼻子和嘴巴挤到一起,眼睛却耷拉得大大的。他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估计比鬼脸还难看。
难道我真的有那么讨厌吗?难道我真的有那么笨吗?难道我真的看起来像个笨蛋吗?就好像这是一种瘟疫一样,会传染给对方。我再也忍不住伤心起来,我曾经无数次安慰自己,不要在乎那些虚假的流言蜚语,不要在乎他人的看法,可我怎么能不在乎呢?我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就要我经历如此折磨,我怎么能不伤心呢?我再也装不下去了。
现在我彻底孤单一人了,如果只是没有朋友,或许还能勉强过活。可当你发现连你的同学,你的同桌都有意无意疏远你,不理你,你主动友好地跟人打招呼,想跟对方交朋友,对方压根无视你,你在学校就像是个异类一样的时候,你还能怎么保持乐观和泰然自若呢?
李京霖显然跟吴川是一丘之貉,吴川去爬别人围墙,他也跟着爬。吴川偷偷进老师办公室,将自己忘记交的作业本偷偷塞进去,李京霖甚至也帮他这么做。吴川欺负弱小的同学,李京霖也狐假虎威起来。而他也总是被人嘲笑,被人叫笨蛋,每次那些人无聊,偶尔谈起我时,总会说:唉,你们觉得他们俩谁更笨呢?在学校,我们俩总是被用来比较。现在吴川跟他玩了,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把焦点转移到了我身上。
“他肯定比李京霖笨,不然吴川为什么跟他玩不跟他玩呢”他们如是说。我觉得他们实在幼稚。真的好幼稚。
我才知道原来我偶尔跟李京霖打招呼的事能引起如此轩澜大波。不,我不比他笨,他看上去也没多聪明嘛。这就是李京霖躲着我的原因吗?他觉得自己比我聪明,或者说看不起我?尽管我帮了他,但他并不愿跟我交朋友?但现在我也想躲着他了,明明之前我曾帮过他,我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可他居然连打招呼都躲着我,就好像我真的会传染给他一样。嘿,他不会真的觉得自己比我聪明吧?我猜他九九乘法表都还没背出来吧。
我表面假装一点也不在乎,可现在吴川倒也罢了,李京霖,我曾经帮过他,不愿理我,江州曾经救过我,也不理我,我真的要崩溃了。我真的,我只是想友好一点,我想我也已经够友好了,可为什么呢。好吧,就这样吧,一个人也挺好。想想,当你一进学校,就有很多人害怕地躲着你,这是一件多么酷的事情。
后面的每天早晨,我都早早地来到教室,我开始心异乡女孩思投入到学习上,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吴川最近也总是来得很早,他一来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某一天早上,他看到我来,突然说:早啊,夏原
他是吃错药了吗?我看了他一眼,透过已经垂到眼睛的发梢缝隙。我连点头都没有,就这样从他旁边走过。
第二天,吴川又笑着跟我打招呼:早,夏原
我这次连看都没看他,什么都没有。我们已经绝交了。
第三天的时候,吴川似乎终于决定采取某些措施。之前我们都是早上从家里用饭盒带饭到学校吃,每天早上吃完饭,还有一件事就是打包饭菜,盛饭和菜到饭盒里。因为学校离家挺远的,学校的食堂又还没有建好,只能这样。家里近的中午会回家去吃,而我们则是中午的时候,把从家里带来的饭盒拿出来。
吴川的家其实离学校很近,但是这几天他却是也带饭来学校吃了。我虽然好奇,但也不会问他。直到过了两天,在教室,中午的时候他端着我的饭盒来我这里。
我当时正在吃饭,但余光却一直死盯着他,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下意识想要离开,但最终我还是没动。我只是好奇他想干嘛。
我悄悄注意他,以为自己猜到了他想干嘛,这段距离是那么的长,又是那么的短,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差点就发现我了,我连忙继续假装继续吃饭。我可不想让他以为我这是在向他释放原谅他的信号。
而他快到我跟前时,却是一个转身,往我右前方前面一排的一个男生走去了。他把饭盒放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和那个同学聊了起来,边聊边打开饭盒,跟他一起吃。期间那个男生居然还吃吴川的菜,吴川向来有洁癖,他居然允许对方吃他的菜?天呐,这还是我认识的吴川吗?
这个时候我突然好想吃吴川的菜,他今天带的是牛肉,大青菜和香菇,也只有他能天天吃牛肉了。因为吴川,我再也吃不下了。体内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说不出来,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吗?为了炫耀,为了告诉我:嘿,笨蛋,看吧,没了你,我还有很多朋友,不差你一个。
而当班上其他同学都有玩伴玩,吃饭至少也有两个人聚在一起吃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角落里,端着饭盒,在窗户边假装边看风景边吃饭,就好像我不是没有朋友一起吃,我只是选择了更喜欢的风景一样。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等我下午的时候回到家时,姥姥会问:你这几天怎么都回来的那么早,平时你可不是这样啊!是的,以前我跟吴川他们要玩到很晚才回家。
她这样故作感慨道,语气就像艾草面团里夹杂的小花骨头,只有吃进去才能感觉到她话里的刺。我只感觉整个天地间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站在落日余晖里,世界的各种欢声笑语避开我向远处飘去。还好我已经习惯了。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我应该原谅吴川吗?可当你被人打的时候,他不站出来,当你被别人诋毁的时候,他反而附和,这样的朋友还能要吗?那我宁愿没有朋友。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吴川又来了。他先是向我这边瞟了几眼,然后干净利索地向我这边快速走来。他又要像昨天那样做给我看了吗?我连忙起身,端起饭盒就走——这次我不会上当了。
我端着饭盒准备去学校的一处小亭子里吃,快到的时候,一个感慨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吓了我一跳。
“这里风景倒是不错,”是吴川,他居然跟来了?他走路无声无息的。他想干什么?逼我揍他吗?
我没理他,自顾自在亭子的椅上坐下,打开饭盒,把菜盒端出来,一个一个排在亭子中间的桌子上,准备吃饭。吴川模仿我,也把菜盒拿出来,一个一个排在亭子中间的桌子上。学校很难得地修了个亭子,之前我把这事跟姥姥说时,她却说:嘿,指不定学校又吞了多少钱呢!我觉得她说的没错,但却依然不喜欢她这样说。
我自顾自地吃起来,至始至终,我都没理吴川。可吴川居然不要脸地夹起了我的菜,好吧,那我也只好吃他的菜。我们两双筷子像打架一样,他夹我一块猪肉,我就夹他一块羊肉,他夹我一块青菜,我就夹他一块萝卜。这顿饭因此一下子就吃完了。
吃完,他打了一个嗝,我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这个时候他有些讶然地看着我,更多的是眼里暗含的欣喜,我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他想了想,有些笨拙又刻意地说:你家炒的菜真好吃。
犹豫一会,我面无表情回了句:羊肉好吃。羊肉确实好吃,我这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我们再不知道说什么,他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准备把那些重新放好,装进饭盒里。这个时候他边收拾边随意地说了声:“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带羊肉来。”
说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饭盒,又开始帮我收拾我的饭盒。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只是那个时候,我们的菜都是花花草草,我们的饭都是沙子,我们的筷子是自己折小树枝做的。我们用砖头堆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就当是灶子,我们有模有样地做起饭来。
“算了”我说,提起他帮我收拾好的饭盒,准备离开,却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冷淡了,也许,至少,我们还是同学?尽管不是朋友。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想再想了。这太苦恼了。
第二天,我一如既往地来到了小亭子里,吴川也跟了过来,这次他带的还是羊肉。我们什么也没说,一如既往地用筷子打架一样争抢着对方的食物。
第三天,依旧如此。只是,每天吃也会腻的。以往像羊肉这种东西,我一年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一次,我以为我吃不腻,没想到没几天就腻了。可我却不想说,吴川似乎也觉得有些腻,他试探性地问了句:要不明天我们换换口味吧?
他就这样看着我,我不想回答也没办法。
“我是笨蛋”我提醒他说
“我不在乎”
“真是让人不敢相信”我故作惊讶,甚至有些夸张地说。他居然说“我不在乎”?可两个月前他还是那么在乎。
我说:笨蛋的朋友也是笨蛋,你想变成笨蛋吗? 吴川面露苦色,慢慢地低下了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是个大笨蛋”他轻声嘟囔一句。他这是在向我道歉吗?
“就这样吧”我狠下心说,“谢谢你这几天的午餐”
六一儿童节马上到来,陈老师鼓励大家多报些节目。我跟吴川十分幸运地被分到了一组,这实在是太幸运了。我们不得不在一起讨论节目。吴川今年对此尤为上心,每天中午都跟我商量要表演什么节目好,我有些敷衍地说:你喜欢就好。见我没什么兴致,他就开始自言自语,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说:到底是什么好呢?跳舞?可是我只会跳恰恰舞啊,难道找一个女生跟我跳恰恰舞?
他马上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应该没有女生会跟我跳这个。”可是我也不太会唱歌啊?也许可以现学一首?
他看了我一眼,我没有说话。他最终决定唱歌加跳舞,“不过我们还要再叫一个人,夏原,你可以吗” 我表示随便,人多或许还更好。而且,我们现在只是同学,况且,再过两年我们就小学毕业了。我之前从未参加过节目,现在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而且,我跟吴川也只是同学了,我只是作为同学帮帮他。
没过几天,他就找到了他想要的帮手。看到李京霖,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没想到吴川邀请的是他。我早该想到,吴川似乎没什么朋友了,只能是他。
我开始有些后悔答应吴川了,可我也不是那种小气鬼,只要李京霖不嫌弃我就好。见到我,李京霖居然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也回了一句,或许只是为了六一儿童节,大家都得维持一下表面的和谐吧,我这样想。其实他人挺好的,但是,我跟他注定不搭。要不是因为六一儿童节,要不是因为吴川。
关于儿童节的训练火热进行着。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吴川,李京霖我们三个都留在教室,练半个小时的歌再回家。吴川似乎有意地促进我跟李京霖的交流,可我发现我跟他之间总有一道无形的隔阂。除了练歌,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还好有吴川在场,不然我们俩能尴尬死。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吗?所以他之前不理我,看不起我?他显然是讨厌我的不是吗?可现在在吴川面前,他简直变了一个人一样。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感觉他是想跟我交朋友的,可明明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不是吗?
吴川提什么意见的时候,他都会积极响应,某个时候看我没说话,他会说:“夏原,你觉得呢?”每当这个时候我实在受宠若惊,有的时候我想分辨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的想听我的意见,可我发现我分不清,因为他是那么真诚地问我。
这个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忙说:哦,我同意。
或许只是看我可怜?或许只是为了节目需要?所以他才表现得那么友好?而且明明我们是隐藏的竞争对手。大部分时间都是吴川跟他在讨论,而我本就是个辅助的伴舞和和声,自然没多少话题。他看我被冷落,时不时让我参与一下。
有的时候,我突然有什么想法,但看到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里要配合什么样的舞蹈形式好,或者这里的动作能不能改一下,我便不打算继续讲。这个时候李京霖注意到我,他问: “夏原,你想说什么?”声音如春风般吹进我的耳朵里。
在练习过程中,我发现,李京霖似乎真的比我笨,而且不止一点。二年级已经过半,他却连三角锥体的体积都还没学会。这事是他自己主动说的,说完有些失落起来,我想到我曾经也是那么过来的。竟是让我对他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为李京霖的鼓励,我开始说我的想法,吴川也耐心地听,后面吴川觉得不合适,他委婉地表示这个舞蹈形式跟之前的不太协调。我才发现,李京霖已经渐渐改变了我跟吴川两个人,连吴川也不像以前那样毛毛躁躁的了。我想了想确实是如此。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一点也讨厌不起李京霖来了。我看不清了,我看不懂了他了。如果他是装的,我反而很开心,如果他不是装的,我却隐隐觉得有些难受。
某一天,下午排练完,我们三个回家。到了分岔口后,我们互相告别。在路上,我瞧见了学校里的那几个疯子,他们确实是疯子,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向我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向旁边走两步躲避,还是被他们某个人拍了一下脑袋,面门瞬间火辣辣的。
我继续走了一会儿,隐约听到一阵叫喊声,从树林另一边传来。是李京霖?!我避开树枝,穿过树林,往那边悄悄走过去。李京霖此时正在跟那些人对峙,按道理他应该不会惹到他们的,怎么会……我想不明白。而且那群疯子显然不认识李京霖,怎么会这样呢?
吴川显然已经从另一条岔路口回家了,我躲在一颗树后,看到李京霖右脸红彤彤的,他左手捂着大腿跟,显然刚刚已经被打了一顿。这时高个子推了李京霖一下,他威胁道:跪下,道歉,我就饶了你。
李京霖退后一步,其他人向他靠拢,怕他逃走。他倔强地紧紧握着拳头,有些不服地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太听清,那个高个子显然也没听清,或许他听清了,但他还是对李京霖吼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李京霖拳头越握越紧,我的心跳也加速跳动,我预感他将要做什么。
“李京霖,不要冲动。”我心里喊道。可是,现在好像什么办法也没有了,难道真的要李京霖给他们下跪吗?这不可能!不能怕他们,难道他们还能杀了我们不成,要是打伤了他,他们也是要赔钱的。
他猛然抬起头,唾沫星子飞到高个子脸上,“我说,谁叫你骂我父亲!”,他向前跑两步,抡起拳头。
“李京霖,不要!”我在心里呐喊。你会被打死的,笨蛋!
只是一刹那,李京霖的拳头轰然锤在了高个子的肚子上,随后他马上向树林这边跑来,高个子其他几个团伙一下子追了上来。李京霖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他们拉着衣服一扯,又扯回去了。他们围着他,高个子捂着肚子冲上去,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他被重重地拍在地上,痛苦地“啊”了一声,在地上辗转,一会捂肚子,一会捂着腰。
李京霖从小就没有爸爸,跟我一样,只是,听说他爸爸是汉奸。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他跟我们说过,说她妈妈告诉他,他爸爸不是汉奸。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坚定,他说:“也许,也许,也许爸爸可能是那种执行秘密任务的人,他……他是有苦衷的。”
今天真是个倒霉的一天,到现在连一辆自行车,一个人也没从这边路过,这附近离得最近的房屋就是大河对面那栋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往树林右边看去,那是……吴川?吴川猫着身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马路那边走去,实际上我们离马路都不远,但仅仅是这一段距离,就看起来那么遥远。他原来一直都在。
一根小树枝“咔嚓”一声被他踩断,树林一下子变得寂静无比,吴川止住脚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几乎同时,李京霖惨叫一声,我跟吴川同时看过去。他们五六个疯子围成一个大圈,把李京霖围在圈中,而故意空了一个口子,李京霖见状往那边冲去,一个人突然闪了出来,堵在那个口子,一把把他撞倒,他的身子一下子侧拍在地上,飞尘四起,我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在隐隐作痛。
好一会儿,李京霖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头发散乱,眼神迷离,带着身体旋转着看向四面八方围着他的人。这个时候,另外一个人又空开一个口子,李京霖见状,铆足了劲,又一下子冲了过去。一个人直接用胯部顶了他一下,他又倒在了地上。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实在是猥琐至极。此时李京霖就像个良家少女一样,被一群疯男人围观,调戏。
我看向旁边的吴川,他一直没发现我。吴川,你会怎么做呢?是会像当初冷眼旁观,任我被打一样,还是会冲出去呢?
吴川还是犹豫了,他显得有些无奈地低下了头。也是,当初我只是被四个人打,而他也有四个人,他都不帮我。现在的他,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又怎么会不一样呢?我实在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往旁边看了看,捡了一根较粗的树枝。
吴川突然冲了出去,他抓着一块大石头,大叫一声,“啊~~都他妈给我让开!”
那几个人看到吴川手里的大石头,一下子走开,惊慌地嚷嚷道:你,你给我放下!
吴川作出要扔向对方的动作,那人立马跑出十几米远。
高个子显然是他们的头,他装作不慌不忙地走出几米远,眼神却是忌惮地盯着吴川手里的石头,看着那几个跑出十几米远的手下骂道:你们几个怎么吓成那样?怕他不成?
听到头的责备,那些人慢慢地走了回来,往吴川靠拢,向他步步紧逼,一时间,吴川不知道该丢哪个人了。或许他知道,他不可能扔向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么大一块石头,真的会出人命的。但他却必须装出疯狂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害怕。
那些人一小步一小步,作后退的姿势往吴川慢慢靠过去,吴川向前踏出两步,前面两个人立马慌张地往后退两步,用手挡在额头上。如此重复几次,那些人吃定了吴川不敢拿石头丢他们,肆无忌惮地围了过来。李京霖无力瘫倒,艰难地坐在地上,吴川走过来,举着石头,护在他身前,但他也害怕地渐渐往后退,可已经退无可退了。
但凡这个时候有个人,或者有辆车从这里路过也好啊,可是,没有。看起来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实际上距离一开始,也才过了十几分钟左右,村里那些在镇上打工的村民都还没下班,这个点,没什么人确实是正常。既不晚也不早,上班的人没那么快下班,没班上的人没什么事这么晚也不会上街。今天是无比倒霉的一天。
吴川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身后的李京霖,无望地低下了头,手依旧紧紧抱着石头。原来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只是对我那样而已。我开始有点羡慕李京霖了。
我拽紧棍子站起来,准备冲出去。一阵呐喊又传来,吴川突然扔出了石头,可他硬是一个人没砸中,现在,他彻底手无寸铁了。其他几个人看到地上的石头,愣了愣,哈哈大笑,眼神凶狠起来,一拥而上扑倒吴川。
我丢了棍子,在地上胡乱扒开树枝,吴川“啊”的一声传来时,我找到两个大石头。石头才是最有力的武器。这样至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我两只手,举起石头,心脏砰砰砰剧烈跳动着,万一……没有万一。
我不想成为吴川那样的人。我要告诉他,在朋友遇到困难时,在朋友被打时,我不会见死不救,不会像他那样见死不救!我要告诉他,我讨厌他,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我不会在厕所里跟别人讨论朋友的糗事,我不会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谣言就远离自己的朋友。是他!只有他才会如此!他就是个傻蛋!
一股无来由的愤怒推着我冲了出去,我大喊一声:“啊!都他妈给我让开!” 越往前跑,我就越跑越快。我想跑慢点,脚步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万一从此以后他们盯上了我怎么办?管他,该死的。这个时候,我好像多少理解当时的吴川了——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嚯……嚯嚯”,那几个人显然没料到树林里突然冲出个人,而且手里还举着两个大石头,他们纷纷叫喊,一下子跑开了。我举起两块大石头,站在吴川和京霖身前,平复一下气息,冷静下来后冲那些人说:够了。
李京霖跟吴川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我站在他们面前,感觉一股勇气又注入了我的心间。我举着石头继续说:“玩够了吧?打够了吧?还是说,你们想把我们打死吗?”
听到这话,几个人犹疑地看向高个子,高个子却是戏谑地笑了笑,“咔”地持续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简直,太放肆了。
我一下子把两个大石头轻飘飘地扔在了地上,如果他们想死,就大家一起死吧。吴川和李京霖懵懵地看着我。 “走吧”我走在前面开道,他们两个犹豫一下,跟上了我。前面两个拦着的人互相望一眼,我瞥了他们一眼,他们终于慢慢让开道,我领着吴川和李京霖走了出去,手慢慢伸向了屁股裤袋。那里还有一块小石头。
好在,他们最终没有追上来。我跟吴川送了李京霖一段路,以防那些人再回来。路上,我问京霖,“当时你明知道他们不可能放你走,又何必做那些挣扎呢?”
每当他跌倒的时候,他就站起来,这个时候那群疯子就空开一个口子,他又拼命地冲过去。可他难道不知道他们就算这样他们也不会放过他吗?
京霖擦了擦嘴角的血,有些懊悔,“我不该冲动的,我不该还嘴的,这样,也许他们就不会打我了” 我有些不太明白,“你怕你妈妈骂你?”
京霖摇了摇头,说:我妈妈也许会骂我,但更多是担心。而且,因为我受伤,她肯定又要付一笔医药费了。
京霖的妈妈好像本就有病,而且又没文化,就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所以只能做些轻体力活,工资也很微薄。
他还是没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我也没有再问。我们又一起走了一段路,期间我发现吴川那家伙老看我,他想说什么?他为之前那件事感到内疚不安吗?可我肚子的气还没散去,因此我直戳了当地回视他,他又快速瞥向另一边,假装刚才是在走神。
京霖突然说:我没想到你们还在。
我跟吴川面面相觑,没有回答,还好我们都还在。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过我”李京霖说,“等他们玩够了,就会放过我了”
这算是对我一开始问的问题的回答?要是不顺着他们,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京霖走,等他们捉弄京霖,调戏够了,累了就会放京霖走了。好处是不会被打的太惨,医药费能少点。我一下子感觉肚子里多了一股气。
好在,这一场战斗,最终还是我们赢了。往后数十年,我无数次回忆,想起这一场“我们的战争”,最终,我们,赢了。
京霖拒绝了我们的搀扶,他擦了擦嘴角,表示自己可以回去。我跟吴川还是有些担心,但他表示没事,我们只好作罢。天边已经暗了下来,今天回去肯定又要被姥姥骂了,这么晚才回去。
回去路上不知道哪里窜出一条狗,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一团什么黑黑的东西冲了过来,我看到那双发光的眼睛,连忙跑上了山。跑了一段山路,等我再次从山丘里,扒开树枝,跳下来来到路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离家不远的桥边,我看到姥姥在门口张望着什么,看到我,她又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进屋子里去了。姥姥她,是在担心我吗?
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我点着了灯,姥姥从厨房里端出几盘菜,瞧也没瞧我一眼,把菜重重地放在了木桌上——她生气了。
我这次回来的确实太晚了,练歌练了半小时,又跟那些疯子耗了半小时,搀扶着京霖走了一段路才回来。
六一儿童节很快到来,我们练的歌和舞蹈终于要上了。天知道我们这一个多月是怎么过的,每天早上上学在路上回忆舞蹈,下午练歌,琢磨舞蹈。吴川对此尤为上心,中午的时候还一个人跑到亭子那边去歌唱,惹得路过的人一阵哄笑。
节日这天,下午不用上课,午休之后,大家就开始布置教室了。该要的东西都已经备好,彩带,气球,黑板画,还有她不知道哪里搞来的音响和话筒。她一搬音响进来,看到在门边贴彩带的我,就放下音响,像个小孩子一样向我炫耀:看,我弄来了什么?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音响,第一次是在我不记得多少年前镇中心组织放电影的时候,当时镇上大家对电影这种新事物感到新奇无比。一块大布从楼上挂下来,灯一打开,上面居然就有人影,还有声音。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那天晚上镇中心至少有一万人,我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偷偷跑到一栋还没建起的楼上才能看到一些画面,我猜吴川应该也会来这边,没想到等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了。看到我来,他有些意外,或许还有一丝欣慰,但很快他又严肃起来,像武林高手一般说:
“你倒也聪明。”
“你也不笨”我说 ? 我们继续投入到那副画面中,看着人影闪动,听着震动耳膜般的声音,尽管我们没看懂这些画面,但还是怕错过哪怕一眼,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后来我知道,那个画,叫电影,那个发出声音的东西,叫音箱,确实是像个箱子一样。只是,她这次不知哪里搞来的音箱,相比之前我看到的人一般高的,显得像个小孩子,就如同她向我炫耀的神态一般。
我一眼看出这是音箱,回了句音箱,然后又继续贴着彩带。她倒是还在兴奋头上,又问:怎么样,开心嘛?惊喜嘛?
“嗯,还行” ? “还行?”她有些泄气地说,两只手耷拉下来,我只是习惯这样回答,她显然是误会了。看着她期待又疑惑的眼神,我才发觉自己回答得有些敷衍,有些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丝微笑,
“很开心”,我说。
“你最近越来越少笑了”她认真说道,语气里颇有有几分责备的意味。
“嗯…”她这样说,我才发现自己好像确实越来越少笑了,一年比一年笑的更少了,我自己都没感觉。但我想了想却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没有大喜,没有大悲,不好么?”
她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而且,她难道不知道她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吗?居然还问我为什么越来越少笑了,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她。我们把音箱放置好,桌子全部靠边摆,中间便是大家的舞台。还有什么比六一儿童节,更能让十岁的小孩兴奋呢!
一首接着一首歌,一个舞蹈接着一个舞蹈,一次朗诵接着一次朗诵,互相穿插,中间还有小游戏,吴川硬是拉着我跟李京霖参加一个一个游戏,为此我们赢得了很多糖果和干果。期间一个抢凳子的游戏,我一个不小心把吴川撞在了地上,话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却乐此不彼,表示没事,说继续下个游戏。直到我说我们后面还有舞蹈,还是先歇会吧,他才终于静下来。我和京霖终于可以歇会了。
好几首歌过了,又过了一个中间休息小游戏环节,还没轮到我们,我们三个都开始坐立不安。吴川去问文艺委员,才知道,原来我们是压轴的节目。这一下子让我们三个更加紧张了起来。这一来,时间也仿佛一下子加速了,我感觉只是一会儿,就到我们了,我们三人互相点了点头,忐忑地上台了。
随着一阵前奏的音乐响起,往日的训练时光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吴川动了,然后是我,然后是京霖。歌声就像附在我们舞蹈上的涟漪一般,在教室里荡漾,徘徊,激昂,又婉转。全班都沉浸在舞蹈里,歌声里,慢慢地,开始有人轻轻地拍掌,这是天然的伴奏……
歌曲和舞蹈顺利进行着。到一半的时候,我的麦克风突然没声音了。少了一个麦,什么三人合唱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而等会马上就是京霖独唱了,少了一个麦,我的声音小了许多,舞蹈由昂扬又有节奏,变得有些不协调起来。这样下去,肯定拿不到第一了,我心想。我们三人表面继续唱着,心里却没了底,互相用隐晦的眼神交流着。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李京霖悄悄绕过吴川来到我右边。在我起步准备悄悄离开时,他快步靠近我,伴着若有若无的舞蹈,将他的麦递给了我——我本来就只是个辅助,可有可无。而且后面是他独唱,他给我干嘛呢?
我愣了一下,犹豫一刹那,迅速接过了他的麦。没时间了。“我相信你,”他在我耳边说。
我接过麦,流畅地为舞蹈注入一道新的声音。很快,就到他独唱的部分了。我发现他坐在观众席上,并没有过来替补的意思,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舞蹈和歌声精彩依旧。吴川跟我的声音和在一起,再次洪亮起来。是的,我记了他的词,吴川的我也记了。偶尔我瞥一眼京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轻轻地拍掌,神情满是赞叹。“我相信你”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心里无来由地有些愧疚。
台上,我看着吴川,想起了那天京霖被打那件事,吴川此时也回过头高兴地看着我。吴川,为什么你对我这个十几年的朋友就那么残忍呢,为什么当初我被打的时候你却不来救我呢?是怕被报复,还是怕被别人认为是跟我同流合污呢?
舞蹈和歌声渐渐接近尾声,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我跟吴川退了下来。前三应该是有的。我想,至少没辜负我们三人那么久的努力。
我跟李京霖后面再也没怎么见,只是偶尔吴川会去找他,他偶尔来班里找吴川玩,因为之前一个月的相处,我有次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没想到他也主动跟我打,一时间我们有些语无伦次,十分尴尬。
事后吴川故意跟我聊起我们小时候的事,但我却强硬地选择不理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不会知道那事对我造成了多大伤害。现在我彻底绝望了,我不会有朋友了,老师取笑我,同学嘲笑我,给我取外号,姥姥也讨厌我,就好像是我这个孙子夺走了她的儿子一样。好吧,我终于被迫接受这个事实,每天依旧按时上课下课,有的时候还要承受姥姥的辱骂。
吴川则不一样,他似乎很快调整状态。每天一下课就跟找其他人踢球,体育课时,我们班男生刚好26个,女生是25个,这样一来,我刚好是那个多余的那一个,就如同我对于这个世界一样。我被体育老师好心地安排到了一处草地上坐着,为了安抚我,他甚至把他珍藏的连环画借给我看,这可是稀罕物。但我什么都不想玩,不想睡觉,也不想玩游戏,我只是坐在那,一根一根地拔着小草。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这样实在太逊了,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别人讨厌你就讨厌你,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于是我体育课直接不去了,体育老师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甚至他很愿意我这样做。我就在教室做作业,虽然我还是没有摆脱“笨蛋”的名号,但我的成绩却是突飞猛进。
郊游课我也不去了,她苦口婆心地劝我去,我还是不去。她肯定要气死了,因为我不去,所以她必须要留在教室看着我,说是什么为了我的人身安全。真是的,我又不会跳楼。
她也这么想,“你又不会跳楼,为什么我还要守着你啊,”她气鼓鼓地说。她把留声机带来教室听曲,越看我越不顺眼,瞥了瞥嘴又说:真是的,他又不会跳楼。
让她跟着我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总是在我认真想题的时候突然旁若无人地嘻嘻笑起来,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我真怕我一回头就看到她刷拉拉的口水。有的时候她突然高声唱出曲子来,我差点魂都被吓没了。于是我带上我的作业,来到湖边小亭子,这里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杨柳依依,湖水清清。
她又跟来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是跟屁虫吗?
她居然没生气,自顾自地坐下,把留声机放好,无奈地说:我怕你跳湖。
我以为她要说:你以为我想来啊!但她显然也不是怕我跳湖。
我说:那,那你,不要笑。说完我又用恳求的语气请求道:好吗?陈老师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十分乖巧地说:嗯嗯,好的。接着她拿出一本杂文看起。有好几个时刻,她差点要笑了,我实在好奇什么事那么好笑。我瞥了她一眼,她又憋回去了,用手尴尬地扶着额头。
要不是……我本来会很喜欢她的吧?我想。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她有时候还挺好的,但这不代表我一点不在意之前的事了。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期末考试前一个月的某天,她把我叫去了办公室。“我可能要走咯,小鬼”。她摸了摸我的头,依依不舍地说。
走?为什么要走?去哪?我本来就巴不得她走的,可她为什么还要特意跟我说呢?这让我一时间竟是有些舍不得她起来。
“为什么要走呢?”我不是舍不得她,我只是简单询问一下。明明她只教了我两年不是。
她蹲下来,捏了捏我的手,她的手真大,真白,真暖,手指细长,这样被握着,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因为我任期到了呀”“这事我只跟你说了,先别跟其他同学说,好嘛?”她说
那你跟我说干嘛呢?我心想,有些疑惑。但当时我什么都没问,因为马上就有课代表进来拿作业本了。
我总觉得其中有蹊跷。晚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她为什么要跟我说呢?而且,她只跟我一个人说。好像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一样。所以她想要一个人不告而别吗?我想,书里都是这样说的。但是,因为我,因为我是,我算是比较特别的那个,所以她才跟我说吗?这是我们两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因为在班上,我现在跟她关系最好?
那我要不要告诉其他人呢?如果她真的打算不告而别的话。
这一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妈妈,只是,这一次,妈妈的样子好像变得清晰起来,但我还是看不清。
在收割后的玉米地里,我跟妈妈在一个个草墩之间躲猫猫。她总是找不到我,于是我只好跳出来吓妈妈一跳:啊哈,我在这。
妈妈笑了,冲过来一把把我抱住,我把身子埋进妈妈温暖的怀抱里。这个时候,我发现妈妈的样子有点像她,还能是哪个她呢,只有那个她了。梦很快就醒了,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湿湿的,倒不是哭过的那种湿,只是有点黏腻出汗的那种湿。我没有哭。
我努力想看清确认妈妈的摸样,可我发现我总是看不清。
连续一个星期,都是如此。
我终于决定问问她,我说:“你是要不告而别吗?”
她没回答,依旧批改着作业。这算是默认吗?我看着她。她抬起头,看着我,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你问这个干嘛?”
“那个,没什么”上课铃响,我离开了她办公室。我还是没问出那个问题。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我再一次梦见我跟妈妈在田地里玩耍。
同样的场景。在收割后的玉米地里,我跟妈妈在一个个草墩之间躲猫猫。她总是找不到我,于是我只好跳出来说:啊哈,我在这。
妈妈笑了,冲过来一把把我抱住,我把身子埋进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我抬起头,这个时候,我看清楚了。是她,还能是哪个她,就是那个她。可我居然在梦里一点也不意外,也不害怕,好像妈妈就该是这样,好像妈妈从来都长这样。
“怎么了?”她温柔地问我。我还没回答,梦很快就醒了,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湿湿的,倒不是哭过的那种湿,只是有点黏腻出汗的那种湿。我没有哭。
为什么妈妈会变成她的摸样?本来之前妈妈只是模糊的,昨晚就开始变成她的摸样。她跟我在玉米地里捉迷藏,我冲过来抓住我,她对我笑,她抱着我,我依偎在她怀里。我很自然而然就跟她玩起来,我冲她笑,我抱住她,我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她。
后面我开始频繁梦到妈妈,不是,是她,不是妈妈。我既喜欢又讨厌梦到这种梦。我发现我好像真的有点舍不得她了。这件事让我心烦意乱。往后几天,有一个学生没交作业,副班长叫他交作业时,他说:“哎呀,都快期末了,不交又怎样?我最讨厌那个婆娘了”
我当时简直疯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走过去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他看到是我后,戏谑地笑了起来,寻求我的认同,“我说她是个臭婆娘,你说是不是,夏原?”
我感到怒火中烧,抄起旁边一盒墨水就泼在了他的脸上。这一刻我就后悔了,因为他的几个朋友向我围了过来,更让我后悔的是,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事到如今,我壮起胆子说。
后面就是我差点被打了。我挣脱开那几个人,往门外跑去,那几人在后面穷追不舍。我上楼,跑进了她的办公室,“砰”地把门关上。她在批改作业,我正好跟她抬头的视线对上。
“怎,怎么了?”我没说话。等了一会,我把耳朵趴在门板上听声音,他们走了。
“没,没什么”要是让她知道我又打架,应该又要教训我一顿吧?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又给了我一条毛巾,就这样递给我,也不说话。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又举了举毛巾,我接过,走到镜子前看了看。天,我的脸,这一片黑,那一片黑。我赶紧拿着毛巾去了房间的卫生间冲洗。在这之后,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你讨厌我吗?
“啊?”她不明所以,审视地看着我,“我干嘛要讨厌你呢?”她的眼神让我不知所措,我默默低下了头。她现在肯定觉得我像神经病一样吧,还什么讨厌不讨厌的,简直太搞笑了。我真怕她会哈哈大笑起来,嘲笑我一番,我觉得我会承受不住,至少现在,我承受不住。
见我这样,她开始认真地看着我,再次说道:我不讨厌你,相反,我很喜欢你。
“真的吗?”我表现得简直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兴奋,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好像个无家可归,看到一点食物就两眼放光的孤儿一样。我忙假装淡定地说:哦,哦,好的,好的,我只是随便问一下。
“毕竟”我想了想,“你要走了,我希望我们可以解除误会,冰释前嫌,天各一方,大概就是这样”,我摆摆手,不经意地说。
她听完饶有意味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要被看光了,浑身不自在。我想起我说错了一个成语,这实在尴尬。
“嗯哼,好的”,她笑了笑。我赶紧离开了办公室。
又过了一个星期,距离期末考试来临还有三天的时候,下午放学,我冲进她的办公室。是的,我舍不得她,很舍不得,非常舍不得。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我还没原谅她,她还没弥补我,现在她就要逃之夭夭吗?
“喂喂喂,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要敲门,要敲门啊!”
我一进门,她就气愤地训斥我,甚至跺了两下脚。看起来她今天心情不好。
“我忘了”这次我是真的忘了,“我下次——”我突然想到可能没有下次了,“你之前,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要走,而且只告诉我一个人?”见她没有回答,我又问:你为什么要走呢?她不理我我再问,“你也可以谁也不告诉我的,对吗?”
她不理我。
“那你都要走了,可以告诉我我爸爸妈妈的事吗?”我说。
她终于有反应了,“什么你爸爸妈妈的事?”
她知道的,她知道的,因为有一次我听见了她跟主任的谈话。她知道某些真相或秘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我说
“我为什么要走?这有什么,我的任期早就满了,早就可以走了”她装作满不在乎甚至很开心地说,“马上你们会有新的老师来接替你们,我呢,要去大城市咯”
她心虚了,因为她撒谎了。
“因为你男朋友对吗?”我说,她听到后眼睛一眨一眨眨的飞快,瞥了我一眼,假装不明所以地问:“说什么呢你”
“你男朋友因为这个和你——”我还没说完,她突然站起来,用警告的眼神盯着我。
“告诉我我爸妈的事”我略带威胁道,声音不由自主发抖。
她反而更加无所谓了“你要说就去说吧,就说陈老师走是因为她男朋友把她抛弃咯,反正我马上要走了”
“至于你爸爸妈妈的事”她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刚才的行为惹怒了她,她有些颠颠地笑了一声,就像喝醉酒一般,伸出一根手指胡乱点拨,故作神秘一番,“这是秘密!”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脸颊变红了,眼睛也变得迷离,她真的喝酒了,而且喝醉了。
“嘿,千万不要去惹一个喝醉的女人”风江州会这样说,然后他会猛吸一口烟,又开始考虑下节那老头的课要不要逃,或者晚上该去哪家偷点菜。但他却不愿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偷人家的菜,而不是钱,倒不是我觉得他该去偷别人家的钱,当然偷菜也不对,而是这实在奇怪,难道他家已经穷到吃不起饭了吗?我不信。
我准备尽快离开,喝醉酒的女人不要惹。
天空黯淡下来,从窗外吹进一阵狂风,把她桌子上的文件吹到满房间飞舞
“哎呀~”她惊呼,准备起身去关窗户,可手却又不小心碰到水杯,把书本和教案泼湿了,“哎呀!”她大叫起来,对风充满了讨厌,犹豫一下是先救书还是先关窗,随后大步走到窗边,猛地关上窗户。似乎觉得不够解气,她又猛地一拉窗帘,可用力过猛,一下子把窗帘杆直接拉脱,窗帘连带着窗帘杆“崩”地一声掉下来了。
“哎呀……”她泄气了,一脸无奈头疼,拖着老长的尾音,气愤地握紧拳头又松开,终于还是耷拉着手,颓然无力地低吟着,愣愣地望着掉落在地的窗帘。
接着她似乎忘记了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自顾自地拿了张凳子放在窗边,又从柜子里找来一把锤子,“钉子呢?”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问我,她反而更像是在自语自语,但语气却又那么严厉,就跟平时教育我们一样。我把书架上一盒钉子递给她,“哦,在这”她顺手接过,经过我,好像我不存在一样。尽管她每个动作看起来那么清晰,我却觉得她现在已经醉得不行了。
“那是另外一种境界了”如果江州在这,他肯定会有模有样地进行点评,作出这样的评价。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忙。依稀想起脑子里的一句话:当一句话你不确定要不要说的时候,那就别说;而当一件事你不确定要不要做的时候,那就去做,勇敢地去做。
我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勇敢地去做,难道杀人放火也要勇敢去做?可我当时没时间想那么多,我走到她面前,帮她扶住凳子。
许久,她从凳子上一个蹦跶就跳了下来。“好了,”她拍了拍手掌,看着我,有些疑惑,随后挤出两个字:谢谢。
她说的没有一点情绪,就像两个石子进入了我的耳朵。她平时不这样的——她真的醉了。
“你问我为什么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可以了吗”她此刻显然还在酒劲上,说话冲冲的。接着她又想到什么,“你来就为问这个?”
“嗯”我没想到仅仅是这样,显然,是我太天真,太幼稚了,我以为——只是我以为。
“可你也可以谁也不告诉不是吗?”我有些生气,为什么她要告诉我呢,为什么她要只告诉我一个人呢?我宁愿从一开始她就没告诉我。
“因为”她眼里莫名浮现出一抹忧伤,有些难为情地转过头去,又转过头对我说,“你想知道吗?”
我有些疑惑,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点头。她眼皮耷拉,神色暗淡,毫无刚才的凌厉气息,反而像朵晒恹的花。看着我,她蹲下来,我伸出手,握着她的手。我从没见过她这幅摸样,我看了看门,已经关好。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已经有无数裂痕的玻璃一样,好像一阵轻微的震动就能让她破碎一地。
“你想听吗?”她声音变得十分沙哑。
我点了点头。
“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吗?”我扶着她走到办公桌边,她大大方方地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毫无避讳旁边还有个十岁出头的学生。她哭了,眼泪像融化的玻璃一样十分缓慢浓稠地流下来。
“知道我男朋友怎么说我的吗?”她撑着桌子,自嘲般笑了笑
“又知道我爸妈怎么说我的吗?”也不等我回答,她一只手捂着脸,一阵一阵地啜泣起来。
“他们说我天天穿的花枝招展的,一天说我和这个老师搞上了,一天又说我哪天晚上进了哪个老师的房间,可是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我男朋友说等我三年,是他自己说会等我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城里又找了一个,他还质问我难道你就没有找吗?”她来回走动,伸出手指愤怒地指指点点
“天呐,你敢信吗?”她摊开手掌问我,任由自己不堪的摸样在我眼前毫无保留地展现。眼泪刮花她的腮红妆,润湿的细发散乱在她脸庞。
“他们都说我是城里来这里体验生活的,爸妈每个月会打钱。可我家并不富裕,所有的开销都是我自己承担。这里一个月的工资甚至还不够我买一身衣服。我跟我爸妈说只是三年,到时候出去后还可以去到城里的公立学校任职,他们也就同意了。”
“可现在刚刚两年,我爸妈,那些亲戚就说我傻”说道这里,她蹲了下来,用双手捂住脸,大声地放肆地哭泣,空酒瓶在地上“哐当”一声滚动开来。
我拿了一张看到桌上的纸巾,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抬起来,俨然像个披头散发的水鬼。
“唔啊~”她一下子紧紧抱住了我,鼻涕眼泪全抹我身上了。
一瞬间,我只感觉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只好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她或许是以为我在安慰她,两只手箍得我的脖子更紧了。
事后我再仔细想想,我实在没有理由不怀疑她当时不是在接机报复我。她哭完松开我,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我开始大口大口喘气。她转回来时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说:嘿,其实我根本没哭。
她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过分,醉得离谱。她转过头,用手擦了擦脸,又转过来:看吧,你被我骗了。?
我突然想到什么,“哎呀”我说,我觉得自己此时好虚伪,“陈老师你太厉害啦!”
“嘿嘿”她得意地笑了笑,
“哎,老师”我亲切叫她
“嗯哼”她温柔地嗯了一声。“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问吧”她站起来,双手叉腰,仿佛现在不管我问什么问题,她都会一一回答。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问:老师你知道我爸妈的事吗?
“你爸妈?”她用手顶着太阳穴,仿佛在回想什么,突然她像被雷劈了一样,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严肃的眼神渐渐柔和悲怜起来,
“以后你会知道,知道一个秘密并不是好事,知道么?”
她现在是那么的温柔,包容,宽大,我没思考就呆呆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梦里一般,我回到梦里妈妈的怀里,那么温暖,那么幸福,我开始沉沦,我开始融化。
是的,我不讨厌她,一直以来,我都在假装,我都在欺骗自己。我喜欢她,我爱她,对妈妈的那种,我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妈妈。我不想她哭,我看到她哭,我也忍不住伤心起来。我没想到她只是来教个书,就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和阻碍,而这些她从我与我们说过。我心疼她。
“你可以不走吗?”我最后祈求道。
“我以后一定会敲门,我再也不闹事,我一定好好学习,我不跟你顶嘴了,我还会……”我止住了,因为她为难地沉默了——我彻底没希望了。我好像遇见了妈妈,又失去了她。我直到她快要走时,我才开始学会珍惜,我后悔以前没有跟她多多相处。我后悔一切。
我想起她为我擦药,我想起她为我鼓掌,我想起她给我的拥抱,我想起她冰冷又温暖的训斥,我想起她对我跟姥姥的理解,我想起她逗我开心,我想起她说:最近你笑得越来越少了。现在,我发现她一点缺点都没有,连她生气跺脚都那么美丽可爱。好像我的妈妈生来就是这样,我只要一想起妈妈,我脑海里就自主地浮现她的面容。”
泪水充斥我的泪框。她也没再说话。整个办公室只剩沉默。
“我要回家了,”在我心里的暴风雨还没落下之前,我逃离了哪里。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妈妈了,我从来没有过妈妈,不是吗?我的妈妈早就已经死了啊,不是吗?
期末考试马上到来,我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拿了全班第三,她特意给我颁了个“优秀进步奖”,可这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他们已经习惯叫我“笨蛋”了,就像烙在了我身上一样,永远也刮不掉。
京霖似乎跟吴川吵架了,吴川因此孤单一人,这些我只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对此我并不关心。
曾经我们一度担心那群疯子会再次对我们进行报复,但好在,两个月他们都没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