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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吴川 ...

  •   我再次回忆起我的童年时,那记忆就像一团散落在地的毛线,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其中一条溜了出来,歪歪扭扭,但还算笔直,好像棒棒糖的棍子一样撑着那团乱七八糟。顺着这条线,我看到了我的家,我的小学,农田,村庄,大山,森林,湖泊,然后是人群,各种各样的人的面孔飞快无序地在我眼前晃荡,跟我缠绕在一起。当我迫切需要寻找一个出口时,我识图回忆自己是如何出生的,我不记得,我试图回忆自己是如何说话的,我不记得,我识图回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路的,这个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幕就是,还不会说话但已经会走路的吴川踉踉跄跄地来找已经会说话但还不会走路的我玩耍。

      我后面努力试着走路,姥姥不知为何一脚摆了我一道,我本就踉踉跄跄的步伐一下子摇摇摆摆,然后我就跌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姥姥瞥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只是继续刮着芋子。我又继续哭,她继续刮着芋子,我又继续哭,她又继续刮着芋子,我又继续哭,她又刮着芋子,终于,她一下子把芋子丢在地上,大喊一声:别吵啦!

      我一下子就懂了姥姥的那个眼神,感受到了姥姥的情绪,我知道的第一个词,叫嫌弃,第二个词,叫生气,或许还有一个词,叫无奈。因为他们几乎从我出生起,就开始伴随我整个童年,少年,乃至以后整个人生,我想起那段青葱岁月时,依然忍不住流泪——姥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呢,你到底真的爱我吗?

      然后我就学会了走路,我往我的记忆力继续走去,可那段记忆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路,其他周围的光景都是一片模糊。森林,农田,房屋都变得扁平,涣散,如同水墨画一样虚化,晕染开来。我走在这片被天地包围的混乱模糊里,茫茫无际。有的时候我跑起来,有的时候我悠闲地走,直到一条路的出现,那是那片天最光亮的地方。路的那一边,是吴川的家。

      记忆里有一个模糊但又清晰的场景:那个时候我只能勉强走几步,吴川却已经会跑步了。每天一大早,我刚吃完饭,就看到他站在我家门口,呆呆地望着我,我也呆呆地望着他,期间我恳求地望了姥姥一眼。吴川那时候早就学会了走路,乃至跑步,但他却久久学不会说话,我跟他正好相反,我会说话,但走路却走得踉踉跄跄。见我恳求姥姥,吴川嘴里也呜呀呜呀地对姥姥说着什么。姥姥看了我俩一眼,叫我赶紧吃,我在心里大喊姥姥万岁,胡乱扒拉两口饭就跟吴川跑了。我们在门前的沙地,或者不远处的河边玩。因为我不太会走路,所以一般都是他来找我玩。慢慢地,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吃早饭,因为吃完早饭吴川一定来了。

      后来我好像不知不觉就学会走路了,因为突然某段记忆里,就闪现出了我跟吴川奔跑的画面。在那条路上,我每天都往返两地走。每天早上一吃完饭,我的两只小腿就蹦跶蹦跶到了吴川家,具体我们玩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回来的时候我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张笑脸。我蹦跶蹦跶地回到路的起点,姥姥嫌弃地瞥了我一眼,说:兔崽子,今天又死去哪玩了?!

      兔崽子叫的自然就是我,这是姥姥对我独有的爱称。后来吴川知道我姥姥这么叫我后,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真的恨不得上去揍他两拳。好一会儿,他缓过气来,终于停止了牙口的上下运动,竟是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真是个笨蛋。?

      我第一反应是欣喜,全然没在意他说什么,“吴川,你会说话啦!”

      “你是笨蛋,你知道吗?”他又重复一句,凶巴巴的。

      这是吴川从出生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连他也叫我笨蛋。

      我那个时候刚刚学会生和死这个词,姥姥问我这个兔崽子死去哪玩了,于是我就跟姥姥撒娇说:我哪有死去哪哦,姥姥,我生到吴川家去啦!姥姥没再说话,但我看得出来,我的撒娇还是让她心情好了些,虽然她依旧扳着一张脸,故作严肃地关心我说:吃饭没有?没有的话菜在锅里盖着。每每这种时候,我总是觉得姥姥应该是爱我的,虽然她有的时候脾气不好,总是骂我。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实在是幼稚,居然还撒娇。可是,我本来不就是个小孩子吗?姥姥,你又为什么总是要对我如此暴戾呢?

      有一次,我在吴川家,雪芙太太也来了。雪芙太太是我跟马克的朋友,她经常跟吴川和我玩,有的时候,我跟吴川也去雪芙太太家玩,每次去她家,她总是给我们两个好吃的零食吃。她教了我们一个字,那个字,叫“爱。”

      “爱?”我跟吴川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望着雪芙太太。

      雪芙太太点了点头,慈祥地看着我们说:“对,就是爱。”

      她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耐心地教我们这个“爱”字的笔画。吴川学的倒是挺快,我看了好几遍,却还没学会怎么写。我开始无奈懊恼,雪芙太太说:“没关系,我们再来一遍”

      于是雪芙太太又教了我几遍那个字的笔画,但我依旧默写错了。我愈发觉得羞愧,觉得自己真的是笨呐,雪芙太太教这么久我还没学会。吴川也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附和雪芙太太安慰我说:对,没关系,慢慢来就好了。

      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我握着树枝的手颤抖起来。

      后来不记得是怎么样了,好像是我找了一个借口,只记得我下一秒就跟吴川到了河边抓鱼。可我心里总惦记那个字,看着鱼游来游去,就像那个字的笔画一样,在我眼里逃窜,迷糊我的眼睛。

      当我跟吴川再回到他家后,门口沙地上那个字已经被鸡啄散了,只剩胡乱无章的笔画。这个时候我感到一阵无尽懊悔,心里空落落的,像没有了心一般。

      姥姥总是这样骂我,她说:该死的,你没有心!当她叫我该死的,她就是在骂我;当她叫我兔崽子时,她其实不是真的骂我,因为姥姥说过,我是该死的,但我真不是个兔崽子,真不是个东西。有点时候姥姥觉得骂我还不够,她就打我,要么是屁股,要么是脸上的巴掌,我总是忍着不哭,反而有的时候打着打着姥姥却哭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腿扒拉开来,嚎叫道:哎呦喂,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这个时候姥姥变成小孩,我变成大人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都是我,害姥姥伤心了。我真是该死,我心想。我红着眼上去扶姥姥,姥姥一把推开我,指着我的鼻子对我吼叫道:都是因为你!

      我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先行一步流了下来。都是因为我,我就不该惹姥姥生气。可是我已经很听话了啊姥姥,我没哭,我没闹,你叫我烧火做饭我就烧火做饭,你叫我打扫房间我就打扫房间,甚至你叫我不要总往吴川家跑我也答应,总是一个人在家玩,我还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呢?姥姥。我再也忍不住,任由泪水哗啦啦流下来。从小到大,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不知道经历多少次了。

      现在我感觉我真的没有心了。吴川都学会了那个字,就我没有学会。也许,正如姥姥所说,我可能真的没有心,所以我学不会那个字。但我不得不马上承认我在自欺欺人,我有心,因为我知道姥姥骂我是该死的,她是在骂我,她叫我兔崽子,其实也是在骂我。吴川说的对,我真是笨蛋。我要是真的没心就好了。

      后来我不知不觉就忘了这件事。直到有一次我跟吴川去雪芙太太家玩,她又提起那个字——原来太太一直没有忘记,她一直惦记着,惦记着我还没学会那个字。我想,这一次,我一定要学会那个字,我一定能学会那个字。雪芙太太又写了一遍那个字给我看,我试着默写了一遍,没想到这一次,我一下子就写了出来了,只是一遍,我就默写出来了。我学会了那个字,爱!我几乎就要跳了起来。我跟吴川问雪芙太太爱是什么,她说: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大人总是这么说。

      孩童时候的记忆好像真的只有7秒钟一般,上一秒还在哭泣,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跟同伴嬉闹了。这其实是个很好的能力,至少对于我来说,可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总是姥姥骂我打我的场面呢?姥姥在我小的时候好像,真的,从来就没有对我笑过,一次也没有。也许是我忘记了?

      学会了爱这个字后,我有的时候会抱着姥姥的腿问:姥姥,爱是什么? 姥姥总是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

      嘿,我就猜姥姥不知道,我就说:姥姥,爱不就是我爱你,你爱我嘛!这就是爱呀!?

      姥姥更加不耐烦说:我不知道,别再问我了。不知道就是不想承认不是,我想是这样,姥姥是爱我的,但她说不出来。确实,姥姥怎么说得出口爱不爱这种腻腻巴巴的字眼呢,连我说出来都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在心里笑了。有一次,姥姥实在不耐烦了,她看着我,逐字逐句地对我说:“我,不,爱,你”,她又加了一句:“我讨厌你——我,恨你!”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那么用力,生怕我会忘记一般。她红着眼眶,愤怒地看着我,我感觉她的眼里有一团火,这团火却一下子被一滴水浇灭。在她的眼泪要掉下来的时候,她仰了仰头,又继续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姥姥哭,连我也禁不住心情失落起来,她为什么那样,就…那种眼神看着我?你要问我什么眼神,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连大字都还不识一个。我的心情变得无比失落起来,原来哭是可以没有声音的,甚至连啜泣都没有,只有无声的眼泪。我宁愿姥姥扇我一巴掌。

      从那以后,我发现我好像长大了。我才意识到以前的我是多么的幼稚,我居然还跟姥姥撒娇,还抱姥姥的腿。我好像看不清姥姥了。我不懂。好吧,我懂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些讨厌姥姥了。

      时间过的很快,好像一下子我就要上学了。我和吴川本是最好的朋友,但从上学开始,一切都变了,我们之间开始有了裂痕。后来我想了想,或许只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并不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越想越觉得如此。

      因为上学了,我们认识了更多的字。每次他来我家,总会在我家门口大喊:嘿,夏原,你呀的你爹来啦!

      有的时候他还能造出个比喻句,炫耀着自己今天又多学了几个字。比如什么我就像只有一只角的牛一样,比两只角的还倔,还笨。这比喻实在是太不恰当了,我说。于是我也造了个句子送给他,我说:你像匹马一样,骑着你的是将军,你还以为自己多牛了。

      慢慢地,吴川开始骂得越来越脏,好像这样就更能显得他识字多一样。他骂我爸爸,这实在令我气愤,因为我没有爹。于是我来到他家找他玩,我就在他家门口大喊:喂,该死的吴川,快出来见你祖宗!

      往往他会马上跑出来,手里总要拿什么东西,要么是扫把,要么是锅铲。但我料定他不会打我,因为我跑得快,他追不上我。更因为打死我,他就没有朋友了。所以每次他追我追到一半,就只好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去,锁好门出来,说:“今天有什么计划?”

      今天有什么计划?我想想,我们的计划似乎从来没有重复过,多达几十个上百个。要么是河里抓鱼,要么是森林探险,要么是踢房子,打石子,要么是捕捉老鼠,勘探洞穴,要么是搭建小木屋,要么是喂养小松鼠。我们开始现想一个计划。  

      想计划一直是吴川的事。吴川想了一会,说:就叫宇宙无敌超级大爆炸。

      “宇宙无敌超级大爆炸?”我重复了一遍,吴川总能想到一些千奇百怪的计划,并为其取上合理又酷炫的名字。

      “对,宇宙无敌超级大爆炸”他满意地重复一遍。我猜这肯定是一个用鞭炮炸什么东西的游戏。果然,吴川用零花钱买了一大盒鞭炮。我们玩得很开心。

      不过,我跟吴川的友谊也不是一直这么好,偶尔也有矛盾。吴川总是骂我爸爸,我只好骂他祖宗,就这样来来回回骂了不知道多久,不管是他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他,总要骂上那么几句。他竟然觉得这很好玩?我越发觉得实在无聊幼稚,于是我什么也不说了。但他却是一直骂,直到某天我揍了他一拳。

      吴川惊呼:夏原,你疯啦!你敢揍我?信不信我把你打到连你娘都不认识。

      我说:谁叫你一直骂我爹。

      他说:那你也可以骂我爸爸啊,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觉得他说的实在很有道理,却又觉得实在荒谬,居然有人愿意自己的爹被骂?我的爹娘已经死了,他的爸爸却还健在——他简直疯了。吴川又继续骂我,教育我,我直接跑了,他还在后面撒那一拳的气。一连几天,我没找他,他也没找我。直到我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孤单,又屁颠屁颠地去找他。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姥姥说的。姥姥每次都这样骂我,当她得知我又要去找吴川玩时,她就会说:“嘿,兔崽子,又屁颠屁颠去找那个骂你的朋友玩啦!”

      姥姥,你是我的姥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呢?还好,我早已习惯了,好像从我出生起,就生活在姥姥的辱骂下,仿佛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我走在去吴川家的路上,村里的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地经过,本就被骂得伤心的我更加心烦意乱。

      我终于决定,我以后再不跟吴川玩了,他有什么好的,总喜欢骂人,还总欺负我,虽然他打不过我,他太弱了。这样想着,我走着走着走到了雪弗太太的家,太太正在楼上晒衣服。雪弗太太无儿无女,老公死了好多年了,听村里人说她靠着年轻时丈夫留下的财产勉强度日。所以她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小孩,每次我们去她家她都会给我们好吃的零食。但我从来不是为了零食,哪怕没有零食,我也会经常去她家。

      远远地,雪弗太太就看到我了,招呼我过去。等我到她家后,我说我不要零食,雪弗太太却是以为我跟她客气,反而拿了更多零食出来。她肯定是觉得如果没有零食,我们就不会来找她玩了吧,然后她就只能一个人看看电视,逛逛街,看看夕阳,偶尔她会去找领居聊天,但领居却不常在家,所以她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或许有的时候她也像我一样只能一个人自己跟自己玩,想到这,我觉得雪芙太太真可怜。

      太太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总是笑着说,我却再也听不下去,并且决定以后更加要多来陪陪她。姥姥不喜欢我,我跟吴川也闹矛盾了,现在好像只有雪芙太太会跟我玩了。也许,我该跟吴川道个歉?不,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雪弗太太问我最近过的怎么样,我只能说还好,她说:有什么事,大事小事,开心的事都可以跟太太说。

      我有些犹豫,可谁能拒绝一位慈祥和蔼,喜欢小朋友的老太太呢?在雪弗太太温柔的语气和期待的目光中,我说了一些开心的事,可我开心的事实在太少,唯一开心的或许就是最近姥姥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我终于忍不住把我跟吴川的事向她全盘托出了。

      当我把这事说出来后,更加坚定了我要跟吴川绝交的想法,他能不能文明一点,不要总骂人,还有,不要脾气那么冲,一言不合就上来揍人,他又打不过我,到最后我们两个反而各自受了伤,但他总是亏的那个,被我打得满地找牙——他简直自不量力。实在是无聊,好没意思。雪弗太太说:你得告诉他你很生气。我说:我已经表现得很生气了。

      而且,我已经告诉了他,再这样,我就跟他绝交。我实在无奈,但没有生雪弗太太的气,她又怎么会明白我们的想法呢?

      雪弗太太说:他好像不是很喜欢他爸爸。她这么一说,我好像一下子就抓到了陈老师说我总是抓不住的重点。陈老师上课总是强调:重点,重点,我要重点,她边说边用手重重地敲打黑板,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找不到她想要的重点,最后她用手一指书里某段内容,说:看,重点不就在这里吗,有那么难找吗,真的是笨诶。

      我觉得雪芙太太找重点的本事跟陈老师不相上下。听她这么说,我想起一件事,“上次就因为他爸爸没有给他买什么玩具,他就开始讨厌他爸爸。”

      雪弗太太听罢,露出忧虑的表情,“吴川是个好孩子,或许过段时间他就能理解他爸爸了。”

      我越发觉得雪弗太太说的对,吴川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我现在去,等于直接撞在枪口上。我得等几天再去找他,或许那个时候他就能理解他爸爸了。

      我在雪弗太太家又待了一会,她请我帮忙贴了一张油画,我当然愿意。她又请求我帮她搬了几盆花上楼顶,这些花已经发芽好几天了,本该早就要搬上楼顶接受阳光的,可雪弗太太老了搬不动,我帮她搬了上去。

      我说:“雪弗太太其实你可以叫领居帮忙的。”话刚说出口,我马上我意识到这句话有些问题,我连忙说:不是说我不想帮您搬,不过如果我跟吴川这些人不在的话……

      说到后面,我愈发不忍,当你成为一个孤寡的老妇人时,你麻烦别人一次,就是一次人情。可这人情,大多数没有再还的机会。

      雪弗太太难为情地笑着说:哎呀,怎么好意思总麻烦别人呢,人家也会烦的。“这些花,”她说,怜爱地看着那些花,“生死有数”雪弗太太太可怜了,而我却总是有事的时候才想起她,来她这里,我真是不该。我决定以后有事没事多来看看她。过了好几天,我才去找吴川。我们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找对方玩了,我快步跑到他家,重重地敲响了他的门,待他出来后,我直接说:吴川,气消了吗?

      吴川疑惑道:什么?

      我说:你对你爸爸的气消了吗?因为玩具的事显然,“爸爸”两个字又刺激了他。吴川有些生气,他说: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玩具——至于吗?

      他说得断断续续,难道不是因为玩具,所以他才讨厌他爸爸?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吴川撂下一句“滚,”他“砰”地一声就关上了门。

      好吧,就这样吧,我就不该来。吴川,你的架子未免太大了些吧,就这样吧,该死的吴川。领居家的祥听说从外省回来了,我要去跟他玩了,你就一个人好好待着吧。我越想越气。

      没过几天,轮到吴川屁颠屁颠地来找我了。可他那天实在是气人,什么都不等我说,就一句“滚”让我走了。他没来还好,他一来,我一下子就来气了。于是我站在楼上窗户边,冲他骂道:“吴川,你他妈的真的是有爹养,没爹疼的可怜虫”。

      “你全家都活不过五十岁,短命鬼”

      这一宣泄,我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吴川愣了愣,几秒钟没说话,我却感觉过了好久。难道他生气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就打一架吧,谁允许只能他生气,还不允许我生气了?

      我提醒他一句,大声说:“喂,吴川,该你骂我啦!怎么,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啊哈?!”

      好吧,我也疯了。吴川愣了愣,哈哈哈大笑起来,夸赞我道:“嘿,你骂人的本事真是进步不少啊!”

      我们这就算和解了吧?我想。这个时候楼下厨房传来姥姥一声呐喊:该死的兔崽子!吵什么!

      她从屋后走到房前,待她走出门,我看到她手里的扫把。吴川哪见过这大场面,撒腿就跑,姥姥见状往前跑几步奋力将手中的扫把向吴川丢去,扫帚棍刚好敲了吴川的脑袋一下,他“啊”地一声跑走了。接着姥姥骂骂咧咧几句,望向了楼上的我。

      我感到一阵心慌,姥姥捡起扫把就冲上楼来,边跑边骂:“该死的,兔崽子,没娘养的东西。”她在房间举着扫帚边追我边骂,我跑到另一个房间,她又马上跟了过来。我又从她腋下溜走下了楼,她也下楼来,待她下楼后,躲在楼梯角的我又跑到楼上。姥姥就这样,追着我从楼上追到楼下,又从楼下追到楼上,边追边大骂:“笨蛋!该死的!兔崽子!”

      到后面,姥姥实在跑不动了,可我却一点也不累。她捂住肚子,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本来只剩骨头的身体佝偻起来。

      姥姥本来就这么老了,这么跑,肯定受不了。看她这样,我真怕她就这样倒下了,就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这个时候我觉得姥姥说的对,我真是该死的。我走到姥姥面前,姥姥愣了愣,扫帚连同怒气一下子拍在了我的身上,边打又边骂道:“该死的,兔崽子,看你往哪跑” 直到她发现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这时她问我:“你怎么不跑了?”

      我说:因为我怕你追我追的太累了。姥姥听后脸憋得通红,“你…”还没说完,她又蛮不相信地嘲讽道:嘿,你还知道心疼我哟!

      其实我并没有这样说,因为上次我就是这样说的,而姥姥就是这样回答我的。所以这次我换了个回答,我说:“因为我跑不动了。”

      这个回答姥姥相信了,她缓了缓,待气顺畅之后,她丢掉扫帚,走上前来,烦躁又无奈地拍了拍我屁股上的灰尘,帮我整理衣领,又拍了拍我膝盖上的灰,这个时候姥姥对他的孙子稍微温和一点了,“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她捧起我的脸,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她是心疼我的,应该,我猜,好像是,“打疼了吗?”

      我感觉屁股有点疼,但是我说:“不疼”

      姥姥突然来气,质问:“不疼?”

      我还没明白,她又猛地拍了我两巴掌脑袋,我马上喊:“疼!疼!疼!”

      姥姥又说:疼?疼就对了!她又扇了我两巴掌。于是我又讨厌起了姥姥。

      秋风起,新的学期要开始了。

      开学前,我跟吴川一起去告诉雪芙太太这个好消息,雪芙太太听到也很高兴,过了两天,她叫我们去她家。没想到雪芙太太居然特意为我们搞了一个典礼,她把餐厅都布置上了花,还订了个小蛋糕,泡了一种像泥浆的一种水,雪芙太太说:这叫咖啡。

      “咖啡?”我问。

      吴川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真是个土狗,咖啡都没喝过”。

      “是是是,你很牛逼”见我们争吵,雪芙太太却乐了起来,她说: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

      吴川挖了一勺蛋糕,说:不,我是帅气,他才是可爱。我懒得跟他争辩,不过我觉得我也是帅气,至少不是可爱,应该是成熟。再过一年,我就十岁了。我已经不再是用可爱来形容的小孩子了。

      我轻轻地抿了一口杯子里看起来跟泥浆一样的水,这是我第一次喝咖啡这种东西,喝的第一口只感觉苦苦的,想吐掉,雪芙太太鼓励我咽下去,我将信将疑咽下后,鼻子里溢出一丝与茶完全不一样的一种香味。这不是说茶不好,咖啡跟茶,是两种味道,两种体验。听说咖啡是雪芙太太那个国家的日常饮品,有时间我一定要让她给我们讲讲她家乡的故事。

      在雪芙太太家吃完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来的时候,我就跟姥姥说好了,今天晚上在雪芙太太家过夜,姥姥没同意也没不同意,我便自顾自来了。吃完蛋糕,喝完咖啡,吴川要回自己家,我留了下来。

      “你路上小心点”我嘱咐吴川说

      “放心吧”他摆摆手。

      像他这种粗粗条条的人往往很容易死,书里这种角色总是这样,某个小意外就死了。吴川家就在雪芙太太家对面不远的山脚下,两者中间隔着一条小河,河两岸用小木桥连接着。他家被一排柳树遮挡着,但隐隐约约还是能够看到房子的外貌,这么晚了,他家却还没亮起灯,他爹妈上班还没回来吗?我看着他的手电筒光亮逐渐远去,到河墩时,他的身形隐入地平线,好一会儿,再没有灯光亮起。“他不会掉河里了吧?”我往屋里张望,雪芙太太已经上楼了。

      我回头,紧紧看着黑漆漆的河对岸。好一会儿,吴川的身形才从那边的河墩渐渐显现——终于,他过桥了。

      我是下午在家洗好澡来的,帮雪芙太太收拾好碗筷后,洗了个脚,雪芙太太就带我到了房间,她帮我铺好了被子。我还不是很困,就向太太借了两本书看,她嘱托我早点睡觉,便回了自己房间。

      夜里,秋风微凉。我起身关了关窗户,关灯,合上书,躺下准备睡觉。好久,我还是没睡着。看着月光照在墙壁,听着已经渐渐消逝的蝉鸣,我却愈发宁静不下来。我感觉越来越热,我起身,穿鞋,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一点。姥姥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我想,这好像是我为数不多没在家睡觉。

      河对面,柳树里,一束微弱的灯光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吴川家?我仔细分辨着那人的身影,可柳树遮挡着,我只能看到那束光和零散的影子。那个人应该是打着手电筒,从吴川家出来,是他爹?看那身形确实像。

      我的目光好奇地跟随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他经过一处较大的两颗树的缝隙时,我完全看清了,那就是个成年男子,应该就是吴川的爹。可他干嘛用手捂着手电筒呢,这么微弱的光甚至比蜡烛还要黯淡,要不是我实在睡不着,估计就不会看到那一个微弱的光点了。他要去干嘛呢?这么大半夜的。

      那个光点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难道他是小偷?大半夜去偷东西?也不可能,吴川家还挺有钱的。想了想,我越想越困,还是明天再说吧我想。

      第二天早上从雪芙太太家吃完早饭,我来到学校第一时间就跟吴川说了这事,吴川一脸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他经常出去”

      我问:“出去干嘛?”

      “我怎么知道?”吴川耸了耸肩,“我为什么要关心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我说,“你父亲不会是?”

      “是什么?”吴川眼睛一下子变亮了,期待鼓励地看着我,“说出来”

      确实,新中国都已经成立快十来了,应该不会有间谍汉奸什么的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吴川爸爸很可能是小偷,我想,而吴川似乎一点都不关心。

      隐隐约约,我感觉吴川话里带着一丝他对他父亲的不敬,但他用刻意平淡的语气稀释掉了那一丝杂质,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怎么毫不关心他爹?为什么呢?我既没有爹,也没有妈,他却一点也不关心他爹,一点也不珍惜这亲情。一股气淤积在我肚子里,我想起姥姥说的话——不要管别人的家事。好吧,我最终啥也没说。

      一年级的时候,我跟吴川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我后来想了想,如果我们当时没有被分到同一个班,这样是不是会更好呢?

      吴川变了,或者说是本性暴露了。他总是喜欢打架,喜欢建帮立派。今天说我们要去挑战谁,明天说我们要去挑战谁。他以前就调皮,但那个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要打架也是我们两个之间打,可上学后,他认识的人多了,每天不是说要搞个什么小团体,就是组织几个人一起去哪里探险,或者掏哪个家的鸟窝。

      探险还好,如果是偷东西,搞破坏,我却不喜欢了。我劝他不要做那些坏事,他却解释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交更多朋友。他说:你想啊,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好玩的,人多才好玩嘛!我听得半信半疑。吴川把我撇在一边,嘴里嚷嚷着说你别管。我感觉好气又好笑,真想揍他一顿,但他这样说后,我真的懒得管了。他跟他那些“兄弟”一起玩,我也开始结交了班里的其他同学,跟他们一起玩。

      一次,吴川好像又找到了新目标,那就是班上一个成绩一般也不太爱说话的人。在放学后小树林里,吴川威胁那个人加入自己的帮派,可他明显不愿意,吴川于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准备绑他。

      那同学向我投出求救的目光,我也觉得吴川这样做实在粗鲁,我说:“吴川,这样不好吧?” 

      “没事儿,”吴川说着就要准备绑那个同学,那同学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这样做对他实在是有点太残忍了。想了想,我说:“他爸是警察。”

      “什?什么?”听到这话,吴川立马站住脚步,有些慌张起来。对我们来说,警察在我们的印象里既神秘又让人害怕,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警察,只觉得警察很厉害。 

      “是警察……是警察又怎样?”他这样说,却是慢慢收起了绳子,又开始口头威胁那个同学加入他的帮派。好吧,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在班里实在是太没存在感了,几乎从来没有回答过问题,也没见他跟谁说过话。那个同学又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说:“小心点,他身上可能有武器” 

      吴川犹豫了一下,骂骂咧咧地退后几步。那家伙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向我投来一个感谢的眼神。没想到吴川一下子把绳子递给我,说:“夏原,你来!”

      这个家伙!

      “我不,”我说,明确拒绝了吴川,并顺势给了那个家伙一个眼神。吴川显然没想到我的反应,他威胁道:“什么?夏原,你再说一遍!”

      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撒起腿就跑,“诶!”吴川大喊一声,追了上去。我越发觉得吴川幼稚,无奈追了上去。那个同学一下子跑没影了,嘿,他还挺聪明的嘛。回来后,吴川不解地喃喃自语:“为什么他就不愿意加入我们呢?”

      我说:“因为你的方式不对”。像他这样,有谁愿意加入我们呢,人家跑还来不及呢。可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难道就我们两个人玩不好吗?”我说,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两个人,我,还有吴川。

      吴川看了我一眼,有些难为情地嘟囔说:两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如果三个人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丢沙包,玩石子,跳绳了。

      可是两个人也可以丢沙包,玩石子,跳绳呀,我心想。原来吴川是这样想的,他想要扩大我们这个团体吗,也许,多几个人玩或许也未尝不可,于是我说:
      “我们不能太粗鲁了,要友好一点”

      “对,不能太粗鲁了,” 吴川点了点头,连声赞同,一拍手掌,问我: “夏原,你说该怎么做?”

      他寻求我的意见,可我也还没想好怎么做。这个时候,学校里最大的一个混混团体一个个骑着自行车从我们旁边飞快驶过,边骑边吹着口哨,向我们投来俯视污鄙的目光。他们像一阵风经过我们旁边后,口哨的声音还妖娆地荡漾在周围的空气里。吴川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气不过往他们扔了一块小石头,他可真敢。那快小石头丢中了其中一个人自行车的后胎,发出“咔塔”的一声。那人刹车停下,看了看后轮,马上瞟到了后方的我们。

      “不好”我们暗叫一声,转身就躲进了一排排房屋背后,吴川心惊胆战地从房屋空隙里查看那些人有没有返回来

      “跟着我”他小声说,十分专业般地贴在墙壁上听声响,一会走一会停,一会叫我快快快,一会又叫我停。我本来还没什么感觉,他这样,我也不由得跟着心惊胆战起来。好久,终于,我们躲开了他们。

      “哈哈哈哈哈”来到路上,我们互相击了个掌,大笑起来。路过村头的小卖部,我们进去准备买包辣条。吴川拿了包辣条,可惜我只有3分钱,吴川也才只有4分,差3分,他悻悻然地仰着头,又无奈地垂下头  “走吧,不买了”。

      差一毛,好可惜。我看着手里的7分钱,有些不舍地跟着出来。马上我又进去了。等我出来的时候,吴川已经走出十几米远。

      “吴川!”我叫道。吴川茫然回头,我举起手里拿着的一包辣条。看到辣条,吴川眼里一下子绽放光芒,他跑过来,支支吾吾的,半响没说出来,最后他问了句:“她7分钱卖给你啦?”

      我点了点头,“我跟她讲了一下价,说我们经常来这买,这一次就便宜卖给我们吧,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就给我们了”。

      吴川露出羡慕惊喜的目光,随后故作镇定地瞥了瞥嘴,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辣条,“老规矩,我是大哥,我先吃”

      我敬了个礼,摆出立正的姿态,“是,大哥!”  他拆开辣条,准备吃时,看了看那根辣条,又递给我,说:这次你先吃

      “我?”

      “少废话,大哥让你吃你就吃”我有些无奈,拔出了一根辣条。他真是莫名其妙。我边走边吃,吃完我发现吴川在看着我,我疑惑,他向我挤眉弄眼,我终于明白什么——他好幼稚。

      “谢谢大哥”  吴川威严地点了点头,接过辣条,迫不及待吃了一根。

      “嗯,味道不错,下次还买这个”

      “我没钱了”  吴川边嚼辣条边说:可惜我的钱都买卡牌买掉了,下个月吧,下个月我又有零花钱了。  听说吴川的父母是开厂的,他每个月的零花钱高达3块,上个星期他买了一套卡牌,被父母发现了,零花钱因此降为2快。我突然想到什么,我说:“我们可以先买包零食先向他示好”

      吴川说:“谁?”随后他马上知道我说的谁,大叫起来:对对对,没错,我怎么没想!夏原,你太聪明啦!明天,明天周一,我们就实施这个计划。

      我说:你刚刚吓到他了,还是过些天吧。

      吴川却固执地说:不,就明天,要恩威并施。 第二天,吴川彻底失败了。我早已料到,我都说了不能急。但我没想到的是,他跟那个同学打起来了,等我们去劝架时,他们俩已经鼻青脸肿了。

      我拉开了吴川,吴川还拳打脚踢,对对方挑衅道:“来呀来呀,再来呀”对面那个同学也不服输,面红耳赤地说:再来呀,再来呀!

      果然,再老实的人被欺负了也是会反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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